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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渺远之记忆

1

丸山茜不露声色地观察着坐在综合医院妇产科候诊室椅子上的女人们。她突然叹了口气,觉得这里真是个残酷的地方。

按理说,有的女性知悉自己怀孕之后会十分欣喜,也有的女性祈祷着妊娠检测的结果有误。或者,也有的患者是来这里查妇科疾病的,与是否妊娠无关。无论看什么科,虽然疾患都有轻重之分,但医院的候诊室从某种程度上来讲,都是相同境遇的人聚集之所。然而在妇产科,病人互相之间的心情却有着天壤之别——有人由于有了孩子而满心喜悦,有人却因为怀孕而苦恼万分。

即便是茜,在高中时代也曾经因为例假停止而被带到这里接受过妇科检查。

她在候诊室等着自己名字被叫到的时候,心中的不安逐渐膨胀起来,演变成为一种接近恐惧的感觉。

与高中时代在这里候诊时的不安心情相比,现在的自己要幸运得多。

她的例假停止,感到类似孕吐般的恶心,验孕棒检测的检测结果也是阳性。

毫无疑问,自己确实怀孕了。但是茜还需要医生进行确诊,以使得迷惘模糊的未来变得清晰,同时,重新制定工作计划。

眼下悬而未决的,只有暑假时节率队进行登山训练这件事情了。从下个月月末开始,学校就放暑假了。倘若自己果真怀孕,那么便不可能再去领队登山,只能由别的老师代劳。当然,这样一来大家未必愿意代劳。该将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谁呢?恐怕那将是轮到首席教师头疼的事情了。

考虑到最先将今天的诊断结果告诉谁时,茜的脑海中首先浮现出了首席教师的秃顶。然而她心中有个声音在说:“你瞎想什么呀!”于是那张脸一闪而过。

最先应该告知的当然是腹中孩子的父亲——安藤孝则。

孝则今天本来要陪茜一起来医院的,可谁知事务所里突然有点急事,难以抽身。此刻,就在这一瞬间,他想必正单手握着手机等待茜的消息呢。

首先要跟孝则取得联系,趁早准备结婚事宜,然后再把这消息告诉学校,调整一下今后的人生计划……这便是确认怀孕之后的操作顺序。

看情况,今年夏天似乎会过得手忙脚乱。未来在茜的脑海中不断闪现,骚然喧嚣着。然而在现实中,这间医院候诊室里肃静无声。

候诊室与诊室之间隔着一重墙壁。墙壁那边是一条狭窄的内部走廊,走廊上并排设有三间诊室。如果被叫到名字,就到走廊里坐在椅子上等着,下一个就是自己了。

坐在茜身旁的女子正在读一本书,一枚书签从她的书中掉落出来。她倾斜着身体,要把书签拾起来。这时,茜突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

最初,茜并未分辨出那是什么声音。一开始听起来像是从苹果播放器中传出的乐鼓演奏声,不过茜旋即意识到这声音与音乐丝毫没有关联,而是属于一种无机的、好似研磨着某物的声音。会是什么呢?难道是有人在用砂纸打磨墙壁吗?

声音的来源就在茜背后,她下意识地回首望过去。

虽然这里是妇产科的候诊室,然而那里却坐着一个大约十岁左右的少年。

那“沙沙沙”的声音便是他用铅笔尖在纸上不断滑动的声音。

少年指下十分用力。那力度经由手腕,向着手臂、肘部以及肩膀部位传过去,表现为背部的微微颤动。少年的身影单薄得可怖。他越是用力,就越显得生命好像从其背部徐徐滑落一般。

少年将B5大小的写生薄展开。他一边摇着头,一边专心致志地用铅笔画着素描。

茜以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扭着身体,想要看见少年的写生薄上画的是什么。

虽然只是一瞥,然而那图案好像深深地印刻在了茜的视网膜上。她感觉似乎有一条细长的生物猛地跃入自己眼中。

茜惊呆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年的面颊。与此同时,少年感觉到了茜的视线。他停下在写生薄上游移着的手指,在保持原来姿势的同时,微微向茜这边转过来一些,并将双手稍稍举高,将画的细节部分展示给茜。少年似乎在说:“既然你想看,就给你看好了……”

那是一幅十分脱离现实的抽象画,让茜立即联想到了心理咨询师对患者实施的绘画心理测试。就在小学即将毕业之前,她曾经接受过类似的测试,因此马上联想到了。

茜在小学时代曾经受到过惊吓,其恐怖程度之甚,甚至让她出现了失忆现象,无法上学。不久之后,她便被强行带到心理咨询师那里接受治疗。当时,心理咨询师让她画几幅画,设定的题目便是“家”“树”以及“动物”。

茜很快画出了家和树的图案,可是她完全不知道应该画个什么动物。苦思冥想之后,茜画出来的是宇宙人。心理咨询师便得出结论说,茜患上了综合性失调症。

这少年画的图案与茜曾经在绘画心理测试中画出的画案有几分相似之处。拙劣与精巧之间的不平衡,使得整幅图的结构蕴藏着瞬间崩溃的危险,同时也精妙地表现出了内心世界的些微情绪。

在苹果树顶上幽浮着旋涡状的太阳,空旷的野地上点缀着几座三角形的房屋。草原风景充溢着一片寂静,然而构图却是平面式的,缺乏层叠的深度。由于并未采用透视画法,因此这幅图给人一种简单幼稚的印象。房子与树的确画了出来,然而画面上却看不到人的踪影。相反,在苹果树的根部,盘踞着一条蜷曲成S形状的大蛇。

这条蛇占据着画面的中心,无疑是他通过绘画最想表现之物。

大蛇吞下了一个比自己身体还要巨大许多的物体,因此无法移动。从大蛇那鼓胀的腹部来推断,它吞下的显然并非活物。那东西待在大蛇的胃部,却丝毫没有令人感觉到温暖、溜滑或者柔软之感。它的四边似乎十分锋利而尖锐,看起来仿佛要从内部划破皮肤飞弹出来一般。在这幅平面画中,只有大蛇的腹部表现得颇具立体感,甚至令人感到有几分诡异。

存在于大蛇胃部的似乎是一个正方体形状的物体。沉甸甸的质感从腹部内侧将蛇的全身向地面压下去,使大蛇动弹不得。

茜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她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想要了解这幅画的涵义。

看起来,它好像与少年自己目前的境遇有些关联。

他无疑是这家医院的住院患者。初夏时节,温暖和煦,令人微微冒汗,可他还戴着帽子。从这一点可以推测出,也许他正在接受抗癌化疗。

茜无论如何也想知道大蛇吞下的究竟为何物。从其形状来看,有可能是砖块,或者是水泥制的块状物,但少年恐怕别有深意。他在大蛇腹中塞入某种一般人想象不到的物体,并且为其赋予某种含义。

大蛇主动将那物体吞入腹中,从而无法动弹……

茜心中感到一种不祥之兆。倘若这蛇正象征着自己的未来,那么该如何是好呢?

茜不禁觉得少年给自己看这幅图就好像是在嘲笑自己的现状一般。

突然,茜感到一阵恶心。她一边用手掩住口,一边迅速扫视着周围,寻找卫生间的位置。

卫生间的标识牌从距离这里十几米处的天花板上垂下来。虽然距离并不遥远,却令茜感觉遥不可及,不由得内心焦躁。她的胃中不断地翻涌澎湃。

茜刚要站起来,少年那刻意压低的嗤笑声立即从背后传来。与此同时,有人叫了丸山茜的名字。那笑声与这声音重合在一起。轮到茜去诊室了。

“丸山茜,丸山茜!请到三号候诊室等待。”

茜愣在那里,仍保持着坐在候诊室椅子上的姿势。她好像凝固了一般,不知该如何是好。

2

站在露天走廊里打开门,一股恶臭便从房间里喷涌而出。虽然平时已经闻惯了这种味道,然而在打开门的瞬间,午后的清爽心情还是即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安藤孝则冲着外面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走进门,脱下鞋子。

这间一室户公寓位于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它被当作制作公司的事务所使用,逐渐沾染上了业界的味道:散置于房间内部的各种录像带、相机、剪辑用的机器,数码信息机器等等……由这些东西散发出来的味道,还有经理米田抽烟的味道,再加上泼洒在地上的咖啡与茶的味道。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使得房间里充满了一种独特的臭味。虽然经理兼制作人米田一周前开始戒烟,但房间里的烟草味似乎丝毫未减。

在这个狭小房间的正中间,米田盘腿坐着,正在冲他招手。

“你来得可真晚啊!快过来坐下。”

于是孝则便在米田面前坐了下来。

每当要讨论公司的新计划时,米田总是一边盘腿坐在地毯上,一边晃动着膝盖。那动作十分独特,并非轻轻晃动,而是大幅度地上下晃动膝盖。今天也许是受到了戒烟的影响吧,那动作与平素不尽相同。

孝则甚至可以想象米田开口时会说些什么。

……坦率地说,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米田晃动膝盖的幅度逐渐变大,孝则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飞到了墙上挂着的日历上。只见日历上今天的日期处标注着“大吉”。他刚瞟了一眼,手机便响了起来,来电显示屏上出现的是茜的名字。

“不好意思,失陪一下。”

事务所内空间狭小,要想保护隐私,只有出去到走廊里接听了。

孝则连滚带爬地蹭到门外,与此同时按下了通话键。

通话内容他也猜测得出。从最近茜身体发生的变化以及验孕棒的阳性反应来看,结果已经十分清楚了。

“怎么样?”

孝则直接了当地询问检查结果。

“我身怀六甲了。”

这种说法出自二十四岁的女子口中,听起来有些陈腐,似乎蕴含着别样的语感。

……太好了!

这是孝则发自内心的真实想法。

“赶紧落户吧。我得去拿户口本。”

“我也去拿。”

孝则感到自己有一种冲动,想立即见面详谈。他想紧紧地拥抱茜的身体,感受一下那刚刚萌生的小生命的悸动。

“你现在在哪儿?”

茜正在去往单位的路上。她只请了上午的假,下午还有课。

孝则自己也还在让米田等着。他们得商量一下公司的新企划。

“今晚见面细谈吧。”

看来等到两个人都下班、有空闲时间时,应该已经到晚上七点以后了。孝则跟茜约好,让她做好今晚来自己家里住的准备,之后便挂断了电话。

他从外面的走廊回到屋内,又一次意识到了恶臭的存在。好不容易习惯了这种味道,却又出去一次,呼吸到了外面的空气,等于前功尽弃。每一次出去又进来之后,那种恶臭都骄傲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私事了结了?”

米田还完全保持着相同的姿势,盘腿坐在地毯上。他的膝盖前面放着一瓶茶饮料,因此可以推断出他刚才无疑已经去冰箱那里拿过东西了。而且按理说,米田恐怕不会站起来去拿,而是爬着过去的。那情形在孝则眼前生动地浮现出来。

“现在正感到干劲十足呢。”

“那就好。”

孝则刚在米田对面坐下来,米田便将一个U盘掷了过来。

“你看看这个。”

孝则十分镇定地拾起U盘,问道:

“这是什么?”

“里面有一个很短的视频。”

“什么样的视频?”

孝则当然能推测出里面保存着视频。他的工作就是专门从事图像处理。

“大概一个月之前,有人在某个视频网站上传了一段诡异的录像。你还记得吗?”

“上传到视频网站上的录像数不胜数啊。”

“就是那个直播自杀的视频。”

“哦,是那个啊。”

孝则记得很清楚。那大约是五月中旬的事情。有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性事先作了预告,届时将用电脑摄像头直播自己上吊自尽的情形。这种事在海外曾经发生过几次,但在日本还是头一次,因此在网上引起了人们的热议。

孝则只是听说过这件事,并未看到实际的视频。他记得好像对这件事的评论后来也很快偃旗息鼓。至于之后如何,他并不清楚详细情况。

“那件事后来怎么样了?”

“进行直播之后,信号便被切断了。”

根据惯例,违反公共秩序和公共道德的视频被上传到网络时,网站管理人员会将其删除。对自缢视频的直播太过真实血腥,很可能使得目击者受到强烈刺激。

“那也算理所当然吧。”

“在这种情况下,一般来说,你觉得这件事的后续发展会是什么样的?”

“肯定会有人将这个视频加以复制。即便原件在网络上被删除,也会有复制文件源源不断地被上传于网络,屡禁不绝吧?”

“可这件事没有变成这样。留下来的视频,仅有一个。”

由于米田说话的方式过于夸张,害得孝则条件反射似的将U盘扔到了地毯上。

“话说回来,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呢……首先,倘若果真有自杀视频的话,警察应当早就采取行动了吧?”

“怎么,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吗?”

确实,大约在一个月左右前,孝则曾经听说过在视频网站上进行自杀直播的事情。不过,传言并未持续多长时间。他记得这件事好像很快就不了了之了。

“那视频是不是伪造的呢……”

“这视频在网上吸引了人的注意,在某种程度上,警察也掌握了一定的信息,然而对于自杀者的住址、姓名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确定。当然,就连尸体也没有被发现……至今亦是如此。”

“那说明视频应该是伪造的。恐怕警方也是如此断定之后才置之不理的吧?因为警察并没有功夫来应付这种浅薄的花招啊。”

即便没有专业机器,要对这种视频进行加工处理也还是很简单的。在现今的时代,有很多极富刺激性的视频被源源不断地上传到网络。假如能够断定是某些具有狂热怪癖的用户搞的恶作剧,那么这种号称直播自杀实况的视频就会很快被人抛诸脑后。

但是,倘若果真如此,那么孝则便摸不清米田的意图了。他为什么现在又提起这件事情呢?

孝则又一次拿起U盘,询问道:

“那么这个东西要做什么用呢?”

“我想把它制成夏季特别节目。”

CG制作公司的奥兹工作室由米田担任经理,“夏季特别节目”指的便是东京KTS中央无线电视台的两小时节目。

“你在说些什么啊?绝对不太可能吧。被视频网站删除的录像怎么可能会在民营无线电视台中公开播出呢?”

“不,我说错了。我是想让你鉴定一下,看是否有可能在夏季特别节目中使用它。”

“你已经看过了?”

“看了。”

米田说着,蹙起了眉头。

“那您觉得有可能使用吗?”

“就像你所说的,这个录像不太可能直接拿来使用。但是,若是将原件好好处理一下,便可以做出三维图像,看起来几乎与真人自杀一样,能够达到假乱真的逼真效果。而且,只要改变当事人的面容,肖像权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不过,相比之下,我对制作出这种东西的背景更感兴趣。是谁出于何种目的制作?将其来龙去脉作为情节插叙进去,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对于奥兹工作室这种小规模的制作公司来说,两个小时的特别节目是炙手可热的美差。米田想把这差事揽过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倘若能够参与部分三维制作,那么公司的财务状况可以多少得到一些改善。

虽然薪水不高,但是既然拿人钱财,孝则也就不得不为公司的财政状况改善贡献一己之力。

“明白了。我先看看再说吧。”

孝则拿起U盘,放进皮包的内袋中。

3

从奥兹工作室到自己的住所距离很近,步行即到。倘若不走路,就叫出租车。选择哪种方式要视心情而定。

孝则沐浴着阳光,沉浸在初夏的氛围中。他决定一边悠然自得地观赏街景,一边信步而归。然而,他刚刚走到人行道上,便听到轻按喇叭的声音。孝则回首一看,只见一辆空载的出租车正放慢了速度徐徐驶近,那情形好像是在催促说:“上车吧。”

孝则条件反射式地举起手,示意出租车停下。他本想安步当车,可为何又改变主意、准备打车呢?这实在有些令人不可思议。

……啊,算了,就当节约时间了。

孝则钻进出租车,将公寓名称告诉司机。那公寓的名字尽人皆知。

“咦,这位客人,您是住在那里吗?”

被出租车司机这么一问,孝则口中轻轻发出啧啧声,心想:“啊,又来了!”每次当他乘坐出租车时,一说公寓名称,就会被问及“你住在那里吗”,如若回答说“是”的话,接下来对方肯定就会说:“你可真是大款啊!”“你做什么工作?”孝则平日里穿牛仔裤与T恤衫这种便装的时候较多,因此看上去并不像出身豪门。

“不,我只是去看个朋友。”

孝则岔开话题,想要结束对话。

如果显示出不般配之处,人们便会刨根问底。他们对看上去不符合常理的人与事往往反应强烈,但是对一眼望去就像是大款的人却毫无反应。

孝则今年二十八岁,可是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这说明他还不太成熟,没什么令人值得高兴的。虽然他难掩与生俱来的优雅气质,又生性纯真,但是他一直希望自己能变得更加成熟。

因此,他很想告诉出租车司机:明年我就要有孩子了。

与自己关系稳定的恋人身怀有孕,这令他从心底由衷地感到喜悦的。接受妻子与孩子的存在,在自己心中会产生出恰到好处的责任感,也会在成熟的台阶上向前迈进一步。

让茜早日将户口迁来,两人一起正式住在这里。对此孝则心中毫无犹豫。茜的怀孕是重要的动力,它会促使两人在通往结婚的道路上前进一大步。

问题是对于这种所谓的“奉子成婚”,自己的父母会有何种反应?孝则可以很容易地预见,他们对此并不会持反对态度。他可以从容地静观其反应。

迄今为止,无论孝则想做什么,父母都不会横加阻挠,一切都由他自己做决定。孝则的父母十分尊重他的自由意愿,甚至到了令人感觉不可思议的程度。从高中时代便决定自己今后的前途时,孝则就意识到,自己的家庭似乎与其他家庭有所差异,那时他心中的疑问便已经深了一层。

父母的态度并非源于亲情的缺乏,有许多证据证明他们对自己的儿子视若珍宝。对此孝则丝毫没有怀疑过。但是,他总觉得父母对自己的态度中带有一种充满顾虑的成分。孝则不止一次地感觉到,自己与父母之间的关系中有一种十分小心翼翼的微妙感觉。

在高中一年级决定文理分科时也是如此。当时孝则的成绩还算马马虎虎,处于合格范围之内,然而父母并未强迫他进医学部学习。他的外公家经营着一所私人综合医院,父亲曾经是大学医院的讲师,现在继承了母亲家的产业,当了理事长。尽管孝则明白,他们都希望自己继承家业去学医,然而从母亲口中说出的却是十分示弱的一句话,好似委婉地顾虑着自己的心情。

“嗯,倘若你没有这方面的心思,就算了。”

于是孝则考进艺术类大学,学了设计与图像处理专业,毕业之后进了一家小规模的制作公司,希望能够当一名电影导演。

然而对于孝则而言,这种任何事情都可以自主决定的模式却并未适用在比他小四岁的妹妹身上。妹妹从小便被父母严加鞭笞,要让她进入医学部学习。她现在成了医科大学的学生。究竟为何会有这样的区别呢?孝则感到十分困惑不解。他感觉父母对自己的态度既不是弃而不顾,也并非认为自己差到不可救药。尽管如此……

“到了。”

听到司机的话,孝则抬起头来,只见面前便是熟悉的门廊。这座塔式公寓的入口如同宾馆一般豪华气派。就孝则的薪水而言,他绝对负担不起住在这里的费用。这是他父母名下的不动产,离自己工作的事务所很近。当初他便以此为理由挑选了在这里居住。

孝则付了车费,下了出租车。他穿过自动落锁的大门,坐电梯上了十二层。朝西的1214室便是孝则的房间。

这是一间面积为六十五平方米的超大一居室,一个人在此生活实在有点过于奢侈。孝则打算等两人结婚、孩子生下来之后,一家三口短时间内也能够住在这里。实在不行的话,也可以把这里装修成两居室。他的父母虽然在市中心有一套更大的公寓,但是孝则对这里情有独钟。繁忙的一天结束时,从宽敞的阳台眺望到夕阳,他的心情便会变得平静。

不过,现在距离夕阳的光芒透过朝西的窗户射进屋内的时刻,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孝则想在天还没黑的时候结束工作,于是他打开了置于起居室一隅的电脑,同时按下了咖啡壶的启动键。

为什么要在黑暗来临之前完成米田交代的工作呢?孝则找不出什么明确的理由。只不过,他心中隐隐约约地感到一种恐惧,不愿在夜幕降临之后独自观看这段视频。也许还是在奥兹工作室内进行视频分析比较好,可是事务所不仅狭窄,而且来访者很多,总是无法集中注意力。

那个U盘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孝则从包的内兜里取出它,将其置于桌上。

在这个毫不起眼的塑料制小容器中,竟然保存着记录自杀的视频。由于适才得到茜怀孕的消息,孝则心中感到一种不祥之兆。刚刚诞生的生命、自行了断的生命……这两者居然共同存在于自己身旁,这使他内心感到有些不太舒服。

首先,他需要确认一下:对那个身份不明的四十多岁的男子进行直播的影像是否属实?由于目前并未找到这个人的尸体,从这一点来判断,这应该只是一个拙劣的玩笑。现如今,只要有相关的处理器材,即便是非专业人士,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制作出足以乱真的假影像。

孝则一边祈祷着这只不过是个恶作剧,一边抿了一口放在电脑旁边的咖啡,接着便将视频在显示器上播放出来。

画面上映出的是一间单人公寓内部的情形。那是一个小房间,与孝则所住的房间相比差距太大。四面的壁纸都剥落了,整体而言,给人一种有些脏污的感觉。

最初映在画面上的只是房间里的情形,紧接着房门打开,外面走廊里的情形也闪现了一下,然后门被关上,摄像机的镜头重新又回到了屋内。就这样,房间外部的情形一闪而过,主要人物并未出现。

看起来,拍摄时用的摄像头并非内置于电脑内部。应该是有一个人用手拿着摄像机,一边摄影,一边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因此拍摄出的影像在不断晃动。孝则在看的过程中,感觉到一种类似晕船的恶心。

那个男子将摄像头固定在桌子上,似乎在接线。他的衬衫上掉了一个纽扣,从衣服缝隙间可以窥见从胸部到腹部的部分,在那毫无光泽而又充满着疲倦感的肌肤上,长着一颗黑痣。它被吸收了黑色养分而变得更加茂密的体毛所覆盖,若隐若现。镜头与男子的胸部离得很近,甚至连他身上的黑痣与刺青都看得一清二楚。

不久,那男子一边确认焦距,一边慢慢地离开了镜头前面,向后退去。他面朝镜头,缓缓地后退着。在此过程中,男子腰部以下、胸部以上的部分逐渐进入拍摄范围。

就在画面中刚能看到男子下巴的时候,不知为何,他又向前走来,好像要再次改变镜头的位置。刚才映入眼帘的那颗黑痣“唰”地逼近到屏幕中央,好像瞄准了一样。

一种压迫感骤然袭来。孝则不禁扭转上身,将脸从屏幕之前移开。画面十分真实,感觉连那男子身上的体臭都扑鼻而来。孝则不由得在内心中叫了起来。

……这并非经过处理的视频!

孝则对这一点确信不疑。通过摄像机镜头以及电脑屏幕的观察,他意识到眼前那个男子确确实实是真人。

那男子倏地回过头去,接着逐渐远离了设置好的摄像机。他的衬衫很短,从衬衫与棉布长裤之间,可以窥见横向的一线肌肉。内裤上的皮筋边缘正好与之平行。男子将衣袖捋到肘部附近,粗糙的双手交替重复着握拳与伸开手掌的动作,做着准备工作。

他背对着摄像头,单脚踩到置于房间中央的椅子上,身体向上够去。这时屏幕上映出的是男子的后背、腰部以及从大腿到脚踵的部位。由于棉布长裤被拽了起来,他的阿基里斯腱很明显地浮现出来。

一种微妙的晃动从男子的脚后跟向上传导着,好像从臀部向后背一直传过去。由于他脚下踩的是圆脚转椅,因此很难掌握平衡。

男子伸直了双臂。由于看不到他肩部以上的部位,因此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不过由于事先知悉这是自杀视频,因此可以想象得出,他恐怕是在往自己脖颈上套绳索吧。

那男子正在使出浑身解数,这一点可以由他身体各部位的剧烈抖动得知。孝则这时候突然觉察,尽管椅子不断左右旋转着,却听不到在这种情况下椅子本该发出的吱嘎声。

一般来说,自杀者往往会在镜头前说些类似遗言之类的话,可是这段视频中没有任何声音。难道他在辞世之际没有任何想说的话吗?

在一片沉默中,男子的双手颓然垂到腰间。他一定是系好了套在脖颈上的绳子。这样一来,就只剩下蹬开椅子掉落下来了。

男子的双足足尖灵巧地动作着。他以一种芭蕾舞演员般的动作让椅子向左转过去,然后将自己的身体转过来,面对着摄像头。

他的双手手掌时而张开,时而握紧,只是由于失去了刚才的那种力度,显得有些孱弱无力。孝则的视线被他的手掌吸引住了,可那男子手里什么都没有。

就在此时,椅子向前倒去。男子的身体纵向闪过电脑屏幕的中间线处,脚、腿、腰、腹、胸、肩、脖子、脸、头依次消失在摄像头下方。一瞬间过后,又从天花板的方向,以脚、腿、腰、腹、胸的顺序回荡下来。紧接着,由于下落的反作用力,他的身体在刹那间被向上拖拽了一下,然后在距离地板大约三十公分处停下来,开始向右“咕噜噜”地转动。

那男子胸部以上的地方隐没在视野之外,从始至终,画面中都没有出现他的面容。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内,男子的身体忽左忽右地悠然转动着,没有出现什么大的变化,只是从天花板处向下软绵绵地垂落下来。

孝则凝视着屏幕,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异常情况。只见那男子手足尖都出现了痉挛现象,向左摆动的腰部回荡至右边时,胯间濡湿的黑色部分逐渐扩大。

这具看不见面部的身体从天花板上垂下来,时间从其周围悠然而逝。倘若要给这种现象赋予某种意义的话,只有一种解释,即这是对生命体反应逐渐消失过程的记录。死亡是一种过渡现象,它并非一瞬间的变化。如果这段视频带有声音,恐怕能够听见从那男子喉部传来的喘息声逐渐变得低沉,间隔时间也愈加长久。空气不再被吸入,而只是持续呼出。不久之后,呼吸便会断绝,心脏也停止跳动。

孝则能够想象得出男子身体内部发生的变化。一想到他停止呼吸,孝则便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因为自己受到这种想法的影响,也在凝神屏息。孝则一刻也无法将视线移开屏幕,他如同被人从后面按住脖颈一般,视线被吸附在了画面上。

在画面上有某种微小之物冉冉升起,这并未逃过孝则的眼睛。有种雾霭从那男子的衬衫间隙中渗透出来,像蒸汽一般升起。是男子失禁之后尿液的蒸发吗?抑或是自己眼睛的错觉?一种淡粉色的云霭包裹住男子全身,从脚尖处徐徐升起,升至脖颈处时,集结成为一个团块。虽然它超出了视频中的视野范围,但是好像那云块在包裹住男子面颊之后,继续向上升华而去。

凝望着画面,孝则开始相信灵魂的存在。在他心中,畏惧之念、惊异感与庄严感混为一体。不知何时,视频已经结束,他竟然没有觉察。

孝则像被弹簧弹起来似的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三步两步走到窗边。他打开窗户,尽情地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

冷汗从全身渗出,湿透了T恤衫。

4

下了公共汽车之后,再走一百米便能看见校门。茜在这里当老师已有一年了,可仍然感觉这段距离十分遥远。她越往校门那边走,越觉得心情沉重。究竟再过多长时间才能习惯呢?茜对自己的没出息感到厌恶。

步入社会之后,她才深切地意识到一个事实:高中以及大学时代的成绩与作为教师的资质完全是两码事。以前,茜的恩师与同学动辄对她说:“你将来一定会成为好老师。”

然而,现实并非一帆风顺。茜的学生都是十七岁左右的小女生,她整日被她们随心所欲地愚弄,尽管颜面扫地,却找不出可以重拾自信的方法。

若是平日的早晨,从公共汽车站到校门的那段路上,总是挤满了三三两两结伴上学的女生。每当学生向茜打招呼时,她都尽量对她们露出绚烂的笑容。倘若她的脸上有一丝掩饰不住的不安或者焦躁表情,学生们便会开始窃窃私语:“今天老师是不是有点不对劲?”如果与她们每个人单独接触,就会发现她们其实都是十分率直、可爱的孩子,然而一旦集结成群,就会产生令人震惊的群体力量。这也是女子学校的可怖之处。

假若今天早晨在上学时间遇到成群结队的学生,那么自己怀孕的事实恐怕会在一瞬间就被她们识破吧!想到这里,茜以充满不安的眼神审视着四周。

路上并无人影。

现在是十一点五十分,能在这个时候回来真是太好了。茜松了一口气。在这个时间段,从车站到学校的路上既没有学生也没有老师的踪影,因为茜上午请了假去医院检查,没有上课,因此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晚了。

幸运的是,今天茜也没看到另一个难缠者的踪影,她平时每天都出没在从车站到校门口的这段路上。

她就是“大善”,也就是大桥善子老师。这位老师每天早晨都从容不迫地超过茜,昂首挺胸地走在这条路上。只要一发现有学生违反校规,她便会立刻上前严厉追究,譬如扎头发的方式不合适、袜子的颜色不符合规定……其指摘之细致、观察之敏锐,简直令人目瞪口呆。在她的监视之下,学生们都缩着脑袋,逃之夭夭。

茜认为,一日之计在于晨。为什么不撇开那些校规校纪,开朗和善地接触他人呢?这对双方来说,不都是一件能够令人感到心情愉快的事情吗?茜也无法理解,明明是在校外,为什么非得从下公共汽车的那一瞬间,就如此忠实于自己的职务呢?

就连身为教师的茜,一不小心也会成为“大善”的攻击目标。她的矛头直指茜,说茜总是疏忽大意,放走违反校规的学生。

“这怎么行呢?要是发现违反校规校纪的学生,你就应该好好提醒她们注意。”

由于对方比自己资历深,所以她这么说的时候,茜也只能低头称是。然而即便如此,茜也无法做到严厉整治那些违反校规的学生,只能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盼着“大善”不要注意到自己。

在学校这种小集体中,强弱关系一目了然。茜被学生们愚弄,甘居下风,而“大善”却享受着来自学生的畏惧,高高在上……

茜走在与往日不同的氛围中,感觉越往前走,心中的忧虑越发沉重。她心中十分犹豫,不知该如何将怀孕的事情告知学校。

茜当老师已经是第二年,虽然很幸运地没有担任班主任,但是也被强派了不少校务工作,例如担任副班主任、学生俱乐部的副顾问、夏季登山教室的领队等事务。按照规定,产假是四个月,而茜的预产期是明年二月末。倘若产前产后各休两个月,那么产假就应该从今年冬天开始,到来年新学期结束。考虑到茜的生产问题,校方将不得不重新制定一年的相关计划,因此怀孕的事实迟早得告知校方。

现在的问题是顺序与时机。需要告知校方的事项,不能搞错顺序。

那么事不宜迟,就先立即办好户籍的事情,同时告诉学校入籍与怀孕的事实?不,不能同时去做,也许先告诉他们入籍的事,过一段时间再宣布怀孕的事情比较好……

教师都是成年人,很容易便会理解一切事情。可是,对于那些女学生来说,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她们会详细计算从入籍到预产期的日子,其中必定会有人追根究底地刨出婚前怀孕的事。一旦有人发现这个事实,就会如获至宝般地在学校中大肆宣扬。

“哎,过来过来!你听说了吗?”

用不了半日,这件事就会尽人皆知。

茜下定决心,暂且将一切都保守秘密。她准备只对主任说自己身体欠佳,去医院检查了一下。就假装感冒,对于检查结果还是暂时秘而不宣为好。今天晚上要与孝则好好商量一下,明确下一步怎么走。在此之前,还是不要轻易透露消息。

权宜之计,先偷得一刻安宁吧……

明确了今天应该采取的态度之后,茜便踏进了校门。

人能够通过五官获取的各种信息,会随着身体的移动而发生变化。微风轻抚面颊的感触、汽车路过时的发动机声、远处驶过高架桥的列车……这一切都会通过人的触觉、听觉以及视觉,上升到意识领域。

此时,向茜袭来的小小变化与嗅觉有关,然而一开始她丝毫没有觉察。

她感觉到自己超越了肉眼可视的境界。高亢的金属声响彻在茜的耳内,她的视野突然变得扭曲起来。现在这个季节,听到蝉鸣还为时过早。这两三日并无降雨,然而蕴含在三十度左右空气中的水分,却黏黏糊糊地粘在脖颈上。

茜脚下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双手抵着地面支撑着身体。

刚才她在医院时虽然也出现了孕吐症状,但是这次与刚才不同,其原因恐怕就要追溯到十多年前的那次恐怖经历,而令茜唤起这段记忆的,正是气味。

茜转动着眼球,寻找那气味的来源。在她身边是刚刚被挖开的花坛,泥土的表面被耕过,上面种植着新的花苗,扑鼻而来的就是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泥土气味,从土堆中爬出的蚯蚓又为这种气味添上了独特的调料味。

茜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然而向着天空伸展的蚯蚓却好似印在了视网膜上。茜的心砰砰直跳,视野逐渐变得狭窄起来。她联想到医院候诊室里那位少年画的那幅画,额头冷汗直冒。

茜用手捂着口,忍受着从喉咙深处翻涌上来的恶心感。

一个巨大的身影从后面迫近,与茜投射在地上的影子重合在一起。

“你没事吧?”

后面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茜回过头去。蓦然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大手,手上还带着沾满泥浆的橡胶手套。其中一只手上拿着小铲子,另一只手中握着一束花苗。

茜的身体前屈着,只抬了抬眼皮。从她的位置看过去有些逆光,只能依稀看见光线中,浮现着一个男子黝黑而毫无表情的脸。

失去知觉的时候,她感觉世界好像如同电脑被切断电源。不远处,带着花边的厚重帘幕从看惯了的校舍屋顶垂向一楼。茜的视野骤然变得狭窄。

随着意识逐渐陷入模糊状态,被封存于遥远记忆中的某个影像又被唤醒了。茜曾经有过一次类似的经历。那时她摔倒在地上,旁边有个男子试图抱起她。然而他的面容被笼罩在一片黑暗中,显得阴暗而模糊,茜根本看不清楚他长得是什么样子。

“没事的。已经没事了。”

当时那个男子也是如此咕哝。那段记忆零零落落,茜愈要将其赶出自己的脑海,它愈挥之不去地贴近。

茜晕倒的地点是山的斜坡,从杂草的缝隙间,可以看见湿润的腐叶土。

此时为茜担忧的是经常出现在学校的花匠。在内心深处,茜隐约感知到对方并无恶意。然而,逐渐稀薄的意识却将面前花匠的脸与十多年前出现的那个男子的面容重合在一起。那是一张黝黑而面无表情的脸,它带着强烈的真实感步步逼近。

“没事的!”不,不能相信这个声音。这声音的主人言不由衷。在遥远的过去,茜差点被他杀害。

“住手!求求你了。”

茜无力地咕哝了一句,将带着橡胶手套的手拂向一边,接着便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5

孝则去地下停车场,将闲置在这里已有一段时间的自行车推了出来。大约在一个月之前,孝则曾经骑着它误撞了行人,自那以后便不愿再骑车。不过,往后若是经常在住所与奥兹事务所之间往返的话,骑自行车恐怕是最为合适的选择了。孝则估计茜到达的时间应该会是在七点以后。在那之前,孝则必须去事务所把工作做完再回来。骑自行车到事务所只需要花五分钟。

孝则轻装出发了。他并未带包,只将U盘插到牛仔裤兜中,便骑着自行车上了斜坡。

每当车轮由于地面微微颠簸而弹跳起来时,烙印于孝则脑中的影像片段便重新闪现出来。虽然他只是大致看了一遍,心中却有一种极其不自然的感觉。孝则看完视频之后便感到毛骨悚然,这个自不必说。与此同时,他脑中还充斥着无数疑问。

在那名自杀的男性身上散发着一种十分真实的感觉,那是利用CG等完全无法虚拟出来的。那绝对是真实的拍摄,这一点确定无疑。但是,在那男子将椅子在面前踢倒之后,其身体的下落运动却显得极不自然。

即便是将椅子踢倒,男子身体下落的长度也理应仅有数十公分。然而在视频中,那男子的身体下落的方式如同穿透了地板一样。在下一个瞬间,又好似冲破了天花板一样,自上而下地掉落下来。在现实中,像这样身体一度坠落至地板之下、再如同冲破天花板一般掉落下来的事情,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而且,那男子如同事先设计好了似的,其下落动作最后停止的位置,恰好令人看不到脖颈以上的部位。

他想将自己的真实面目隐藏起来。这种意图在视频中若隐若现。可以确认出那男子面貌的只有一个瞬间:在他下落之后、纵向闪过画面中央时曾经映出了面部。不过,由于眼睛部位用白布遮住,因此整个脸部的表情很不明确。

孝则将影像画面暂停,仔细地观察了在画面中自上而下、一闪而过的那男子的面部。在不断重复着这一动作的过程中,他逐渐有一种不祥之感。他觉得,自己好像与这个男子在哪里见过。不是在录像或者照片中看见,而是在真实生活中见过。

这男子的肉体是真实的,动作是虚假的……究竟是谁因何种目的制作出了这一怪异的视频呢?不过,在考虑这一问题之前,孝则的疑问首先转向现实。作为工作内容,对这段自杀直播视频进行分析处理,完全没有意义。

CG图像制作原本应该是给人带来梦想的工作。其本来的作用,是通过它制作出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图像,将其适用于广告或者动画片中,扩展表现范围。像这种令人充满不适感的自杀影像,无论如何处理,也无法用于电视台的两小时节目中。它唯一能够找到用武之地的,恐怕只有作为恐怖电影中的一幕出现。抑或说,奥兹工作室要转而从事恐怖电影的制作?虽然孝则无法断言不存在这种可能性,可是他与米田同处一室,却从未接触过有关这方面的信息。

现在,孝则在坡道上拼命蹬着自行车。他的内心充满犹疑,不知道米田将这个U盘给自己的真正意图。

孝则在花草丛之前停下来。他锁上自行车,穿过前厅的自动门。今天他已经是第二次来事务所了。他乘电梯上了四层,走过外面的走廊。像往常一样,孝则并未敲门,直接开门进去。由于通过门禁电话已经通知了屋里的人,因此门锁应该已经解除。

米田是个十分害怕麻烦的家伙。一旦开始工作,他连一分钟都不愿意停下手里的活计。按照他的逻辑,与其浪费敲门的时间,不如直接进来。

孝则虽然并非嗅觉特别敏锐的人,不过还是能够很容易地觉察某这种变化。他感到门口有一种异样的氛围。他数小时前离开事务所时并非如此。

那是一种柔媚女人香的残留,与房间内的烟草味、霉味以及鞋子四处散乱而发出的恶臭味截然不同……

倘若用最单纯的方式来解释,恐怕刚刚有访客来到。迄今为止,还鲜有能够遗留丰富信息素的女性来过奥兹工作室,对此孝则也无法想象。事务所里唯一的女性职员西岛果菜子,平日里根本不化妆,更与脂粉味无缘。

门口处并无女式鞋子,因此即便有女性来访者,无疑也已经回去了。

米田坐在房间中央,正在地毯上摆着卡片。孝则还是头一次目睹米田玩卡片游戏的样子。

“咦,你一个人在玩扑克牌吗?”

孝则在米田对面坐下来,也盘起了腿。

“傻瓜!你看了还不明白吗?这是塔罗牌占卜。”

孝则心中的疑惑更深了。按理说,米田应该是讨厌占卜的。

“算得准吗,这种东西?”

米田素来认为占卜行为十分愚蠢,这一点孝则十分清楚。他带着讽刺与轻蔑的表情向塔罗牌看去。

米田摆出一副“与我无关”的表情,自顾自地翻着牌。他使用的是塔罗牌占卜的入门方法,只使用大圣灵牌。洗好牌之后将牌背面朝上放好,从里面挑几张出来,摆在地毯上。

塔罗牌占卜需要从占卜者的牌面图案中读取故事。在那之前,首先要想好要占卜哪方面的事情,然后将牌翻过来,从卡上的图案中读取意义。这种方法并无绝对唯一的解释,因此占卜结果也会因占卜者感性的不同而具有随意性。

“你想占卜什么方面呢?”

“塔罗牌嘛……那肯定是恋爱的事情喽。”

完全不受女性欢迎、并且厌恶占卜的米田,现在居然要用塔罗牌占卜恋爱……孝则不禁哑口无言。他大声笑了起来。

“你脑子没事吧?不管怎么说,这种天气真是闷热得很。”

“你想笑就尽管笑吧。即便是我,也想找个好女人浪漫一回。这有错吗?”

米田完全不将孝则的嘲笑放在心上,一心一意要从排列好的牌中读取寓意。不过,看来他并未通过纸牌组合得到自己期待的结果,心烦气躁地说了句:“真是天不遂人愿啊!”便中途扔牌重新洗过了。

然后,米田抬头看了看一旁大笑不止的孝则,恨恨然地说道:

“这次轮到你了。你来试试看。”

孝则还没有玩过塔罗牌。

“我不知道怎么玩。”

“你把那三张牌摆成三角形。上下朝向的意义会不相同,这一点要注意。”

大圣灵牌有很多种摆放方式,这些不同的摆放方式叫做牌阵。米田说的方法不知是否符合正确的游戏规则。虽然孝则对此尚存疑问,但他还是按照米田所说的,反复洗牌之后抽出三张牌,摆成了金字塔形。背面冲上的牌面上会印有什么样的图案呢?结果尚未可知。

孝则抬起头,等待米田的指示。米田手里拿着一本名为《塔罗牌占卜入门》的小册子。他看了看书,又望了一眼牌阵,然后说道:

“首先你要具体想象一下占卜的内容。它既可以是发生在过去的事,也可以是出现在未来的事,还可以跟目前手头的工作结果有关。准备好了吗?等你脑海中有了一个明晰的印象,就从三角形的顶点按照逆时针方向把牌逐张翻过来。”

尽管孝则仍然不知道自己要占卜什么,可他已经出手将位于顶点处的牌翻了过来。

牌上的图案是一名坐在椅子的女性,头戴冠冕,身着白色法袍。

“哦,是女教皇啊。从你这边来看,属于逆位牌。”

米田确认了卡名和位置之后,便打开小册子,读出了牌面蕴含的意义:

“在从事圣职的女性中处于最高位,双手捧着圣书。由于书页朝向自己一方,因此可以推知其态度是要授予他人知识与学问。正位牌的含义为‘知识、学问、聪明’,而逆位牌的含义为‘残酷、歇斯底里、任性’。好了,你再抽一张。”

孝则将左下方的一张牌翻了过来。牌面上出现的是一个男子被倒吊着的图案,他的单腿绑在横竿上,横竿架在两棵树的中间。

米田继续解说:

“这张卡的名字叫做‘倒吊人’,也叫‘死刑犯’。男子被倒吊着,左脚绑在鸟居形状的木竿上。头部下方是深深的山谷。虽然这男子处于一种极为困难的状态中,但是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无畏的笑容。看起来似乎是自己主动接受这种状况似的。它暗示着这种刑罚是一种考验仪式。倘若能够克服它,那么便可以上升到更高的层次。正位牌的涵义是‘自我牺牲、考验、忍耐’,而逆位牌的涵义为‘无意义的牺牲、沦陷于欲望之中’。”

孝则倾听着米田的解释,意识渐渐被画面吸引了过去。

正位的“倒吊人”是处于倒吊着的状态,然而由于卡牌从孝则这一方来看属于逆位方向,因此在他看来,这男子的姿势并非倒着,而是屈着一只脚站立。男子的动作与视频中的男子上吊自杀前将椅子踢开时的动作完全相同。孝则不禁“啊”地叫出了声。

看到脸色骤变的孝则,米田得意洋洋地用手拄着下巴说:

“哈哈,看来你想起了什么事情啊。”

孝则感到米田真是迟钝。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米田的脸。

孝则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想了解为什么要对直播自杀的影像进行分析,而指使孝则来做这件事情的正是米田。这一点难道他自己忘了吗?孝则本想发发牢骚,不过还是按下不表。因为他想到,虽然从自己目前的位置来看,这图案像是男子自杀前的情形,然而从米田的位置能够看到的,只不过是男子单腿弯曲、倒立着的姿势,因此也许无法联想到那段上吊自杀的录像。

“好了,还有最后一张牌,对过去的占卜就到此为止。”

……自己的过去。

听米田这么一说,孝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尚未决定占卜的内容。

……过去?我刚才是要占卜自己的过去吗?

孝则突然领会了几分。当他回想自己的过去时,常常会感到焦躁不安。每次当他翻开二十八年来的人生书页,必定会有一项被涂黑之处。虽然他尽力想要重新想起那段空白的记忆,然而只要稍做努力,就会感到十分痛苦。

……难道是被笼罩在往日阴翳中的某页回忆在作怪吗?

孝则翻开了最后一张牌。

一看见卡牌的图案,米田便蹙起了眉头。

“不太妙啊!这是‘死神’,是最不吉利的牌。牌面上画的死神手中拿着黑色旗帜,在收取人的灵魂。由于死神是没有血肉的骸骨,无法判断其性别,这令人联想到它是双性的。死神的脚嶙峋尖锐,它单脚插入大地,以这只瘦足为轴,旋转着身体,像只陀螺一般。这一动作正是死亡之舞的象征。正位牌的涵义为‘破灭、结束、死亡之征兆’,逆位牌的意思为‘死亡之重生’。”

从孝则这一方来看,卡牌是逆位的。

“死亡之重生”,这个词语印在孝则脑海中,挥之不去。自己对往事的记忆,存在着一个阴暗模糊的部分。这词语与之重合在一起。他感到有一种在黑暗的深渊中缓缓沉降下去的感觉逐渐涌上心头。孝则感到太阳穴处的血管激烈地跳动着,同时伴随着一种胸口堵上巨石般的窒息感。

孝则感到无法忍受,他猛地伸出双手,将卡牌胡乱地混在一起,就好似要将刚刚开始成立的解牌答案弄得粉碎。

“够了!”

看到焦躁地发起脾气的孝则,米田拿起茶碗嘬了一口茶,撇了撇嘴。

“即便你对占卜结果不满,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孝则拄着单腿膝盖半跪着。他从口袋里取出U盘,扔到被洗乱的卡牌上面。

“我这次回来可不是为了让你给我算卦。我是为了想了解这东西的真实面目才来的。”

“我也一样,一样。”

孝则没有听懂米田的意思,反问道:

“什么一样啊?”

“带U盘来的人和带塔罗牌来的是同一个人啊。”

这时,孝则透过斑秃的头发与头皮,好像看到了米田的头盖骨。孝则在艺术大学影像科学到的与其说是最新的影像技术,不如说最大的成就是掌握了传统式的素描能力。实际上,在目前的工作中用处最大的也是作为画家的能力。在画布上描绘人像时,需要具备一种能力,能够看透人体的骨骼架构。倘若没有这种能力,就无法制作出真实的CG画面。只要参加工作便会自然地掌握影像技术,但掌握绘画的“画心”,则需要长年累月的积淀。

正当孝则的眼神透过米田的头盖骨触及其内部时,适才进门时嗅到的那种味道又在他的鼻孔中复苏过来。那种飘荡于门口的、女性特有的、充满魅惑的柔香……

孝则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米田所说的同一个人物,一定是之前刚刚来过这里的女性。

“是谁啊,那个女人?”

“酒田清美。”

由于在业界有很多相关传闻,因此即便没有亲眼见到,在某种程度上,孝则也能够清楚这人的禀性。酒田清美以前当过演员,现在是占卜师。年龄按理说年近五十了,然而看上去却惊人地年轻。她自己写剧本,担任制片人,制作电影和电视节目。她的崇拜者不仅有演员、艺人,还有音乐家,其影响力遍及娱乐界的各个角落……

孝则脑海中对酒田清美的印象大致如此。

我要分析的录像竟然是由酒田清美带来的?

孝则反复咀嚼着这一事实。

6

35毫米胶片可谓是上一个时代的遗物。茜并未见过,只是以前听孝则谈起,才了解到它确实存在。眼下它正在放映机上转动着,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马上就要发生故障似的。

茜交替望着放映器材以及映出的画面。实际上,这情景令人十分难以置信。

胶片只不过是经过感光处理的塑料薄膜。然而,如此炫目的光亮是从何处发出的?多到不自然的大量光线从四面八方延伸而来,如同伸手就能触及到似的。它们鲜明而又逼真,每一束都宣示着自己的存在。

就在光束快要刺到面颊的那一瞬间,光之荆棘开始后退。一副人生画卷展开了。

正要走过校门的年轻女性、在教室里教授日语的女老师、在教育学部日语专业上学的大学生、从孤儿院升学上初中与高中的女学生……每一个都是茜。

迄今为止,茜走过的人生开始以倒序回放。黑白画面上有许多不清晰之处,随着画面不断转换,茜也变得越来越幼小。期间夹杂着上小学高年级时的数秒暗黑,接着出现了已故母亲那令人怀念的面庞。茜变成了她双手中抱着的婴儿,吸吮着母亲的乳汁。最后,穿过隧道,在那小小的球体中,一切都停止了。

从那球体的内部,轻轻地发出脉搏跳动之声。机器发出的“咔嚓”声被脉搏跳动的声音取代,与此同时,画面与器材都不知所踪,消失在黑暗中。

然而,茜的内心丝毫没有不安,相反,却感到了无限的喜悦与温暖,内心充满了想要感谢的冲动。因为她终于重新回到了母体内。

在这种绝顶的幸福感中,茜睁开了双眼。

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随着意识逐渐恢复,内心开始充满对所在场所的疑惑。同时,对于自己是否已经死去的不安也开始远去。

最初,茜觉得自己好像全身被包裹在白色纱幕中。身上覆盖着白色粘膜,身边是新的世界。她感觉到自己似乎处在世界的中心,丝毫没有不舒服的感觉。不仅如此,甚至还有一种内心酥痒的兴奋感。

她舍不得眨眼,双目一直睁着。渐渐地,那种蓬松柔软的感觉消失,一个长方形的硬质平面出现,并且徐徐上升着。位于高空的似乎是一个长方形的盖状物,紧接着四角与白色墙壁相连,下面的墙角消失在视野之外。看起来,自己似乎正躺在一个小房间的床上。

位于天花板中央的荧光灯发出白色光芒,将整个屋子照得十分明亮。它与幻觉中见过的光芒性质不同,给人的感觉十分怯弱,毫无依托。

茜转动着眼球,试图弄清周围的情形。

她的意识表层骤然浮现出一种强烈的泥土味道,令她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然而在下一瞬间,这种味道又被含有酒精味的药味所取代。

茜回想起事情的经过,推测出自己眼下恐怕是在病房里。她想起自己刚刚踏入校门,便闻到了泥土的味道,失去意识而休克。当时在自己身边的那位男子不知是花匠还是保安员,无疑是他叫了救护车。倘若如此,恐怕这里便是距离学校不远的医院的急救病房了吧。

“您终于醒了啊。”

一句话飘入了茜的耳朵,之后她感到有人站了起来。一位身着白衣的年轻女子从茜的视野左侧掠过。她正在用设在墙壁上的内线电话叫医生过来。

医生立即赶来,他看起来比护士还要年轻。他看到茜的脸,微笑了一下,便开始快速地说起话来。由于他的语速较快,又夹杂了一些医学用语,因此茜无法很好地理解他所说的内容。而且,茜的耳廓深处时不时地传来阵阵敲击金属的声音,扰乱了正常的听觉。

……心肺功能稳定、意识障碍的程度、氧气饱和度、生命体征……

茜的耳中断断续续地飘进只言片语,然而无法理解全部意思。虽说如此,也无法反问什么,只得“呼”地发出一声叹息。

“请不必担心,意识障碍的程度并不严重。”

茜其实并不想知道这个。茜一心想搞清楚自己究竟昏迷了多长时间。

既然自己被送上救护车,进了急救室,并且实施了基本筛查,那么按理说最短也应该经过了几个小时。不过,若说最长,就不知道有多久了。从晕倒失去意识起,到苏醒之后恢复意识……这段时间可谓只有短短一瞬间,然而实际上也有可能长达一年。

“今天几号?”

茜战战兢兢地问道。那是她恢复意识后最先说出的话。

“六月十八日,下午两点五十分。也就是说,你失去意识后过了两个小时五十分。”

自从中午晕倒之后,到现在只过了两个小时五十分钟。了解到这一点,茜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她无法忍受在自己人生的胶片中夹杂比这更长的空白时间。

之后,通过倾听医生与护士之间的对话,茜逐渐对目前自己身体的状况有所了解。

……目前没有检查到酒精、药物等的影响。

那是当然。茜既没有酗酒的习惯,最近这几年也没有吃过什么药物。

……心肺机能很正常,没有发现感染与外伤。脑部CT扫描的结果显示良好,大脑中枢部位也工作正常。

医生的语速很快,配合手势滔滔不绝地说着。与此相反,护士的口吻却十分沉稳。她告诉茜,在目前的检查中,还无法查明她失去意识的原因。

茜无法判断这究竟是件好事还是坏事。即便那些标志着健康的数据都在正常范围之内,但是倘若无法确定自己晕倒的原因,就等于将危险暂时延缓了一样。

虽然茜的理性在努力理解身体的健康状况,但是她的肌肤表面嗅到了一些异样的氛围。从脑部右侧到脖颈处,有一种空气流以同样节奏反复流动着。

茜感觉到右侧墙角有人。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在这间小小的病房里,除了自己与医生以及护士之外,好像还有一个人。那人始终待在距离自己身后不足一米之处,凝神屏息。也许是另外一位护士在准备给病人输液或者量血压?不过,茜分辨不出那人的性别。是男还是女呢?茜无从判断。茜本来有一种能力,可以从氛围中辨识出人的性别,可是这时她的能力没有起作用。

茜仰着脖子向右后方看去。

只见一位穿着和服的女性正坐在房间角落里的小圆凳上,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这边。她身上穿着的和服十分古雅,可在医院急救室里显得有些不太协调。那女子十分优雅地摇着手中的折扇。

那扇子扇起的微风甚至吹拂到了茜的肌肤。

即便在茜的注视之下,那位女性的表情也仍然保持着淡定从容。她的眉毛分毫未动,扇动扇子的速度也丝毫不减。

从医生与护士的举动来看,他们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到这位女性的存在。

“我想跟您确认一下,请问您现在是否身怀有孕?”

听到医生的问话,茜的脸仍然面朝着背后。她耳中听到了医生的话,却无意回答。茜双目圆睁,观察着那位穿着整齐的女性的面容。她的眼角刻着几丝与年龄相称的皱纹,皮肤白皙得如同透明一般。手指纤细优雅,然而指甲根处的软皮却长着几根肉刺。

……母亲,你怎么会在这里?

茜抑制不住心中的疑问,几乎要出声问道。她用手指掩住口,将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语言与吸入的气息一同咽到腹中,拼命抑制着内心澎湃的感情。

茜的脑中混乱异常。她努力要为母亲的出现找出一个行得通的理由,同时感到血管中的血液正在加速。

由于自己被抬上了救护车,因此也许校方与自己的至亲联系,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他们理应没有母亲的联系方式。即便是有,也绝对没有办法与她取得联系。

茜回过头来,只见医生的脸已经凑到了近旁。他脸上的表情十分认真,正要寻求茜怀孕与否的答案。

“如若你失去意识的原因是妊娠初期发生的子痫发作,那么问题可能会有些棘手。你的血压正常,因此这种可能性比较低,不过还是有必要对此确认一下……”

茜交替望着医生与自己背后坐着的女性,感觉到自己陷入了窘境。

她在母亲在场的情况下,必须被迫说出自己未婚先孕的事实。

母亲似乎觉察出茜的心情,她神情如常地等着茜的回答,那清澄的瞳仁似乎已经认定了答案:“你怀孕了,对吧?”

对于茜来说,母亲的存在是个永远的谜团。

母亲死时,茜只有三岁。她离世时只有二十四岁,与现在的茜年龄相仿。母亲死因不明。是由于生病还是遭遇了事故?谁都说不清楚。茜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甚至不知道当时是否举行了葬礼。

母亲只是以一年一次的频率出现在只有茜自己能够看到的幻觉中。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年纪轻轻就离开人世的母亲每次在茜的幻觉中出现时,其形象都会相应地印刻上岁月的痕迹。

倘若母亲还在人世,今年应该四十五岁了。与年龄相应,她的肌肤逐渐失去了光泽。然而保持不变的,是母亲的美貌。

……母亲,你老了啊。

母亲似乎听见了茜内心的低语。她将自己的面容隐藏在扇子后面。

7

孝则每次乘坐电车时,即便有空座也不会去坐。他经常倚门而立,眺望着外面的风景。

梅雨时节的夜晚,京滨急行线的上行列车中不乏空座。然而,孝则与往常一样站在门口,面颊几乎贴到了车门玻璃上。他映在玻璃中的面容,与对面随着行车方向急骤掠过的街景融合在一起,看起来如同幽灵一般。

三个小时之前,当他乘坐下行列车去往川崎时,在行车方向左边的高架桥下看到了一片十分密集的墓石。那墓石林立之处并非位于寺院内部,似乎是夹杂在一片住宅区中,地方狭窄。那里没有路,看起来是一个胡同的死角,本来其大小只可用作当一个停车场,现在却成了墓地。不远处即是公寓,从那里打开窗户即可看到墓石。那光景有些异样,孝则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

现在孝则倚着车窗,窗外的风景中没有墓地。有一条坡道从住宅区中穿过,消失在坡上的冥冥薄暮中。这与线路另一侧的街道情景大不相同。

孝则感到自从得知茜住院已经过了一整天,可是看看手表才知道,明明才只过了三个小时。

他感到今天过得十分漫长。上午去了事务所,接到茜的电话得知怀孕的消息;随后从经理米田那里拿到记录有自杀影像的U盘,带回家对图像作了分析之后,心中布满疑云;之后再度回到事务所,从米田那里得知了有关酒田清美的事情;正在此时又接到电话,获悉茜晕倒在校园里,并且被送上了救护车。孝则得知消息之后立即乘坐京滨急行线去川崎的富士见医院,确认茜的身体并无大碍之后,眼下正搭乘同一条线路回家。

似乎今天的时间悉数耗在了来回往返的路上。

一直到探访时间结束为止,孝则始终坐在床边的小圆凳上,紧握着茜的双手。茜也很依恋地抓着他的手不放,细长的手指冰凉。

即便从急救病房移到了普通病房的四人间,茜也会时不时地仰起头,以一种失魂落魄的表情向墙角投去犹疑的视线。看到她这样,孝则也会随之向相同方向望去,可是那里一无所有。

现在已经过了八点,病房里马上就要熄灯了。孝则想到被独自留在病房里的茜,她想必感到十分寂寞。正因为孝则了解茜的成长经历,因此他可以想象,茜现在一定正由于不安而苦恼万分。

孝则内心涌起一种感觉:无论如何以后不能再让她一个人待着了。对于茜来说,能够依赖的人只有孝则。孝则想到,无论检查结果怎样,只要茜一出院,就马上把她的户口迁来,让她跟自己住在一起。

就目前来看,茜的血压正常,肾功能也正常,丝毫找不出引起子痫发作的原因。血液以及尿检的数据结果也良好。根据脑部CT扫描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现在只能等待更详细的检查结果,倘若没有任何异常,估计明日就可以出院了。

孝则明天必须乘坐同一列电车往返于川崎,办理出院手续。

他这么一想,突然感到一阵疲倦。他将视线移回到车厢内部,寻找着空座。车厢里确实散落着几个空座,可不知为何,孝则并未就座,而是挪到了对面的门口。旋即,电车慢慢驶进了青物横丁的站台,对侧车门应声而开。刚才孝则已经知道到站后自己倚着的那扇门会打开,他为了不阻碍刚上车的乘客而采取了回避措施。

与他想象的一样,车门打开之后,一位醉醺醺的男性乘客冲了进来。他霸占了刚才孝则站着的地方,非常豪迈地打了两个大喷嚏。接着,一股汗水与酒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从他那里飘了过来。车厢内顿时充满了恶臭。

看起来,从车厢左侧的门口移动到车厢右侧,是十分明智的选择。

孝则抬起头,又开始欣赏窗外的景色。站台的墙壁与棚顶之间有一条狭长的间隙,从这十分有限的空间处可以窥见破旧的公寓窗户。虽然看不出那公寓有几层,不过可以看到有六个狭小的阳台排成一列。

孝则有一种极其强烈的感觉。

……自己曾经见过这里,这一点无可置疑。

在这种直觉的作用之下,孝则很清楚地预测出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现在,从刚才的缝隙间看到的公寓房间,只有最靠边的两间屋子亮着灯,而从右边数的第三个房间很快就会亮灯。

……三、二、一。

孝则心中默默地倒数着。在他默数到“零”的同时,光线便从他认定的那个房间里透了出来。眼前显示的光景,与孝则适才预测的一模一样。正当他继续注视着那个房间时,从房间窗户中透出的光线被缓缓遮住,从外面看又恢复了原样。恐怕是遮光帘被放下之后又打开了吧?如果是窗帘,应该左右开合;如果是百叶窗放下之后又调整了窗叶的方向,在孝则看来,就好像是眨眼的动作一般。

对于孝则来说,虽然房间里的灯光如自己所预想的那般被点亮,但是与此相比,黑暗中浮现出的巨大眼球眨着眼睛的场面令人更为惊异。

他无法将目光从那里移开。从右边数的第三个房间似乎在向自己发送信号,令人感到心绪不宁。孝则从刚才开始就能够预知到下一秒即将发生什么事情,一直采取着未卜先知的举措。

他能够感知到背后车内氛围的微妙变化。虽然恶臭依然丝毫未减,然而也许是习惯了这种味道,因此也不觉得无法忍受了。尽管孝则十分疲倦,但他的感觉变得极其敏锐。乘客们的对话本来混杂一片,此时却明晰地浮现出来,抵达了他的意识底层。孝则甚至可以分辨出奔驰在第一京滨国道上的每一辆汽车,还可以从乌鸦以及家犬的吠叫声想象到发出那种声音的主人。

孝则脖颈部的皮肤感受到了车内温度的上升。毫无疑问,车厢内的闷热感愈加严重了。他回头一看,终于明白了原因。车门一直敞开着,户外炎热的空气正在流入车内。

孝则这才觉察出,电车停留在月台上的时间有些过长。倘若是每一站都停车的慢车,为了等候发车时间,有可能会在站台上长时间停留。然而孝则乘坐的明明是快车。

车厢内,坐在座位上的乘客或欠起身体,或歪着脑袋,表现出狐疑之意。对于异常长久的停留时间,似乎每个人都怀有疑问。

孝则受到车厢内气氛的影响,也开始向四周张望着。他看到车厢内吊着的广告牌上某个杂志的广告中,有一条消息的小标题上写着:

“最近数月,自杀者剧增,原因不明。”

确实,孝则最近经常看到和听到关于自杀的新闻。况且,他自己的口袋中正装有记录着自杀画面的U盘。

孝则感到有点兴趣,正当他要靠近广告吊牌,准备仔细看看的时候,车内传来了列车员的广播声。

“由于前方品川车站发生了人员意外伤亡事件,目前车站正在处理。事件影响到列车的运行,给各位添麻烦了。十分抱歉!”

从乘客们的口中发出“啊?”的叹息声,或者啧啧的咂舌声。

骤然,孝则脑海中十分形象地浮现出了人的四肢在车轨上四散飞溅的情形,从被碾断的腹部露出的各种内脏还冒着热气,宛如他自己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似的。

孝则挠了挠脖子,好像要将这影像拂去一般。接着,他移动身体重新回到了刚才站立之处。

倘若果真发生了人员意外伤亡事件,那么等候的时间便会相当之长,因此需要做好相应的思想准备。最明智的做法是走下电车,去打出租车。虽然迫于情势,需要担负额外的花销,但是倘若在散发着恶臭又闷热难耐的车厢中继续等待那不知何时才能够完结的事件处理结果的话,只能令人感到痛苦。

在跨出车厢、踏到站台上的一刹那,孝则再度仰望了一眼从长方形间隙中露出的那间公寓。

不知何时,灯已经熄灭……从右边数第三间屋子将黑暗紧锁在里面。

8

挂钟的时针即将指向晚上十一点。再有一个小时,漫长的一天就要结束了。

孝则泡完澡,刚要将换下来的牛仔裤扔到洗衣机里,突然想起裤兜里还装着一个U盘。

……好悬,好悬!

米田说过,保存那个视频的U盘目前只有这一个。倘若丢失或者损坏的话,那么珍贵的录像就不复存在了。至于下午播放视频时有没有保存数据,孝则也记不清楚了。

他取出U盘,向放着电脑的桌子走去。

奥兹工作室的职员们都喜欢把工作带回家去做,因为比起办公室里的电脑,自家的电脑专供自己使用,干起活来会更加顺利。

孝则今天下午从办公室返家的理由也是如此。

今天一天,他在办公室与自己的住所之间往返了两次。第二次去是为了问问米田对U盘中的影像进行分析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然而米田只是含糊其辞,因此孝则问了半天也一无所获,因为米田自己也不清楚给他U盘的酒田清美究竟意图何在。将画面加工之后用于电视台的特别节目之类的事,也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也就是说,其实米田心中也抱有与孝则相同的疑云。

“平日里酒田女士说话总是开门见山,可这次说起话来一味遮遮掩掩的。这倒是很罕见啊。”

米田说着,百思不得其解。

按照米田的感觉,酒田清美并未明说自己带视频来是出于何种目的。究竟想让他分析何处?如何分析?最重要的部分,她隐而不言。她只提到想了解“看了这个视频的人有何感受,有没有什么觉得怪异之处”。似乎其目的只是想弄清楚他人观看之后的印象。而且,就连米田都可以感到酒田清美在言语和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胆怯与不安。对于孝则来讲,米田属于那种感觉十分迟钝的人。一般来说,他感觉不到他人隐藏于动作举止之后的那种微妙心理。难道酒田清美竟然如此难以掩饰自己内心的强烈不安,以至于让迟钝的米田都感觉到她内心波澜了?这与传说中女中豪杰的形象似乎有所不符,不知为何,给人一种不太自然的感觉。

无论理由如何,米田卖了酒田清美一个人情,这倒无可厚非。只要做好公关,以后便很有可能在业务方面打开局面。孝则眼中似乎浮现出米田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承诺自己将尽最大努力帮助酒田清美的样子。

“所以啊,无论如何,你给她个面子嘛。如果有留意到的细节,不管是什么,一定要告诉我。”

从米田的态度来看,他似乎将U盘当作一件棘手之物,不由分说地丢弃到孝则那里去。

米田有恩于孝则。孝则在来奥兹事务所之前,曾就职于一家规模比较大的综合制作公司,那家公司主要从事电视广告方面的制作业务。孝则承担的业务范围十分广泛,从电脑美术设计到动画制作。孝则倒也有很多收获,不过随着工作的深入开展,令人感到讽刺的是,他被编入到电视广告制作的一个部门中了。孝则的理想原本是希望通过综合性的工作磨练技术,将来从事电影制作。他千方百计想要避免的,正是所从事的业务从综合性变得过于单一化。

米田是孝则公司的下级转包商。恰好在那时,他邀请孝则去自己的公司。米田不仅认可孝则的才能,还向他倾诉了自己关于电影制作的梦想,请他与自己一起追寻梦想,并且向他承诺总有一天会委以大任,放手让他制作电影短片。

这正合孝则的意,于是他便辞去了大制作公司的工作,转而加盟奥兹工作室。

那是两年前的事情。

虽然置身于不知诚信为何物的业界,米田还是忠实地信守了诺言。奥兹事务所倾尽仅有的资金,开始涉足使用CG技术的电影短片制作,让孝则担任作品《碧墙》的制片人。这部作品在地方电影节上展出,并且获了奖,还出了影碟,在观众中的评价也不错。再加上还获得了一些收入,可以收回制作的成本费。对于孝则来说,处女作取得了预想之外的成绩,这一切都是拜米田所赐。

想到这里,即便米田将这种杂事派给自己,孝则也不能埋怨什么。

孝则启动电脑,在屏幕上暂时打开了U盘。果不其然,数据没有保存下来。于是孝则使用技术处理软件保存了影像。

本来他打算就这样关掉电脑,可是忽然间又起了一个念头,想在睡觉之前再看一次视频。尽管其内容绝对不会令人心情舒畅。倘若要想睡个好觉,还是直接上床最好。然而,即使理智战胜内心的欲念,上床休息之后,很有可能也只是徒增诱惑而已……

孝则决定先设定好限制时间。以前他在用电脑处理图像时,常常一直干到天亮。而这一次,他觉得用很短的时间便可以对内容再次确认,因此便将时间定为十分钟。

然而一旦开始播放视频,刚才设定的时间限制马上被孝则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好像又被屏幕俘虏了。这想必是由于刚才的经历已化为了吸引力的源泉。

最初映在画面上的,是实施上吊自杀的一个单间公寓。自杀者手里拿着摄像机在室内走来走去,镜头依次舔舐着有些脏污的壁纸、窗框与桌椅,接着门口敞开,摄像机拍摄到公共走廊里的一部分,之后视角便重新回到室内。

看到这里,孝则将画面暂停。因为他依稀感到,自杀者开门时,对面房间的号码在屏幕上映了出来。从对面房门的中间部位往上一点的地方,孝则在画面上捕捉到了一个金属小牌,并将它逐渐放大。于是金属牌上刻着的数字便被放大了。

……是311。

也就是说,位于直播自杀者房间对面的是“311房间”。

接下来,摄像机随着颤抖的手划出一条弧线,在墙壁上面一晃而过,掠过窗框之后,即将被固定在桌子上面。

孝则又将画面暂停,倒回去逐帧查看。他已经锁定了目标。令他极其强烈兴趣的画面千真万确地夹在其中。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但孝则并没有放过那个细节。

房间的阳台冲着窗户。当摄像机的焦距在一瞬间横向掠过窗户时,映出了窗外的情形。从房间内部可以眺望到杂乱的街道。不知道那条街叫什么名字,只看到从左至右延伸着一条线路。

孝则看到这一情景,再一次将画面停止。他滑动鼠标的滚动轮,在屏幕上找到目标之后,将其放大。

与阳台几乎平行之处有一个电车站。站台的上面是棚顶,旁边围着隔音用的墙壁,从那长方形的间隙处可以看到停在那里的电车的一部分。

孝则将画面放得更大。电车是红色的,其顶部用数码屏显示着目的地,总算放大到了可以看清楚的程度。

……羽田机场,急行。

倘若电车的目的地是羽田机场,那么线路名称就可以立即确定下来。这是京滨急行线的下行方向。

倘若是去往羽田机场的京滨急行线,那么特快列车或是出了品川站在京急蒲田停车,或是直达目的地。若是急行线,从品川出站之后,会沿着青物横丁、平和岛、京急蒲田的顺序依次停车。

孝则正要将画面缩小到原尺寸,这时他忽然又停下手。因为他发现在车站站台附近有一块区域,其间林立着许多长方体的不明之物。孝则调整焦点将图像进一步扩大,发现那长方体的东西是墓石。那是一块弹丸之地,跻身于许多人家鳞次栉比的屋檐之下。

孝则“咕”地咽下一大口唾沫,一动不动地望着画面。

他对自己说“要冷静”,与此同时,脑中的屏幕上闪回着刚才从医院回来的路上途中看到的情景。

京滨急行线的上行列车在青物横丁停车时,孝则从站台的屋顶与墙壁间的缝隙间仰头望去,看到了横向排列着的公寓房间,六间为一排。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转瞬即逝。

孝则将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他在手边的草稿纸上画出了简单的示意图。从六间并列着的房间最右边开始,分别标上1、2、3的号码,隔着一条走廊,在对面的房间上标好7、8、9的数字。若将中间的电梯部分也纳入考虑范围的话,3的正面应该是11。直播自杀的房间对面是311室。于是,现在屏幕上看到的这个房间应该是303室。也就是说,是从公寓右边数第三个房间。

那个房间充分吸引孝则的注意力之后,像要诱惑他似的,缓缓地眨了眨眼睛……

尽管那座建筑也有可能并非三层结构,但是从那个位置可以看得到下行列车上标示的目的地。从这一点来判断,可想而知,若是上行列车,应该能够看到窗户的上半部分。既然从这边可以看到那边,那么也就是说,从那边也能够看到这边。

在那个不知名的公寓一隅,果真有人自杀了吗?倘若如此的话,那个人又会是谁呢……虽然由此可以联想到一系列疑问,但孝则无暇顾及于此。他只是对存在于自己周围的、肉眼看不见的力量感到十分恐惧。

冥冥间,自己是被某种东西引导着。这是精心设计的陷阱吗?还是自己看到的仅仅是一些毫无意义的影像呢?孝则无从判断。只是有一点,他可以断定,自己与这个视频并非毫无关联。

他感到太阳穴周围充血,头部脉搏在不断跳动着。

置于电脑旁边的闹钟时针已经马上要指向十二点了。漫长的一天也终于要终结。

今天一天发生的这些事,对于后来接连不断发生的噩梦来说只不过是个引子……不知为何,孝则很清楚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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