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了。
江雀月站在门口,刺骨的风夹杂着细小的雪粒扑在她的脸上,麻木到已经不觉得冷了。
前厅里此起彼伏的笑声她听得真切,明明是与自己休戚相关的事,此刻,她却陡然生出一种事不关己的游离感。
三大世家,鹰,山河图,北国……种种……
她江雀月在这时局中到底能算作什么呢?
这样想着,她突然笑了笑,蹲下身来用手绢用力地擦掉地上的血迹,而后起身,将门重又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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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被阻绝,热气重新积攒升腾。
她小心拾起那朵蝉衣花,手指被快要干涸的鲜血染红。
伤得很重吗?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想法。
自己却也觉得可笑。
事到如今……
事到如今,算了,算了。
她很快摇摇头,将手上的血迹也擦尽了,而后捧着那支蝉衣花,犹豫再三,终究将它裹进手绢里,藏在了妆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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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殿下!”突然有噪杂的呼喊声自远而近奔来,“殿下!这不合规矩呀!”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江颀风笑道,“让他去,泽芳姑姑您可别拦着。”
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江雀月飞快地将盖头拾起,坐回到床沿边,盖上了盖头。
杂乱的脚步声戛然而止,停在门口。
“嘘。”时北阙一个急刹拦住众人,“要敲门。”
旁人大声取笑道:“这个时候还管这些礼数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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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进来吧。”江雀月应道。
门被推开,浩浩荡荡进来了一批人。
“殿下,您这……喝到一半跑来新房做什么?”泽芳姑姑又气又好笑。
时北阙不理她,只是跌跌撞撞跑到江雀月面前,而后立住,背着手嘻嘻笑道:“你饿不饿?”
江雀月愣了愣,摇摇头又点点头,不解道:“怎么了?”
一盘糕点递到她盖头下。
“桂花糕,颀风说你爱吃。”
叠得像小山那样高的一盘桂花糕,还冒着热气。
江雀月讶异道,“怎么拿这么多?”
“你爱吃呀。”甜滋滋的声音。
旁人立刻七嘴八舌打趣道:“我们几个可一个都没吃到啊,都被他抢来了。”
江颀风也应道:“可不是,只怪我多嘴,怪我多嘴。”
恰在这时,小芸捧着个大红薯从外头跑进来,“啊怎么这么多人?”她被这阵仗吓了一跳,刚走到江雀月面前却又看到时北阙正在这站着,立马吃惊地捂嘴道:“殿下?!”
“红薯?”时北阙皱皱眉头,有些不解。
“王妃饿了,想吃红薯。”
“啊。”他立马长长地啊了一声,捧着桂花糕的手还举在江雀月面前,“好的吧。”有些失望地撅了噘嘴。
正要收回手呢,江雀月已一把拽住了他。
“拿去哪,我还没吃呢。”
捻起一块桂花糕送进了嘴里。
“好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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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好了,快回去喝酒。”江颀风把他往外拽,大笑道:“还有事儿没交代完呢,妹婿。”
“还要去呀?”江雀月一面嚼着桂花糕,一面随口问道。
时北阙立马挣脱开来,一掀衣袍,正襟危坐坐回到她身侧,使劲儿摇头说:“不去了不去了。不去,坚决不去。”
江雀月复杂的心绪轻松了些许,蓦然失笑,本还有点陌生的他因着这醉酒的模样反而染上了些熟悉而亲切的温度。
“哇!殿下!你竟是如此重色轻友之徒!”有人这样笑道。
“好样的。”江颀风冲过来猛地拍了拍时北阙的肩头,“你这副怕娘子的模样,为兄看了很是欣喜。”
“走,我们继续喝去。”一直没开口的沈从拉着旁人往外走去。
“走走走走,咱别碍事儿。”江颀风勾肩搭背将人都带离了房。
“那个什么,门给你们带上了啊,放心吧。”临走前大声说道。
讲笑声渐远,屋内静了下来。
他还坐在她身侧,安安静静,只有她细细咀嚼糕点的声音,窸窸窣窣的。
“喝多了吗?”
“多了。”他如实回答。
“头晕吗?”
“晕。”说起话来还有些大舌头。
“那要不要睡觉?”她问。
时北阙一愣,然后突然笑起来,声音清清朗朗:“一起睡吗?”
江雀月霎时间羞红了脸,“我还不困。”
“我也不困。”他凑近了些,酒气游过来,笑道:“但不困也可以睡。”话虽调笑,人却老实得很,也不见丝毫逾矩之举。
“你个登徒子。”江雀月忍不住笑骂道。
时北阙哈哈笑了两声,将她怀中的盘子拿到一旁去,又不知鼓捣了些什么,半晌不说话。
直到他将个澄黄的红薯塞到她盖头下。
皮都已剥开了,热腾腾的冒着热气,漂亮的手举着澄黄的红薯,在她眼皮子下晃了晃。
“吃吧。”
江雀月心头一暖,接过来大口吃了起来。她只是沉默地大口吃着,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些让人难受的情绪都挤出去。
他便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坐在她旁边,等她吃完。
过一小会儿又递过来一杯茶,“别噎着了。”
再过会儿便是几颗红枣,花生。
等她吃完,他自然地拉过她的手,用方帕擦了擦她手上的食物残渣。
江雀月的心不自觉地剧烈跳动了几下,这熟稔的动作又让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和身旁这个人,拜过堂了。
他们是夫妻了。
江雀月静了静,有些苦涩又有些莫名的安稳。
终于又有人和自己,休戚相关了么?
即便这个人,或许并不是真心想与她成亲。
江雀月没有挣脱开,他的手有些冷,屋子里那么暖和,他的手怎么还那么凉。
“怎么这样凉?”
“向来如此。”他笑说,“但今夜,心总归是烫的。”
鬼使神差的,她反握住他的手,小声问:“这样,暖和些了吗?”
他僵在那片刻,很快将她的手卷进手心,声音温柔和煦,“嗯,很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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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泽芳姑姑敲了敲门。
“殿下,该喝药了。还有份解酒药,一同给您放门口了。”
“好,知道了。”
他起身将药端了回来,重又坐回到她身侧。
药味钻进江雀月的鼻子,很重,她想起来他身上总是有这样的草药味。
“每天都要喝么?”
“嗯。”
“很苦吗?”
“习惯了。”他轻声说。
江雀月突然想起些什么,在衣服里窸窸窣窣半晌,而后掏出个小罐子,在他面前晃了晃,“瞧,蜜饯。”
时北阙被逗笑了,问:“怎么随身带这个?在嫁衣里藏蜜饯的新娘,我可头一次听说。”
“我带了好些呢,嫁妆盒子里还有好多。以前吃药的时候,娘亲便会拿蜜饯哄我。喝完药吃这个,就一点儿都不苦了。我特意给你备了许多。”江雀月讨好似的说道。为了什么,她也不知道。也许是为了报那一钗之恩,又或者,跟娘亲有关的任何记忆都美好得让人忍不住重温与分享。
“好。”他的声音不知为何,变得十分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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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吗?”江雀月有些着急,盖头挡着,她瞧不见他,只是余光里瞄见了好几碗药,那么苦的东西,他每天都要喝吗?“我可以把盖头掀开吗?”
他笑了,问:“着急呀?”
“对呀,着急。”
“着急做什么?”他凑近了些,苦涩的草药味儿,还有醉人的酒气,一同悄悄溜了过来。
夜色好似都被这酒气染得七分醉人。
“我……”江雀月慌张地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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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低的笑声在静悄悄的夜里显出几分潮湿的暧昧来。
“别急。”
漂亮的手伸进来,捻住盖头的一角,缓慢地,往上掀了开。
氤氲的烛光照进来。
他的眼睛,明媚的,干净的,纯粹的,和她的眼神触碰。
眼尾弯起璀璨的弧度。
“真好看。”他的脸颊染着酡红的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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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雀月胡乱移开了目光,慌乱道:“你……你快喝药,再不喝冷了。”
“好。”他乖乖低头喝药,一碗,两碗,这么接二连三静静喝完了。
江雀月手忙脚乱拿出个蜜饯举到他面前,“快吃快吃,苦吗?”
他凑过来,轻轻一咬,湿润的唇抿住她的指尖,从她手中衔走那蜜饯,温热的气息落在她的手背上。
“很甜。”他笑道。
江雀月也忍不住笑了,“我看你是醉得不轻。”
“是你醉人。”他似笑非笑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夫人。”最后两个字轻轻一勾,低沉的尾音撩了撩摇曳的烛光。
“江雀月。”她小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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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字呢?”
江雀月一愣,半晌,才轻声说:“单字一个娇。”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他温柔地笑了,“娇娇,这个字很衬你。”
他的声音那么甜,那么温柔,江雀月看着他明亮的眼睛,突然就酸了鼻。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唤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