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差半小时，就可以打破最晚加班记录了。”路捷在关上电脑前看了看时间，随即有些无奈地想。
他站起身，抻了个大大的懒腰，揉了揉酸涩的双眼，准备回家。整晚，他一直在复核任来卫案件的庭审材料。明天就要开庭了，他不容许自己出现丝毫错漏。
“也不知道苏忆北那个家伙能不能行。”这是他近几天最大的忧虑。几天前，苏忆北突然晕倒在郊区公墓，要不是他当时正好在和自己通电话，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不过，即便是得到了及时的救助，苏忆北苏醒后依然出现了短暂的记忆错乱和精神失常——他不停地向众人询问一个叫“沈希竹”的女人，并宣称是他的妻子，两人相恋八年，不久前才结婚。这着实是吓到了大家，他的父母甚至悲观地认为儿子脑损伤过度，已经疯掉了。
看到苏忆北那个样子，路捷也无比心酸。他们相识至今也是八年时间，他从来没有见到苏忆北谈恋爱，又何谈结婚呢？学过一些心理学知识的他甚至推测，苏忆北可能一直在用表面的乐观豁达来掩饰内心的孤独寂寞，从而在遭遇车祸后潜意识中“构造”出了一个遇难的“妻子”的角色，来分担和转移他本体的痛苦。
值得庆幸的是，经过众人不厌其烦的耐心解释，苏忆北不久就恢复了正常，不再提起那些虚幻的记忆，言行举止也恢复如初。可是，这个人刚刚出院，就不顾众人反对，坚持要如期出庭，继续为任来卫辩护。
路捷苦劝无果，又怕苏忆北过度生气引起旧疾复发，只好打消了擅自替他终止委托关系的企图。不过，作为交换条件，他坚持不让苏忆北开庭前再见任来卫。他认为，上一次会面后，苏忆北的奇怪举止绝对与任来卫的蛊惑脱不了干系。令他稍感心安的是，苏忆北倒是没有过多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嘟囔了一会儿就做出了妥协。
虽已接近午夜，但路上竟还在堵车。路捷被前面成片的刹车红灯晃得有些头晕，胸中涌起一阵憋闷。他长叹一口气，这些天的烦恼可远不止苏忆北这一件事。
他和奚汐的感情出了问题，这个问题来自于女方父亲。奚汐父母离异，她一直跟着父亲居住。自今年六月，路捷满怀期待地上门提亲后，一向对他态度还不错的准岳父奚如禅突然冷了下来，不仅不对他们的婚事表态，还总是有意无意地阻挠二人见面，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好在奚汐并没有因此改变对他的感情，还一直在努力说服父亲回心转意。他自己也在心中把这当做上天给两人感情设下的考验，打定主意不能轻言放弃，于是越挫越勇，一边想方设法地讨好奚如禅，一边反复向奚汐表明他的心迹，以鼓励她坚持到底。
这些努力不能说完全打了水漂，事情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虽然对于婚事依旧没有松口，但奚如禅对他的态度明显缓和了许多。刚刚，奚如禅又向他发出了后天一起共进午餐的正式邀请，令他激动而又忐忑。这种正式的邀约，往往意味着要探讨重要事情，在明天庭审结束后，他得为此做好准备。
前方道路的拥堵开始缓解，原来是出了交通事故。驶出拥堵区域时，路捷向已经挪到应急车道上的事故车辆瞥了一眼，看到处理事故的交警正有些僵硬地挥手。
“活像个机器人。”路捷暗想。
室友们都已经睡了，她们均匀的呼吸声在安静的宿舍里就像安了扩音器一般，传进耳朵里是那样吵闹。
叶茴楠瞪大眼睛，紧盯着屋顶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一处污渍。这个姿势已经维持了一段时间，她试图让自己的眼睛变得疲惫，从而成功解决这个晚上的失眠问题。在此之前，她还试过诸如数羊的很多方法，不过她现在决定放弃，这些方法在亢奋异常的大脑面前统统毫无作用。她叹息一声，翻了个身面向里墙，心里想着，哼，大不了本姑娘不睡就是了。
明天，她要去参加人生中第一次庭审。按理说，对于她们这些大三法学生，有这样的实践机会实属难得，兴奋一些也是正常的。但她深知自己的失眠并不仅因为兴奋，更为主要的是这些天的经历带给她的不安。
自从见到了那个苏律师，她就像恐怖片女主角一样，时刻担惊受怕，不知道自己还会遇到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那一天，苏忆北疯了似的跑出去后，她整整一个上午都没有回过神来。好不容易魂魄归位，便立即对自己这次实习感到后悔。可偏偏这个机会是她妈妈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替她联系到的，刚开始就放弃太说不过去了。于是她就只能祈祷，自己被分派到的工作任务与那个“苏疯子”毫无瓜葛。
所幸，之后好一阵子苏忆北都没有再出现。可就在她快要忘记那天发生的事情时，老天又跟她开了一个玩笑。
被叫到韦学礼办公室时，叶茴楠还以为又有工作任务要派给她。可刚一推门进来，她就看见苏忆北正坐在门口的沙发上，用非常无辜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的笑容，注视着她。
那一天的记忆瞬间回来了，她感到一阵头皮发麻，甚至连声音都变了，“苏……律师，我不知道你在，不好意思，我一会儿再来。”她把惊慌的目光从苏忆北身上移开，对正襟危坐在办公桌前的韦学礼说道。
“不用，你进来。”韦学礼抬起手，做了一个请她进来的手势。
完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叶茴楠感觉自己的心在砰砰乱跳，她只好走进办公室，站在韦学礼办公桌对面——那是目力所及离苏忆北最远的地方了。如果有可能的话，她恨不得缩进墙角。
“那天，抱歉啦。”苏忆北先开了口，声音出奇的温柔，但在叶茴楠听来却令人脊背发凉。
“没，没事儿。”她的回答明显有些不情愿。
发现了叶茴楠的抵触情绪，韦学礼适时介入：“小叶，忆北是我徒弟，前一阵遇到车祸，大脑受了伤，才会出现那天你看到的情况。不过现在已经恢复正常了，你可以放心。”
“嗯，我没事儿。”嘴上答应着，叶茴楠心里却并不这么想。她也听说了苏忆北此前的不幸遭遇，虽说情有可原，但鬼知道以后他还会不会犯病，“苏律师好敬业呀，大脑受伤应该多在家休息才是啊，怎么病一好就来上班了？”
语气中的讽刺显而易见，苏忆北有些无奈的笑了笑，看来自己给这个小丫头留下的印象真是太差了，“案子得做完，不能半途而废。”
“嗯，他手头有个案子快开庭了，这时候换人对被告有些不负责任。”韦学礼接着苏忆北的话说，“这也是今天找你来的原因。这段时间，你协助忆北，把这个案子做完。”
叶茴楠目瞪口呆。她还以为这次见面只是为了苏忆北向她道歉，没想到自己最担心的事情居然还是发生了：“韦老师，我，我一个大三的学生，毫无经验，就别给苏律师帮倒忙了。您要不找找别人？”
韦学礼与苏忆北对视一眼，接着摘下老花镜，斩钉截铁地说：“这个案子的工作没有那么繁琐，你刚来实习，正好可以锻炼锻炼。别看忆北年轻，他办案的经验可丰富得很，跟着他，你能学到好多东西。再说现在所里人手紧张，你就不要推辞了。”
叶茴楠张了张嘴，将计划好的下一段话生生咽了下去。韦学礼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心里纵然千百个不愿意，可要再扭捏下去也实在是不识抬举。
似乎本就没想听到叶茴楠回答，韦学礼紧接着就转向苏忆北，继续说道：“前几天开会的时候，见到了奚如禅，他问起了这个案子，倒没说什么，可我觉得最好还是打听清楚是不是另有内情，别到了法庭措手不及。你不是有个法院的朋友吗，抽空问问吧。”
苏忆北点了点头，心中疑窦顿生。奚如禅是市政府主管政法的领导。按理说，这个简单的杀人案还不至于让他亲自过问。
未及细想，就听到韦学礼说：“行了，没别的事，你们去忙吧。”苏忆北刚站起来，叶茴楠已经走出了门。他不禁苦笑，看来要扭转自己的“疯子”形象，可是得费好大劲了。
直到现在，苏忆北依然无法接受大家告诉他的那些“事实”，但他已经决定不再抗争。一方面是他不希望一直被人认为精神失常，另一方面是不想让身边人为他忧虑。
这些天发生的事情过于魔幻，让他有一段时间真的开始怀疑自己。的确，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沈希竹这个人曾经存在过，除了他的记忆。可他的记忆是如此真实，真实到与她一起经历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清楚楚。
对此，心理医生的解释是，所有的记忆只是一种心理代偿，大脑在受到外界刺激后，把他在现实中缺失的东西通过梦的形式创造了出来，让他信以为真。这也就说明了为何叶茴楠与他记忆中的沈希竹长得一模一样——他把自己梦醒后见到的第一个人的长相带入到了关于沈希竹的记忆中。
如果不是偶然间发现了那枚刻着“莫失莫忘”的吊坠，苏忆北就快要说服自己接受这些解释了。
在他的记忆中，这枚吊坠是第一次出院后，在沈希竹墓碑旁捡到的。按道理，如果沈希竹并不存在，那么这枚吊坠也不应该存在，就像他记忆中和沈希竹有关的一切其他物品，统统都找不到。于是，他又一次看到了希望。
他坚信，沈希竹一定曾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她并不会平白无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里面，一定有一个很大的秘密。
这件事，他没有同任何人讲。但是从那时起，他就把这枚吊坠一直随身携带。
早上五点半刚过，叶茴楠没等闹钟响就自己醒了。她不知道昨晚是几点钟睡着的，只记得最后一次看手机是凌晨三点。虽然只有两个小时左右的睡眠，但她却一点也不显得疲惫，很快就洗漱完毕，整装待发。她和苏忆北约好，早上七点在律所集合，然后一起去法院。
谁料，苏忆北竟然到的比她还早。
“早啊。”看到叶茴楠与年龄完全不相称的正装打扮，苏忆北不禁暗笑，“没吃早饭吧？桌上有豆浆油条，快点吃吧。”
“你怎么知道我没吃早饭？”叶茴楠走到座位上，摸了摸摆在桌上的食物，发现还温着。
“嗨，谁还没上过大学啊。”苏忆北头也不抬，轻描淡写地说。他并没有因为叶茴楠相貌的原因而对她格外关心。他心里清楚，这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不是沈希竹的替身，所以并不会混淆自己的情感。带早餐这种事情，完全是因他性格所致——别看表面上神经大条，但他习惯了事事替别人着想。
“谢啦！”叶茴楠也不假客气，欣然接受了苏忆北的好意。在这些天的相处过程中，虽然心中的芥蒂并没有完全消失，但苏忆北的乐观和勤奋还是令她刮目相看。她本来就不是个固执的人，先入为主的印象正在渐渐改变。
两人不再说话，苏忆北于是重新开始思考。他始终记得韦学礼的提醒，但是迄今为止，没有任何迹象显示这个案子有特殊之处。路捷虽也奇怪于奚如禅的亲自过问，不过毕竟还不是正式岳父，又是上级领导，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没办法打听到更多细节。
苏忆北看着略显苍白的辩护词，心中驱散了无来由的紧张。
这个案子没有律师发挥的空间，证据确凿，被告认罪，毫无减轻情节，任来卫是罪有应得，应该今天就可以盖棺论定。他现在更重视的是庭审后与任来卫的会面，这次会面表面上是对上诉问题进行探讨，实际上，他更想多聊聊之前的话题。如果不是路捷极力反对，他也不会等到今天。
纷乱的思绪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打断，苏忆北示意叶茴楠去接。
“您好，这里是平礼律师事务所……什么？”叶茴楠皱了皱眉头，显得有些惊讶，“好的，我知道了，我们这就过去。”
挂断电话，叶茴楠满脸凝重，对疑惑不已的苏忆北说：
“中院的电话，任来卫，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