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的那天,楚倩第一次睡过头。
她揉着睡眼起来做饭,却发现灶是温的。
一只木盖压着碗,碗边压着一张纸条。
楚倩掀开盖子,碗里面是一碗瘦肉粥和一只已经剥好的鸡蛋。她摸着头发,巧笑出声,又把纸条拿到眼边。
纸条上是张眉的笔迹:“我去水酒城了,你吃完饭,该干啥干啥。”
楚倩娇哼了一声,把纸条往柴堆里扔了。
……
西云多山,山路难行。白云飘过,一路翠绿景象,人烟稀少。
马车的轱辘被尖锐的石头嗑得摇摇晃晃,几次都差点翻倒。张眉寻到一处落脚的地方,将马车拴在树下,生火做饭。
“铃音小姐,咱们先在这歇歇脚,吃完午食再走。”
张眉出声提醒,赵铃音放下手边的书,走到车外看张眉做饭。
“茯苓,泽泻,茵陈,扁蓄,瞿麦…”
张眉取出水袋往锅里倒水,一边照着赵虎给他的纸条,细心地为赵铃音熬药汤。
赵铃音行点唇礼,张眉连声说没必要。
将手指轻放到嘴唇上,是为点唇礼。在鸾凤国,女子多用此礼向男子表达谢意。
身边又传来少女的体香,张眉的嘴唇发干,心跳得很快。他看见赵铃音的皓齿明眉,红唇墨发,脑袋里浮现出了不合时宜的幻想。
“该死,我在想什么。”
张眉摇头打住,又从车尾的置物箱里取肉烤制。
他熟练地将肉穿在树枝上,双手不停翻滚,火候拿捏地恰到好处。不一会儿,肉脂的香气就传到两人鼻尖。
赵铃音行完礼,小口小口地吃着肉。
此时的林子里很安静,除了树叶的摇曳声和零散的鸟鸣声,张眉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气氛有些尴尬,不过却是正常。自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收拾了她哥哥,要不尴尬就有鬼了。
“咳咳…”张眉佯装咳嗽,打破了这渗人的宁静。“铃音小姐,你怪不怪我?”
完全没想到张眉会问得这么直接,赵铃音面无表情:“没有,张灵师,我并不怪你。我只是怪,爹爹把我保护得太好了。”
“嗯。”张眉埋头吃肉。
眼看肉就要吃完了,赵铃音还是没主动说话。张眉趁着她喝药汤的间隙,问道:“走前我就想问,你怎么不带侍女?”
赵铃音皱着眉头喝完药,低声道:“我有一个自幼长大的姐妹,她近来回家省亲了。”
张眉又‘嗯’了一声,两人的对话陷入终止。
夏秋相融的时节,山风吹来,林间却更显静谧。
太阳越来越大,赵铃音掀开帘子透气。张眉刻意放慢了马车,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少女说着话。
张眉从她的口中得知,赵雍根本不让人告诉她家里的事,所以对于自己二哥犯下的错,她毫不知情。
少女垂下头,漆黑的头发遮住了漆黑了眼睛。
良久,张眉听到了这么一句话:“二哥做的事,关他十年都够了。张眉,谢谢。”
张眉哈哈大笑,心里涌出一股难以言状的喜悦。
他回头看少女,少女注视着前方,也在凝视他。
……
从立阳到水酒,即便是上好的马车,没个三天两天的,根本到不了。
人烟稀少,根本找不到住处。以前张眉一个人去水酒城的时候,晚上都是睡的山洞。
山洞里往往不止他一人,赶路的人都挤在一个狭小的洞口,忍受着来自不同人的各种味道,各种习惯,然后在火焰的摇曳中艰难入睡。
这么多年,张眉也习惯了。可今天,他去不了山洞。
自己还拉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呢。
夜幕降临的时候,张眉很羡慕,他很羡慕城里的那些公子哥,很羡慕吃喝不愁,诸事不虑的赵铃音。或者说,他很羡慕。
赵虎给赵铃音配的马车,大小装饰自不必谈,另人咂舌的,是它上面安置的灵器。
车尾安置了储存食物,水袋的土道灵器,车底安置了减震的力道灵器,车窗除臭,车顶引风,就连车内,都安装了提供温暖的炎道灵器。
张眉找到一棵树,拿出火石生火,给马喂草。接着,他又拿出丝线和锅盆去附近设伏,要是有歹人靠近,他能第一时间醒来。
在忙碌完之后,他回到火堆前,拿起绑在车尾的薄被子盖在身上。夜晚没有事做,他就盯着不知有没有入眠的赵铃音的车厢看。
车厢的面料是深紫色的,与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耀眼的火光也不起作用。
他忽然想起楚倩了,那个大嗓门,也许还在踩织机的姑娘。
“张眉,你睡了吗?”
赵铃音莺啼般的嗓音,将张眉吓得一机灵。
“在…在。”
“进来睡吧,外面冷。”
如同一只铁锤砸到头顶,张眉的脑袋嗡嗡作响。
“不用了…我…我生着火呢!不冷!”
“外面冷,进来吧。”
说话的人隐隐带着哭腔,张眉心乱如麻,扔下被子走进车厢。
车厢里没有灯,白天坐的木凳被铺展成床板。赵铃音缩在角落,将头埋在手臂里,根本不抬头看张眉一眼。
她应该是哭了,从她很重的鼻息可以猜出。
火光跟着张眉,穿过帘子的缝隙,悄悄匍匐在少女精致的衣裳上。
从远处看,就像仙女披着凤凰的羽毛。
赵铃音哭了,哭声越来越大,再也没有遮掩。
张眉不敢说话,知趣地背过身子,让少女哭个痛快。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两人都心知肚明。
良久,赵铃音的哭声越变越小,只剩下若隐若无的抽泣。
“好好睡觉吧。”
张眉掀开帘子,半只脚踏在地上。
赵铃音泪声道:“我们欠你的。再说,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张眉的神情很认真:“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呵呵呵。”赵铃音冷笑,语气中带着强烈的轻蔑与嘲笑。
“你刚开灵,就和楚姑娘住在一起。你确实不是那种人。”
一股寒意袭来,张眉关上帘子,坐到火堆前伸手取暖:“我从未对楚姑娘做过出格的事。你如果不信,可以自己去问她。”
“哈哈哈。”
赵铃音又笑了,笑声刺耳,又悲怆。
“你是乙等的天才灵师,徐大人的徒弟。说出这样的话,你不觉得幼稚吗!?”
“是挺幼稚的。”张眉往柴堆里加了几根木头,使劲挠了一下头发:“你想听不幼稚的话吗?”
赵铃音歇斯底里地哭道:“那你说啊!”
“你父兄女灵师不找,偏偏找我这个尚未婚娶的年轻男子。他们把你嫁给我,你能不能反抗?”
赵铃音哑口,张眉说话愈发变得恶毒:“你用赎罪的心态嫁给我,婚后定是百般不顺。到时候我随便挑几个刺,对你暴力相加,你能做些什么?”
十月的风,在松树与柏树的树坑中呜咽。黄土上颤动的火光,在月光与星光的逼迫下,渐渐熄灭。
张眉疲惫地闭上眼睛,一夜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