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忆北打来的电话已经响了三遍,但叶茴楠依然没有接的意思。
她在心中认定,这通电话一定是叫她去加班,否则这位苏大律师绝对没有理由在周末主动联系她。
多么美好的一个周末啊!午后的阳光暖暖地洒进屋子,柔柔得并不刺眼。躺在床上顺着窗户向外看,一方蓝蓝的天空澄澈如洗,偶尔路过几只飞鸟,也只是不疾不徐地滑了过去。不远处的篮球场间或传来拍球的“砰砰”声和男生的呼喝声,听起来也不如往日吵闹。最重要的是,现在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这种机会简直千载难逢。
叶茴楠是一个性格外向的人,大多数时间,她都置身于人群之中,所以她格外珍惜独处的时光。在这样一个闲适惬意的午后,没有什么能把她从温暖的被窝中拉出来,苏忆北和工作更不可以。
她干脆把手机调成静音,继续边听音乐边放空发呆。
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她就听到了宿舍门开的声音。
“我的天,小叶子你不会还没起床吧?”
不用看就知道是黄子懿这个女人——“我的天”是她标志性的口头禅。叶茴楠摘下耳机,头也没回,懒洋洋地说:“等你工作了就会知道,一个能睡到下午的周末是多么、多么、多么的宝贵。”
叶茴楠为人开朗友善,因而朋友很多,不过称得上闺蜜的其实没有几个。但无论以什么标准来研判,黄子懿都能算得上她大学期间最知心的好友。由于两人都喜欢唱歌,而且太过形影不离,认识的人都把她们称作“黄叶组合”,一直怂恿她们早日出道。
“你怎么回来啦?呀,也不知道是谁发誓今天要住在图书馆的?”看着黄子懿凑到自己床边,叶茴楠笑盈盈地调侃道。
虽然关系好,但在毕业后去向上,黄子懿和叶茴楠选择了完全不同的道路。叶茴楠希望直接就业,黄子懿则一心考研。然而她的毅力可真是不敢恭维,用“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来形容她的学业,甚至都有粉饰之嫌。
“诶?今天可真是事出有因。刚才刘老师叫我去了他办公室一趟。你猜,是什么事儿?”黄子懿眨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神秘地笑了笑。
“学生处找你还能是什么事儿啊,又要组织什么活动嘛?拜托,你是要考研的人,能不能把心收收?”叶茴楠心中并没有很好奇。黄子懿极其热衷于学生活动,又凭借着她的领导才能和工作热情,荣任校学生会主席一职,平时与学生处老师接触颇多,今天被叫去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啧啧,要不人家都说‘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呢。”黄子懿面露无奈,摇头叹息道:“你能不能动动脑子呀,我这都退休半年了,偶尔参加个活动就不错了,还组织呢!”
叶茴楠不以为然。作为闺蜜,她始终为学生活动占据了黄子懿大量精力而耿耿于怀。她认为,这种事情不能说完全没用,但总该适可而止。有那个时间,还不如多去练练歌呢!
看到叶茴楠兴致索然的样子,黄子懿也没有继续这个猜来猜去的游戏。她决定揭开谜底:“我在刘老师办公室见到了一个学长。以前啊,我只是从各种师兄师姐那儿听到过他的事迹,这次终于见到真人了。”
“学……长?”不知怎么,叶茴楠心中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很帅么?”
“倒也不是。他当时也是学生会主席,正是在他手里,咱们学校才发展成全国学联主席团单位的!你不在学生会里,可能没怎么听说过。咦,不对,这些事你是不是比我清楚啊?”
“什么跟什么啊。我又不是学生会的,怎么可能比你还要清楚?”
“因为他是来找你的呀!你们肯定很熟啊!”
叶茴楠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做了两次深呼吸,然后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苏忆北!”
叶茴楠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叹息。
这个人怎么阴魂不散啊!
青年政法大学女生宿舍一号楼前,有两棵高大的槐树。为了方便学生,学校把围绕这两棵树的花坛修成了木质座椅,于是这里就成了学子们纳凉谈天、读书约会的好去处。经年累月,这里早就成了这所大学的地标之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学子们开始称呼这里为“两棵树”。
“两棵树”承载了这所大学一批又一批学子的记忆,它们不悲不喜、无爱无恨地伫立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那些少男少女或悲或喜、又爱又恨。它们陪伴了无数人的青春,因而从未老去。
大学毕业后,这是苏忆北第一次回到“两棵树”。这个时间并没有很多人,座位很空,但他仍然选择静静地站着。树下的木椅漆印斑驳,仿佛带着时光的厚重触感,他生怕一坐上去就梦回过去。
那时,他总会坐在这里等沈希竹从宿舍走出。记忆里,那些日子的天气都如今天这般晴好。应该是心情作祟吧,遇见沈希竹后,他的世界里再也没有阴雨天了。
叶茴楠走出楼门,一眼就看见了背对着她,站在那里望树发呆的苏忆北。
她撇撇嘴,大踏步走上前去,很用力地拍了一下苏忆北的肩膀。
这一拍着实让苏忆北吓得不轻。他猛地从回忆中惊醒,手一抖,险些把刚刚买好的奶茶打翻在地。
“挺,挺快啊。”苏忆北尴尬地笑了笑,脸上仍旧是掩饰不住的意难平。
“你……哭过?”叶茴楠惊讶地瞪大双眼,伸手指向苏忆北泛红的眼眶。
“额,没有,就是太久没回来了,想起一些上学时候的事。嗨,人老了就是喜欢回忆。”苏忆北竭力恢复情绪,他不想再对叶茴楠提起沈希竹,以免引得她旧事重提。
他一边把手中的奶茶递给叶茴楠,一边打量她今天的衣着打扮。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叶茴楠穿适合自己的衣服。长袖白T恤扎进天蓝宽松牛仔裤,脚上的一双白帆布鞋就像新洗过一样一尘不染,脸上未施粉黛,却更显清爽,虽然人有些瘦弱,但看上去干净清丽,灵动非凡。
“对了嘛,我就说之前看你穿工装怎么那么别扭。小姑娘本来挺好看的,何苦为难自己。”苏忆北觉得这句话完全是发自内心。
哪知叶茴楠却有些不乐意,刚接过奶茶喝了一口,没来得及咽下去就朝他吼道:“不会夸人就别夸!”
“慢点儿,别呛着!”苏忆北不以为意,乐呵呵地说:“本来就是,律所对于实习生没有那么严格的着装要求,除了开庭、会议这些正式的场合,其他时间可以随心所欲。”
“信你才怪!”叶茴楠嘴上逞强,心里却暗暗埋怨苏忆北为什么不早说,“别扯啦!到底有什么事儿,值得苏大律师在这么美好的周末跑过来亲自吩咐啊?”
听到叶茴楠故意拖长了“周末”这两个字,苏忆北不禁苦笑,看来这个小姑娘心里认定了自己是来压榨劳动力的。
“别把我想得那么坏,我找你就非得是工作的事儿嘛?”
叶茴楠有点出乎意料,心里的火气不知不觉也降了下来:“那,那还能有什么事儿?除了工作,我跟你很熟么?”
“诶?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你看啊,除了同事关系,我还是你的老学长吧?就算你之前不认识我,最近这段时间帮了我这么多忙,作为学长,怎么好意思不请你吃个饭呢?”苏忆北盯着叶茴楠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理直气壮地说。
其实,在结束与盛明朝的谈话,并灵机一动想到那一种可能后,苏忆北就按捺不住心中的期待与激动,希望能尽快找到叶茴楠,并多了解这个女孩一些了。但如果不是对方一直不接电话,苏忆北也不想就这么突兀地跑到学校来找她。
一听到苏忆北要请自己吃饭,叶茴楠顿时喜出望外,周末被打扰的不爽也瞬间烟消云散了。毕竟,一顿免费的晚餐只会让这个周末更加美好。
可当她发现这顿饭只是苏忆北借花献佛时,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并打心眼里鄙视这个小气鬼。
另一位青政法的学长正坐在他们对面。透过桌上雾气缭绕的火锅,这位笑容温暖的学长远比苏忆北看上去顺眼得多。
叶茴楠知道他叫路捷,是苏忆北多年的好友,于是心中不禁更加感慨,看来人与人之间不只是“物以类聚”、“近朱者赤”这么简单。
她虽然外向,但是在陌生男人面前还是表现出了女孩子有分寸的矜持和礼貌。除了与路捷互相介绍时攀谈了几句,剩余大部分时间都是保持沉默,一边安静地充当他们俩聊天的背景,一边自顾不暇地大快朵颐。
告别奚如禅后,路捷心情非常复杂。不是因为自己将要做出的牺牲——为了奚汐,他可以牺牲一切——而是因为他们的这种做法虽谈不上有多严重,但从本质上讲,仍然是瞒天过海和以权谋私。他长期接受法律教育熏陶,早就养成了道德洁癖,心里无比抗拒。可转念一想,似乎只有这一个办法,才能保全奚汐。那么为所爱之人沾上污点,也就不那么难以接受了。
抗拒与接受这两种情绪在心中交战,交替占据着上风。于是,为了压制自己,不让苏忆北他们看出端倪,他破天荒地主动要求喝酒。
“你,什么情况啊?不是从来都不喜欢喝酒的嘛?”苏忆北有些惊讶。
刚才来的一路上,他旁敲侧击地问了叶茴楠很多问题,问到最后,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像是查户口了。然而,叶茴楠的回答却令他大失所望。
这个女孩的一切都非常正常,除了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死于交通事故,剩余经历都平淡如水。小说里的那些情节,比如昏迷后苏醒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啦,七星连珠时电了一下就被灵魂附体啦,之类的,她统统没遇见过。聊到最后,叶茴楠气得够呛,怒气冲冲地质问苏忆北是不是盼着她出事,这才让苏忆北偃旗息鼓,悻悻作罢。
于是,苏忆北只好暂时搁置了“叶茴楠是沈希竹下一次人生”这个听上去荒诞至极的猜测。在找到证据之前,他必须把叶茴楠当做另一个人。
“你这不是大难不死嘛,恢复得又这么好,我心里高兴,庆祝庆祝。”路捷笑着说。这个回答虽然不是他要喝酒的直接原因,却也是真情实感。在他心里,除了奚汐之外,苏忆北就是对他最重要的人。
“好啊,那我也少喝点,好久不沾酒了,还真有点想。”苏忆北兴奋地说。
路捷刚想出言阻止,就被苏忆北抬手打断。他挤眉弄眼地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放心,我问过医生,只要不过量就行,我心里有数。”闻言,路捷也不好再坚持下去,只得暗自注意,不让苏忆北喝多。
酒过三巡,两人从法律聊到政治,从学校聊到社会,话题层出不穷。还是老样子,大部分是苏忆北在说,路捷时不时发表下看法。
在此过程中,除了聊到学校和系里的事情,叶茴楠能参与进来外,其他时间她基本都在当一个倾听者。她已经吃饱很久了,又实在不习惯这种只听不说的氛围,于是就试图转移注意力,开始观察周遭的餐厅环境。
不得不说,路捷选的这家火锅店真是一个异类。在叶茴楠的印象中,火锅店往往都是吵吵闹闹、烟雾缭绕、拥挤不堪的,可是这一家上述特征统统没有,看上去更像是个酒吧。地方不大,只有十几桌,桌间距离很远,私密性和舒适性都非常高;店内布景以荷塘月色为主题,竟真的打造了一个微型“荷塘”,虽然水面上漂浮的荷叶很有可能是假的,但在仿月光的自然光映照下,倒也有几分清静悠远的诗意。
一众特色中,最令叶茴楠感兴趣的是荷塘后面的一方歌台。高脚凳与立麦显然是经过精心装饰,与前方的荷塘浑然一体,丝毫不觉得突兀。高考结束后,叶茴楠曾做过一段时间的驻唱歌手,但终因不喜喧嚣半途而废。此时此地,正是她梦寐以求的环境。她心中甚至憧憬自己坐在那里唱歌的样子,不知不觉间竟笑了起来。
苏忆北正在对近期沸沸扬扬的《民法典》修订问题高谈阔论,路捷却笑着打断了他,并伸手指向叶茴楠。苏忆北转头看到叶茴楠清澈的笑容,随即顺着她的目光向前看去,有些猜到了她的心思。
“想唱歌?”他轻拍叶茴楠肩膀,笑容无比灿烂。
叶茴楠一惊,从幻想中回过神来,蓦然看到两位学长都在看着她,不自觉有些害羞。但她随即就点了点头,这又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苏忆北没有答话,笑着起身,走向远处经理模样的人。两人比划了一阵,不一会儿,他似乎很满意地走了回来。
“去唱吧。正好今天驻唱有事儿没来,算你走运。”
叶茴楠怔了怔,不由得有些感动。她略带感激地看了苏忆北一眼,起身准备走向歌台。
“给我们个心理准备,需不需要提前堵住耳朵?”苏忆北真诚地问道。
闻言,叶茴楠心里的感动即刻消失得一干二净。她回过头,用微笑掩饰住自己的咬牙切齿:“你,真的是很欠扁诶。”
“这个女孩还挺有意思的。”趁着远处的叶茴楠在调试话筒以及挑选歌曲,路捷与苏忆北碰了碰杯,微笑说道。
“哎,跟我命里相克,一见面就吵嘴。”苏忆北无奈地说。
“哈哈,欢喜冤家嘛。”路捷调笑道。他觉得苏忆北也是时候该找个女朋友了,于是非常想劝他抓住机会,主动出击,“你这个性格脾气,很难找到这样能和你棋逢对手的女孩子。机会难得,不考虑考虑?”
苏枍北刚想答话,音乐骤然响起,两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这首歌名为《飘摇》,原唱是一位以有灵气著称的女歌手。这首歌本身有一种哀伤的气质,正适合这样清静的环境。前奏甫一响起,正在用餐的顾客纷纷扭头观望,歌台上的叶茴楠一下子成了全场的中心。
叶茴楠静静地坐在高脚凳上,一手握住话筒,一手自然放在屈起的腿上。在音乐的氛围中,她的神情显得落寞而又哀伤,追光打在她身上,营造出一种奇异的美感,与她平日的气质截然不同。有那么一瞬间,苏忆北仿佛又看到了梦里那个深情哀怨的沈希竹。他开始莫名地紧张,无比期待叶茴楠开口。
“风停了云知道,爱走了心自然明了,他来时躲不掉,他走得静悄悄……”
叶茴楠一开口,苏忆北仿佛被电流击中,只觉头皮一麻,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即便已经有了很高的心理预期,他还是惊讶于叶茴楠的歌声竟能如此动听。那声音出奇得冷静,却又饱含感情,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与歌曲的意境完美地融合到了一起。
“我飘啊飘,你摇啊摇,无根的野草,当梦醒了,天晴了,如何再缥缈……”
歌曲渐入佳境,叶茴楠依然静静地唱,同时目光轻轻地扫过全场。当她的目光看向自己这个方向时,苏忆北竟下意识地想要逃避。因为那时的他,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对于叶茴楠一闪念的心动。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心中像绞了麻花一般隐隐作痛。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他有些恍惚,一时间竟辨不清今夕何夕。
此时此刻,他无比盼望自己那个猜测能够成真,这样他就不用再把叶茴楠当成另一个人,也不用再像现在这样背负着背叛沈希竹的罪恶感。
一曲终了,所过时间并不长。但苏忆北和路捷一杯接着一杯,已不知喝了多少酒。叶茴楠回到座位时,惊讶地发现两个人竟已颇有醉态。
和苏忆北一样,路捷也是在不知不觉间喝醉的。他并没有一心求醉,但叶茴楠的歌声有一种奇怪的力量,给他本就无比煎熬的心绪火上浇油。
他一会儿想,自己的前途命运很快就要像歌里的野草一样随风飘摇,不禁暗自悲戚;一会儿又想,当奚汐得知真相后,也许会因为自己的牺牲而心痛难过,不禁在心中生出一股豪情;一会儿又想,自己对奚汐的付出本就是不求回报的,最好一辈子也不要让她知道真相,便又觉刚才的想法很是矫情……
路捷把自己喝醉,于是就忘记了监督苏忆北,这让叶茴楠无端感到一丝恼怒。她哪里知道这两个人的心绪竟是如此百转千回,还心道男人遇酒就会丧失自制力,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好在,两个人虽然醉酒,却并未失态。路捷结完账,与苏忆北相互搀扶着摇摇晃晃地向外走去,叶茴楠跟在后面,又觉二人的醉相有些可爱,不禁暗自偷笑。
深秋的夜寒意正浓,出门后,一阵风恰巧吹来,让两人的酒醒了几分。他们看到彼此的醉态,不禁都哈哈大笑。
笑毕,路捷径直走向苏忆北,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说道:“今天是例外,以后可不能再喝这么多啦。只有好好照顾自己,才能照顾好别人。”说着,向一旁装作没听到的叶茴楠努了努嘴。
“好啦好啦。”苏忆北连忙打岔,“从没见你喝这么多酒,有事儿啊,别总心里憋着,哥们出来喝喝酒聊聊天,没有过不去的坎!”
路捷闻言,心里很不是滋味。在自首前,他的秘密还不能对苏忆北讲,这让他感到愧疚。
于是,他只是笑了笑,就又转向叶茴楠,对她说道:“歌唱的真好!我女朋友也喜欢唱歌,以后有时间,约着给你们开个专场!”
见叶茴楠笑吟吟地答应,他又凑过去悄悄补充道:“我这个哥们虽然话多,但绝对是难得的好人。以后相处时,你多照顾照顾他。”
没等叶茴楠回答,路捷就一挥手,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