铁向南心中满是感概，上一次见南宫无衣时还是在他的束发仪式上，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已经成熟了，甚至眼角也开始有了一些皱纹。方才与张远山的交手和对话中，既有当年其父行事锋芒毕露与咄咄逼人的气势，又有一切尽在掌握的稳重与大气，如果南宫傲能看到现在的南宫无衣，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南宫无衣开口道：“铁叔叔，父亲大人当初秘密送我入川的时候嘱咐过，无论发生什么变故都不可轻易踏足扬州，只有唐叔叔应允后方能回来。这十五年来我一直都是以唐家弟子的名义留在唐叔叔身边，一刻未敢忘记南宫家的血海深仇，现在我回来了，有些事该了结了。”
铁向南道：“此事老家主和唐宗主都曾与我提及，多亏唐门底蕴深厚，方能护无衣少爷周全，否则某些躲在暗处的人定然不会任由南宫家的人成长起来的。”说完后顿了顿，直视着南宫无衣的眼睛道，“无衣，而今形势尚未明朗，万万不可随意寻仇，极乐门的势力不是你自己能对付的。”
唐龙在旁有些黯然，他听父亲提起过，当年极乐门异军突起，短时间内发展门徒数十万，扰得天下大乱，武林中掀起腥风血雨，三个月之内点苍派、青城派、铁剑门、飞鱼堡以及十几个大小门派惨遭灭门，官府定性为流盗作恶，实际上都是极乐门的手笔。为制止杀戮，南宫无衣的父亲南宫傲和武当掌门苍月道长、少林主持圆空大师秘密联合中原八大门派共同对抗极乐门，虽取得一定成效，但并未重创极乐门。为尽早结束这场武林浩劫，南宫傲与八大门派掌门秘密商定，以身为饵，对外自诩为武林盟主，吸引极乐门门主率精锐前来刺杀，暗中埋伏下八大门派的高手将其一网打尽。未料有奸细出卖了南宫世家，计划外泄，八大门派赶来时南宫家已遭受了灭顶之灾，唯有南宫无衣一人因在唐门而躲过一劫。
南宫无衣此刻神色没有太大波动，他知道铁向南是为了他的安危考虑，只是他苦心孤诣十五年的目的便是报仇，是以缓慢但却坚定的摇了摇头。平静地道：“铁大叔，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如若不能铲除极乐门，我活着也没有什么意义。父亲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做儿子的也不能丢了他的脸面。”
铁向南一时语塞，他对南宫无衣是同己出，感情极深，此子自幼聪慧，奈何天生双目视物不清，习武之途注定充满艰辛，所以南宫傲一心想要他做一个书生，闲云野鹤般度过平凡但是安全的一生。当年定下了对付极乐门的计划后便把南宫无衣送到唐门，一来是为了保全自己的血脉，二来也是为了不让他牵扯进江湖的是非恩怨。
南宫无衣坐在椅子上，举起酒杯啜饮杯中的女儿红，眼神中透漏着异样的神采，左手食指和中指在座椅上有节奏的敲击，脸上的笑意温暖却又带着一种深不可测。
“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龍、巳蛇、午馬、未羊、申猴、酉鳮、戌狗、亥猪。”，南宫无衣对着铁向南笑着说道，“极乐门下十二宫，每一宫下属十处分舵，这等势力若不拔除，不仅仅江湖难以太平，只怕位居庙堂之上的人也是不得安宁。所以，穿官衣的影子应该也会参与进来，既然官府还没有发布相关消息，意味着极乐门还没有只手遮天，我还有机会。”
铁向南道：“无衣，为老家主报仇的事我来做，现在你回来了，我把铁枪门传给你，也算是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等到以后你有实力与极乐门争斗，再去报仇也不晚。”
唐龙插话道：“铁大叔，你不知道，现在我大哥可厉害了，南宫家的剑法、唐门的暗器都已经大成，与我爹切磋也不落下风，而且他还没有用全力，我爹说了，他脑子好使，办事灵光，即使是少林寺都能全身而退，何况小小的天鹰盟？”
南宫无衣没有说话，转头眯起眼睛望向墙上挂着的一幅画，画里是一处峡谷，峡谷里一条小溪绵延而过，一位少年痴痴地凝望着溪水边洗衣服的少女，少女似未发觉少年的目光，但脸上却有着一抹绯红，手中拿着衣服，静静看着水面，水面上倒映着天上飞过的一群燕子。
唐龙开口问道：“大哥，铁大叔跟你你话呢，你对着一幅画发什么愣啊？”
南宫无衣道：“唐龙，这幅画你不觉得眼熟吗？”
唐龙仔细看了看，此画名为《相思》，乃本朝一个才子所作，真迹早已被皇室收藏，因为太过出名，所以很多人临摹过，一些酒家、客栈也都附庸风雅，到市面上买了赝品挂在墙上，倒也没什么可疑之处。有些无奈的看向南宫无衣，这哥哥什么都好，就是说话爱打机锋，让人捉摸不透。
南宫无衣清楚唐龙的脾气，笑骂道：“你每日只知打打杀杀，从不肯静下心来认真观察和琢磨，自然不得真相。仔细瞧一下，这幅画里面水中的燕子是比天上的燕子多一只的，你爹书房里也有一幅同样的。”说完扭转头，看着铁向南的眼睛道：“如果我猜的不错，八大门派应该各有一幅这样的画，这幅画就相当于一个暗号，是识别本方势力的标志，对吧，铁大叔？”
未待铁向南回答，南宫无衣继续自说自话道：“我想，其实当年父亲不是被人出卖的，而是计划本就如此，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罢了，所以当晚南宫家并没有老弱妇孺，只因都已事先转移。当年形势已然失去控制，如果找不出极乐门的老巢，整个江湖都会落到他们手中，八大门派的真实意图是以南宫家上下七十条人命为代价，跟踪那些杀手找到他们的落脚之地，而后连根拔除，是这样吧？”
唐龙愕然，他万万没想到还有如此秘辛，但是八大门派的人为何没有将真相昭告天下？
铁向南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喝了一口壶中酒，本应甘冽的女儿红此时却是满满的苦涩。他抬起头看着南宫无衣，跟年轻时的南宫傲很像，一样的侠肝义胆和悲悯天下，是因为尚还不知何为无可奈何，长叹道：“无衣，你父亲并不是不知道，南宫家七十条人命，换回无数人的性命，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南宫无衣仿佛没听到一般，依然自顾自地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铁大叔，我没有怪罪你们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有些难过，八大门派不应该不给死去的人一个名分的，他们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却不明不白的丢掉了性命。”
铁向南缓缓问道：“无衣，你听说过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吗？”
南宫无衣没有回答，荆轲刺秦王，以樊於期将军的人头为投名状，获得了接近嬴政的机会。他知道铁向南的意思，当时没有更好的选择，极乐门行事速来乖张狠辣，如果不能及时阻止，必然会造成更多无辜的人死去，所以南宫家七十条汉子就像是八大门派献给极乐门的樊将军，以此获得重创极乐门的机会。
铁向南接着道：“他们都是铁打的好汉子，是为了大义而舍弃自己生命的英雄，江湖会记住他们的。无衣，江湖上本就有很多见不得光的尔虞我诈，你父亲不愿让你插手江湖纷争，因为他了解你，你心太善见不得生离死别。”
南宫无衣苦笑道：“可是现在江湖上的人并不知道他们的付出，因为八大门派的人不敢让天下人知道所谓的名门正派会去牺牲无辜者的性命。”拿起酒瓶与铁向南碰了碰，将其中的酒一饮而尽，接着说道，“心善是以前的事了，正是因为见不得生离死别，所以我才一定要踏入江湖。人世间的悲苦已然太多，我对抗不了什么，只能铲除一些奸邪极恶之徒，让无辜的人不因他人的野心遭受无妄之灾。我不愿杀人，但如果是为了救更多的人，赴修罗地狱又有何妨。”
铁向南眉头紧皱，如果是唐文墨把一切告诉了南宫无衣，那么自己也没有理由再去阻拦南宫无衣参与进来，近年来极乐门蠢蠢欲动，估计很快又要为祸江湖，所以武林正道已经联合起来，共同应对将来的劫难。可是他又不希望南宫无衣身赴险境，他也信不过八大门派的人，老家主就剩这一条血脉了，自己拼了老命也要呼他周全。拿定主意后他对着二人招了招手，喃喃道：“无衣侄儿，唐龙侄儿，不说这些了，我们许多年未见，今日只喝酒，其他事情都放一放。”
唐龙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南宫无衣已经拿着酒杯站起身来，只得不甘心的陪着喝了。后来唐龙提议让彭家五虎也一起进来，铁向南应允后，唐龙麻利的把五兄弟喊来，几人倒也未作推辞，美中不足之处是坛中之酒乃是女儿红，自古以来燕赵汉子喜饮烈酒，故彭家兄弟喝的不慎尽兴。唐龙得知后拍手笑道：“我家大哥马车上有特意从四川带来的酒，今日我们就偷他的酒喝。”彭家老五听到此言后便飞快地跑向马房，直接驾着马车停在了大厅门口后让铁枪门弟子把车上的十坛酒全部搬到屋内，唐龙笑骂道：“龟儿子，飞贼也不至于给人屋里全部搬空，你们硬是要得！”
酒是让陌生人放下戒备并且迅速亲近的最好工具，如果你想快速地和一个人成为朋友，一定要请他痛痛快快的喝一场，而且酒桌上人的一定要少，这样你们的交流才会有效。唐龙和彭家五虎的交流就很有效，六个人有四个在地上躺着，两个桌上趴着。唐龙的豪爽和彭家五虎的来者不拒让他们在一个时辰内喝掉了三坛酒，一坛是五斤，南宫无衣的酒足够烈，喝酒的人足够开心，唯一不开心的是南宫无衣，因为还有事要做，他只能喝女儿红。
铁向南坐在门口，看着醉倒的几个人和眼带笑意的南宫无衣，依稀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闯荡江湖的往事，那时自己也会醉得一塌糊涂，也会意气用事，可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瞻前顾后了。八大门派窃取胜利果实时他也想过去讨个说法，他也希望南宫傲得到他应有的崇敬，可是没有办法，自己人微言轻，何况身后还有一群孤儿寡母需要他庇护，最终他选择了接受，虽然不是因为懦弱，但是总觉得现在的自己是年轻时候自己嘲笑的那种人，时刻强调以大局为重，即使自己也不知道所谓的大局究竟是什么。
南宫无衣拿着两壶女儿红做到了铁向南身边，自嘲道：“咱们不能像他们那样牛饮，酒是要品的，女儿红比窖酒好喝多了。”
铁向南微笑附和，拿起酒壶一饮而尽，而后轻声问道：“无衣，你会不会觉得铁大叔是缩头乌龟？”
南宫无衣无所谓的摇了摇头，慢慢道：“自然不会，铁叔叔是大英雄，没有你的委曲求全，南宫家活下来的人也只能过无依无靠的日子，远远比不上现在。只是我信不过八大门派的人，我不会与他们联手，当年南宫家做了那么大的牺牲，到头来却没有人讲出事情的真相，他们太过沽名钓誉了。”
铁向南站起身拉着南宫无衣一并走进大厅，他自知自己不是一个能够改变他人主意的说客，南宫无衣本就可选择自己的人生，既然多说无益，索性不再阻拦。大步走向那幅被南宫无衣看出端倪的画前，缓缓将画收起，拔出挂画用的木楔子，右手灌注真力后用力一捏，木楔子碎裂，露出了裹在其中的钥匙，而后取下厅内西北角柱子上斜插着的烛台，自烛台孔插入钥匙左转三圈后右转一圈，但闻一阵锁链运转声响，柱子顶端伸出一个约五尺高、一尺宽的凹槽，铁向南拔地而起，自槽内取出一柄长剑后掷向南宫无衣，笑着说道：“无衣，铁大叔劝不住你，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吧，这把剑是时候交给你了。”
长剑造型古朴，通体乌黑，剑柄前端镶着一轮弯月，其上刻有南宫家的燕子。拔剑出鞘其声锵然如龙吟，南宫无衣握剑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此剑名为蚀月，剑锋三尺八寸，净重七斤四两，是你出生时你父亲亲手炼制的，后来发现你患有眼疾，便未再提起此事。”铁向南说道：“炼剑时加入了海外陨铁，外人一眼便可识出是南宫家的剑，所以从未现世。出事的前一年你父亲将此剑托付于我，要我妥善保管，他说如果将来你要闯荡江湖，便把这剑给你。”
南宫无衣轻抚剑身，微笑答道：“蚀月剑，绝世利器，却因我不宜习武而埋没了这么多年，真是惭愧的很。”抬头望着铁向南继续说道，“此剑与传世名剑湛泸颇为相似，无坚不摧却又不带丝毫杀气，不知是否能镇的住魑魅魍魉。”
铁向南道：“无衣，先解决眼下的事更为重要一些，天鹰盟的李老大绝非平庸之辈，他的武功不在我之下，且手下好手如云，你今日行事有些鲁莽了。依我之意，三更后我派人送你和唐龙出城，我留下与他周旋即可。”
南宫无衣道：“我惹出来的事自然应该由我担着，而且天鹰盟的情况我来之前就已经查的很清楚了，不会有什么危险，明日一早我会去他们的老巢，李老大这个人勇猛有余，是一个成不了大气候的人。”
“双拳难敌四手，明日我带着门下好手随你前去，也算有个照应。”铁向南将湖中酒一饮而尽，大笑着说道，“多年未曾出手，江湖上都快忘掉我的名号了，也罢，这次就随你们这些年轻人疯一次，杀个痛快。”
南宫无衣看着此刻的铁向南，心中不由生出些酸楚，南宫家亏欠他太多，无论怎样回报都显得轻了。他强迫自己露出笑容，拿起一壶酒放到铁向南手上，大声道：“本该如此，明日便让那些宵小之辈见识见识铁大叔当年一杆铁枪横扫黄河群盗的气势。”二人相视大笑，方才明明已经醉倒在地的彭家老大悄悄朝南宫无衣竖了下大拇指，而后故意翻了个身假装睡去。
南宫无衣忽然没来由的问了一句：“铁大叔，你跟李老大打交道比较久，他长的像不像一头猪？”
铁向南本欲呵斥南宫无衣的插科打诨，猛然间冷汗便流了下来，南宫无衣笑着对他说道：“极乐门十二宫，天鹰盟与其中一宫有些关系。”
铁向南看向天空，无云，明月正高，正是杀人的好天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