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宋,有文人喜欢谈论政治的风气,一般才志之士都隐然有着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襟抱与理想,而这种意志和情感也往往是出于一种易于被感动的心灵,范仲淹、欧阳修等人,都是同一类型的人物。这正是北宋的一些名臣,于德业文章外,往往也都喜欢填写柔婉旖旎的小词,而且在小词的敏感深情之中,也往往流露出了某种心性品格甚至襟抱理想境界的缘故。
清代词人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况周颐所说的”万不得已“,就是指人生自是有情痴。
以欧阳修而言,他既可以因为风月景色而引起悲慨,也可以借着对风月的赏玩而排遣他的悲慨。恰好就是这种悲慨与赏玩的矛盾组合中,我们恰好看到了欧阳修为人的心性与他的词的风格具有一种别具一格的特色。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称赞欧阳修的一首《玉楼春》词说:”永叔‘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与豪放当中有沉着之致,所以尤高。“这段评语的确是指出了欧词既豪放又沉着的风格特色。
玉楼春欧阳修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此词表面看来虽然有着极其飞扬的遣玩意兴,但是内在又隐含有对苦难无常极其沉重的悲慨。赏玩的意兴使欧词有豪放之气,悲慨的情感则使欧词有沉着之致。欧阳修的豪兴既表现了他本来天性所具有的对自然界与社会现实的敏感和喜爱的感情,且这种感性也成为他在经历忧患挫折时的一种支持和安慰的力量。
如他晚年六十五岁辞官之后,退居颍州写的《采桑子》十首。这组词的前九首,每首词的首句都是以”西湖好“为开端,分别描写了西湖在阴晴朝暮中的各种景色,皆有可资赏玩的美好之处,充分表现了欧阳修善于发现自然界的美和善于遣玩的豪兴。但是透过他的豪兴,我们也能体会出欧阳修一生历尽仕途沧桑以后的一种悲慨和看尽世事的心境。
如:《采桑子》(轻舟短棹西湖好)(春深雨过西湖好)(清明上巳西湖好)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春深雨过西湖好,百卉争艳。蝶乱蜂喧。晴日催花暖欲然。兰桡画舸悠悠去,疑是神仙。返照波间。水阔风高扬管弦。
清明上巳西湖好,满目繁华。争道谁家。绿柳朱轮走钿车。游人日暮相将去,醒醉喧哗。路转堤斜。直到城头总是花。
这三首词中的“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和”百卉争艳,蝶乱蜂喧,晴日催花暖欲燃“以及”醒醉喧哗,路转堤斜,直到城头总是花“等句,都表现出了沉酣玩赏的豪兴。但是与这些豪兴相对照的,实际表现出今昔无常悲慨的确是《采桑子·平生未爱西湖好》这首词中所写”平生未爱西湖好,来拥朱轮。富贵浮云。俯仰流年二十春。
归来恰似辽东鹤,城郭人民。触目皆新。谁识当年旧主人“等句。
又如《采桑子·群芳过后西湖好》中的”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数句,则有表现出一种经历了盛衰变化以后的静观悟解的意味;再比如《采桑子·何人解赏西湖好》一首中,先写游客”飞盖相追,贪向花间醉玉卮,”又写“谁知闲凭阑干处,芳草斜晖,水远烟微,一点沧州白鹭飞“的词句,表现了一种脱出于繁华宴赏以外的超旷的远韵。
凡此种种使得欧阳修的词在风格意境方面既兼具有豪放之气与沉着之致,在表现方面又极具抑扬唱叹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