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课间，一个男生在玩他的手机，屏幕上跳出一个女生的头像，我问这是谁呀？男生说：这是我女朋友！口气很笃定。我看着他问：你几岁了？他说：13。我笑笑说：你女朋友很漂亮。
我之所以这么张嘴就恭维这个小男生的女朋友很漂亮，是因为我学到了怎样和这些美国孩子打交道。
之前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我忘记了这是在美国。也是在课间，一群男生围着看一个男生的手机，我问他们在看什么？他们很羡慕地说：在看杰森的女朋友。我看着刚上六年级的杰森，张口说他：你才多大就有女朋友？班里的欢快气氛顿时就被我这句话说得僵住了，杰森也是一节课都闷闷不乐。
下课后，杰森对我说：老师我有一个问题，请问您是和您的第一个男结婚的吗？
我摇摇头说：No！
所以，为什么不能和喜欢的男朋友或女朋友在一起？这跟年龄有什么关系？喜欢就是喜欢。杰森很诚实地对我这样说。
我一时无语。
很久，我都记着杰森的这番话。这也是美国孩子敢于说出来的心里话。坦诚与信任，这也是他们的可爱之处。因为美国学校在这方面没有硬性的规定，在中小学，从来听不到“不许早恋，影响学习”之类的训导，所以，他们的思想会较开放，情人节的时候，小学生也可以给喜欢的男生女生送礼物，写卡片。学校没有设置“班主任”一职，也没有班长、班干部，只是有Counselor，相当于我们的辅导员，每个学校只有那么一两个，只负责心灵疏导和选课指导，不会像我们的班主任一样比亲妈还要苦口婆心。
从那次以后，我也记住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再见到这种情况，我不会再以老师的口吻直通通地说出那样的话，我知道了，这不在我工作的责任范围之内。再看到谁秀给我看手机里女朋友男朋友的头像，我学会了很随和地对他们说：哇哦，很漂亮！哇哦，很帅气！
其实，在一旁看着这些青少年真真假假的小情感，就像是在看小孩子过家家，很纯真也很美好。有时候你若认真地想着怎么和这些孩子或者家长好好谈谈这件事儿的时候，还没等你开口呢，他们那儿已经分手了，想想真是瞎操心！
失败的作文课
有一年的暑假过后，开学的第一天，学生们的心情还浮躁着，有很多是从中国大陆刚刚旅游探亲回来，这节课，我就改成写作文——《我的暑假》。
但是，学生写出来的东西真是让我很失望，好像我们原来对中国的赞美都是谎言。有个学生举手说：老师，我有个很好的句子，用“因为……所以”造句：因为我没有RMB（人民币），所以他们不让我上厕所，引起课堂一阵哄笑。在他们的眼里，在他们的笔下，所展现出来的中国没有什么是美好的，和美国比处处落后、缺乏教养：街上人很多，人碰人，没有人说Sorry；车子不让行人，人们不遵守交通规则；蚊子很多，身上被咬了很多疙瘩；厕所很臭，也没有卫生纸；电视很无聊，新闻都是在开会；领导人头发染得乌黑，看起来很傻很假；街上的东西很多，但都不敢吃，怕吃了拉肚子；空气很脏，嗓子会不舒服；买东西不给退，还会吵架；我妈妈想我给买内裤，售货员说，就一个“均码”。什么意思吗？等我搞清楚什么是均码，我更糊涂了，难道全中国人的屁股都一样大吗？哈哈哈……学生们肆无忌惮地笑着，场面有些失控了。
他们继续写着作文，不会的字会问老师。
我不能不让他们写出真话，这里没有强行的爱国主义教育。
这节作文课结束后，我的心情很不好。我不希望我的母国在这些孩子的心中是这个坏印象，即便这些现象都是事实。但是我不能板上脸对他们进行爱国主义的政治思想课，那会很好笑，很不适合美国的教育理念，但是我也不想让这节作文课就这么结束。
最后，我对他们说：如果你们的父母来自于中国，回去问问他们，10年前、20年的中国是个什么样子？我希望你们能将眼前的中国和他们记忆中的中国作一个比较，这样比较客观，也能看出中国的变化。作出比较之后，或许你们也就能够理解为什么你们的家长迫使你们来学中文，或许你也就能够明白美国为什么将视线投向中国，开始这么重视中国了。
我不知道这些话，我的学生能够听得进去多少，但是，我也相信教育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工作。我们将这些道理灌输给学生，那就是在学生们的记忆中留下了浸润，在他们将来的哪一天，或许会有萌芽生发出来。即使现在我们看不到什么成效，但是这不说明将来看不到成效，这些个道理老师不讲是老师的失职。
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我们心中是要抱守一种信仰和坚守的。中文老师心中的信仰就是华人的后代必须要懂得中文，坚守就是不畏艰难，薪火相传。
尴尬的中文老师
张老师是苏州人，在国内教了几十年的小学语文，还是什么特级教师，来应聘的时候，拿了一堆的证书给我看。她在国内55岁退休后，移民来到美国，和儿子一起生活。和她交谈了十几分钟之后，我就已经确定，她的教课能力肯定是没有问题，只是她的英语能力可能会是教学中的障碍，因为，在美国教中文，是需要用中英文双语教学的。
她很渴望得到这份工作，希望在美国能够实现教中文的梦想，开始她生命中的第二个教学生涯。
看到她的工作热情我很欣赏，但是，限于她的英语水平，我只能把她分在基础班，教拼音，同时我劝她：有时间还是要去学学英文，不然，教起书来会很吃力。她总是回答我说：年纪大了，学了也记不住的。我嘛，教了一辈子的语文，教教这些小毛头，应该是绰绰有余的啦！放心啦，我在国内教了一辈子的语文了。
我当然是乐观其成。
不久，问题出来了。有个说英语的东南亚的家长，电话里跟我告状，说他女儿班上的中文老师打人。正是张老师的班上。我一听，愣了一下，这怎么可能呢？在美国，老师怎么可能打学生呢？家长火气很大，说：要么你们换老师，要么我们换学校！我先劝说家长别动气，待我了解一下情况再给你个交代。
我来到张老师的班上，她正在带领孩子又唱又跳地学儿歌背诗词——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我把她叫出来了解情况，张老师听了家长的投诉，也是一脸的茫然，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学生家长说她打孩子？想了半天也不理解，我看她比我还着急。我叫出那两个姐妹，守着张老师问她们：为什么给家长说老师打你们？老师怎么打你们了？打哪儿了？姐姐用英文给我解释说：一天上中文课，妹妹上前去问老师要橡皮，妹妹说要Eraser，张老师就推她，让她回去；妹妹又重复说：Eraser，张老师就推了她的头。我用中文给张老师解释了一遍，张老师恍然大悟，说：哦！她是来要橡皮擦的吗？我说了几次让她回到座位上，她就是不听，我就推了她，让她回去坐好。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
张老师当时没听明白学生在讲什么，以为学生不听话，重复再三的情况下，就推了她，而且还是推了她的头，这话被学生传到家长耳朵里，就变成打了她的头。
待张老师搞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以后，真是委屈死了，一直不停地向我申诉：我怎么可能打她？我怎么可能打学生？我只是没听明白她在说什么！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怎么能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我还要面对家长的指责，跟他们怎么去解释？说我们的老师没听明白什么是“Eraser”？
我只好对家长实话实说，我们的中文老师是好老师，称职的中文老师，只是刚来美国，英文还不够好，没听明白学生的要求，误会了学生的意思，在此，请多多包涵！我不知对那位学生家长说了多少句Sorry，才让他的气渐渐消了下来。他很强硬地对我说：你必须告诉你的老师，这里不是中国，不可以打孩子！这句话让我很不爽，我耐着性子对他解释：即使在中国，也是不可以打孩子，什么理由都不可以。不知道这位家长是否接受，但是我必须这么说清楚。
这件事情发生以后，我将张老师调到了其他班，避开那个学生家长。
我仍然劝说张老师有时间去学学英文。张老师还是给我同样的回答：教这些小毛头，够用的了。
真正让张老师吃苦头是在一起车祸中。还是因为不懂英文。
那天她下班先走，我还在和家长谈话，接到她打来的电话，口气急匆匆地，说是在学校附近出了车祸，让我赶快赶过去。
到了出事地点，大概搞明白了事故的起因：张老师下班后往回开，夕阳刺着眼睛，没看清绿灯已经转为黄灯了，结果就和前面转弯的车子撞上了。对方打电话叫来了警察，警察做笔录，问张老师情况，她也听不太明白，一直摇头说“No”，完全没把事情说清楚，谁对谁错都让对方嘚啵嘚啵说完了，剩下的都是张老师的错了。我按照张老师的说法又重新把情况向警察解释了一遍，我跟警察说：有可能是她没看清黄灯，也有可能是对方抢行了。不管怎么样，我得跟警察说清楚。
救护车已经把对方送去了医院。
我一看张老师的胳膊已经肿了起来，就问警察：为什么不一起将这位女士送医院？她也受伤了呀！警察说：刚才问她有没有受伤，是否一起去医院，她只是摇头说No！问什么都回答No！我对警察说：她英语有障碍，你们应该给她找一位翻译，给她机会让她把事实讲清楚。那位警察两肩一耸动，双手一摊，就不了了之。我真是感到遗憾，美国不是原来的美国了，警察也不是原来的警察了。我们刚来美国的时候，那时候的警察是不会怕麻烦的，尽量给你找来双语警察让你说明白整个案子的发生情况。现在的警察有一肚子牢骚，动不动就抱怨警察局人手不够，预算删减得太多，没等做事，先听他们发牢骚。
这起车祸，当然是由张老师的保险公司承担了所有的费用，只是，她的保费会随之升高，而且，记点会跟随她三年，也就是说，保费也会涨三年。
接下来的治病也是要她自己掏腰包。
如果当时她能争取一下呢，或许责任是双方的呢。
这一次，她可是吃了大亏了。我不用再说了，她自己应该知道在美国不懂英文有多么吃亏。平时我让她去学英文，她总是回答我说够用了。
张老师终于向我提出：去哪里学英语啊？
我带她去了社区大学免费的ESL（英语是第二语言）英语班。
她还在嘟囔：这么老了，不知道还学得进去吗？
我说她：和60岁70岁比，你现在还年轻呢。再不学，才真是老了呢。
失落的中文教授
钱老师是一位北京来的教授，还是挺有名的一所大学的教授，不知是退休了还是来美国旅游观光的，竟然也来应聘暑假的中文老师。
说实话，对有这样背景的人来应聘，我是不抱什么希望的。教授嘛，自我感觉当然都不会差，但是要想教好我们这个学校的小毛头，真是不容易，跟教授不教授没什么关系。总而言之一句话：在美国教中文，那真是赖汉子干不了，好汉子不愿干的活儿！
面谈过后，我就直接对这位钱教授（也是前教授）说：我们这所学校，并不一定适合您，这儿的学生中文程度都很有限。我是担心我们这座小庙装不下她这座大佛。教授来教小孩子的基础中文？那岂不是杀鸡用牛刀？而且以我的经验，教授也未必能搞得定这帮子孙悟空。
钱教授对我的回绝一点不灰心，拿出她的很多资格证书，尤其是英语方面的证书很多，继续尝试着劝说我：那就给我一段时间做义工好不好？我愿意免费给你们上课，成不成？录用不录用以后再说，您看行不行？
话说到此，我还能说什么？那就让她试试看吧。
我把她分到了高年级的SAT II（高考中文）中文的复习班。我想她既然是教授，英文水平也应该是相当的。
几堂课下来，我问她感觉如何？
她很茫然地说：找不到感觉，就是我想很投入地教他们，但是配合得不是很好。
我想可能是“水土不服”，刚来的老师总会有个适应过程的。
我问学生们的意见，他们相互之间做着鬼脸，也不正面回答我。我问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能诚实地说出来？其中一个学生说：听她的课很辛苦，听不懂。
什么地方听不懂？
学生说：听她讲英文很难过，没有一个字是发音正确的。给我们解释、翻译课文的时候我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随之，就有学生模仿她的怪腔调说英文。
我对学生们说：你们不可以这样要求中文老师，既要中文好，又要有很流利的英文。她只要把中文教好就好了。我们在这里学英文的时候，英文老师哪个是可以讲中英双语的？你们整天讲公平，你们这样的要求，对中文老师就不公平！
学生们无所谓地说：OK！反正听她讲英文，就像是听一个人唱歌总跑调一样难受（out of key），她真的没有一个字是发音正确的，我们都是用猜的，很辛苦！
我没有对钱教授说什么，想着再给她一段时间适应。
一个月的试教之后，她说她有急事要回国就辞职了。
我也不知道这是托词还是真的回国有事。我真担心她是在我们学校受挫折了。这个暑假课程，对她的自我感觉的冲击肯定是跌宕起伏的。
再回国，碰到有人对我说：将来我去了美国，就去你们学校教中文吧！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该怎么给他们解释，让他们知道，这个活儿真的不好干！
孔融为什么要让梨
对美国孩子教中文，几乎是每节课都会碰上挑战。
有一次，学到《孔融让梨》这篇课文，读完课文，照例问学生：有什么不明白的问题请提问！一个脑子很好用很聪明的学生皱着眉头困惑地问：为什么孔融这么傻瓜，So stupid！我制止他说：不可以这么无礼！他改口问：为什么孔融要让梨？我不明白。我回答说：这就是中国传统的道德教育，就是英文中的moral，要懂得礼让，要尊老爱幼。那个男孩直接说：我不喜欢中国的道德教育，很虚伪，very phony。另外一个学生问：如果我也喜欢吃那个大的梨呢？怎么办？Do I have to？我一定要让出去吗？可是我心里不想这么做啊！
我知道今天这节课遇到挑战了，古老的中国传统教育遇上了没有老子孔子祖先的美国人，道德观被质疑，如果我用强硬的态度去灌输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反而会被这些小ABC嗤笑，我既不是旧时的私塾先生，没穿长衫，也没有竹板在手可以打他们的手心和屁股，那就不如放下老师的架子，走进他们，听听这帮小家伙是怎么想的吧。学生们说：这样做很不公平。我问学生：应该怎么做才算公平？学生们活跃了，争着回答，最后商量着达成一致的最好答案是：很简单啊，Just cut it！平均切开就好了！大家都可以吃到，没有谁觉得不公平，谁也不觉得欠谁的。
这就是美国学生的答案，这就是美国人的思维。很简单，如果梨不够，切开平分就好，不需要让来让去，谁也不觉得在道德上或者尊卑上有什么负担。
在这一课上，我没有刻意地去纠正学生们的思维，也没有打压他们的发言。有时候我也会退一步，尊重他们的理念。
但不是所有的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