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墙犹忆纺织娘,袅袅炊烟念想长。
自古露从今夜白,故园明月照他乡。
——竹枝词:《廿四节气·白露》
屋檐水叽叽咕咕滴了一夜。
有雨的夜晚,屋子格外寂静。
一整夜,她都没睡好。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一夜里老屋有人走动的样子,却又没人走动。
她猜到是他收脚迹来了。
“收脚迹”的说法是老人们一辈一辈传下来的。
人在将要咽气之前,魂魄就会离开身子将生平去过的地方再走一遍,随即把这以前留下的脚印一个一个拣起来。
凡是生平去过的地方,脚印是永远不灭的。
一位由大陆迁居台湾的老作家也曾动情地描述:纵然桥已坍塌,路已改道,屋已翻修,原来的屋场已成了水库、当年的村庄已沉进水底——
只要灵魂来到,当年的脚印自会一个一个浮上来。
老屋一夜里窸窸窣窣,于是她猜到是他收脚迹来了。
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
先是歌场上他的一副好嗓子将她迷住了。嫁过来后才晓得,他特别会疼人。
在露珠绊响牛铃铛的春日,
在野芍药点燃山坡的夏天,
在干稻草铺软云朵的秋野,
小两口一起下地,瞅着没人的时候,他会抱她、背她一段路程。还会拣一些酸曲臊词儿唱给她听。唱得听得心旌摇荡的时候,免不了要寻个僻静处快活一番。
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一幕幕情景她记得一清二楚。
连头顶上的黄鹂鸟好奇地立在枝头张望、躺在不远处的水牛一边张大鼻孔吐动温热的气息一边半眯着温柔的瞳仁、一对红蜻蜓在石蒜花和野百合的花蕊间追追撵撵之类的细节,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真就应了“恩爱夫妻不久长”的话了——
嫁过来不到一年,男人却在挑窑货的路上给抓了壮丁。
一九四九年随部队又去了台湾。
去台湾前夕,他托人捎回一封信。
信上说,他会好好记住两人在白果树下许过的愿。
信上说,一等有了机会他就回家来。
信上还引用了几句古诗: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在露珠绊响牛铃铛的春日,
在野芍药点燃山坡的夏天,
在干稻草铺软云朵的秋野,
小两口一起下地,瞅着没人的时候,他会抱她、背她一段路程,还会拣一些酸曲臊词儿唱给她听。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长在屋边的白果树,怕有千儿八百年了。
奇就奇在这株白果树一雌一雄,下面盘根错节,上面枝叶相连不分开。时常有人在树下许愿,祈求爱情美满,婚姻幸福。
他们拜堂成亲那天,在树下也是这么许愿的。
白果开花时间短,相传是寅时开花卯时谢。春天,到了白果树开花的时节,男人就领她夜间一起坐到白果树下守候,给她讲《白果姑娘》的故事。
白果姑娘心灵手巧,织布织遍了百花,就剩下白果花她没见过,也就还没织过。白发苍苍的老人给她送梦,告诉白果花是鸡叫时候开,鸡叫时候落。
姑娘于是等哩,等哩。凉风吹起,白云飘动,月亮在走,公鸡在啼……接连两个晚上,都是在她瞌睡沉沉熬不住的时候,白果花开过了。
家中嫂嫂猜她是半夜出门幽会去了,就在爹爹面前拨弄是非。爹爹半信半疑,夜间手里拿根茶树棒躲在门角落。
第三个夜晚到了,白果姑娘去得更早了。
等哩,等哩。鸡叫一回二回,鸡叫三回四回。用手掰眼,用脚蹬地,再不让瞌睡误事。
阵阵凉风吹过来,白果树丫动起来。
窸窸窣窣动起来,哗啦哗啦响起来。
天上忽然亮起来,树上果然开了花。
好一树雪白的花,好一树银色的花!
欢欢喜喜抱花回,茶树棒子飞过来,难听的话骂出来。惨叫一声倒在血泊里,鲜血染红了手中的白果花……
讲啊。讲啊。
男人他讲得泪水蒙蒙。
女人她听得泪水蒙蒙。
等了几年,看阵势没得希望了。她只好跟一个外乡手艺人成了家,仍然住在当初的老屋场。外乡手艺人相当于“上门女婿”,前头男人去了台湾,前头男人的父母就由他们俩一同伺候。
30多年后,台湾那边有人开始回大陆探亲。他也回了老家。
才晓得,他在那边一直没有成家。
见她已另有家室,只幽幽地说了句:
我不是说了一等有了机会就会回来么?
见后来的男人待她好,待他的父母好,他又深深鞠躬,一次一次道谢。
身为女人,真就苦了她了。真就让她的心备受煎熬了。谁晓得他真的就一诺千金,一直没有成家呢?
几十年光景,也不晓得他一个大男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海水知天寒。远道归还难。
当时的情势,谁还敢指望他从那边回得来啊。
这以后,每年他都要从台湾回来小住十天半月。
他说他爱看古老的槽门,破旧的石阶,长了狗尾草的院墙,黑色的瓦楞,吊脚的木栏杆,红漆桌子,雕花床,木头做的窗棂、门栓、门槛和大门上陈旧了的春联。
他说他爱看村道,草垛,炊烟,背篓,野芹菜,顶着一篷破斗笠的稻草人,棚架上分别开着黄色花、紫色花和白色花的苦瓜藤、蛾眉豆藤和冬瓜藤以及自由自在爬满田塍的南瓜藤、南瓜藤上粉嘟嘟的南瓜花。
他说他爱看扛犁的汉子,浣衣的村姑,老农夫半夜里爬起来一边咳嗽一边给牛添草,剜猪菜的孩童就着屋檐下的雨水冲洗赤脚上的泥浆,流鼻涕的少年天一亮就跑去取夜间安放在水田月口间的鱼罟。
他说他爱闻自家老屋的种种气息。比如煮猪潲、煮腊八豆的气息,酿米酒的气息,霉豆腐长毛的气息,灶屋里坛坛罐罐们弥漫的酸菜腌菜气息。
他说他爱听自家老屋的种种声响。比如落雨天用木盆子接屋漏,比如公鸡打鸣、母鸡下蛋、猪儿争食、牛儿打栏,比如秋天的纺织娘在土墙的某个缝隙整夜整夜地低低吟唱、夜间老鼠子吱吱叫唤着从屋梁上来回窜动,比如风将白果树的叶子或者花朵吹落地面和瓦檐……
他说他记得当年老祖父爱坐到门槛一侧的矮凳上,边打草鞋边让白肋烟呛得不住地咳嗽。
他说他记得当年堂屋里摆放着一副大石磨,小时候一边帮着推磨的母亲往磨眼添加粗粮,一边听母亲轻轻哼唱《孟姜女小调》,那小调从母亲嘴中哼出来,几多好听。
等等,等等。
没有谁比她更能读懂这些话背后的意思了。
有人在的时候,她只能脸上挂笑。
背过身,泪水则如溅落秧田的谷种一样,想忍都忍不住。
他最近一次回老家,是去年秋天。
这回,他特意邀来几个缺牙豁嘴的老哥子老姊妹,坐到白果树下唱山歌,对山歌。
山歌像一朵云,在老屋上空飘荡,在村落上空飘荡。
真没想到他的记性那么好。几十年过去了,还记得那么多老家的山歌。其中两首歌,唱得她躲到一边偷偷抹了好几回眼泪——
一首是“一个鸡蛋两个黄,一个姐儿两个郎。前头一个扫露水,后头一个遮太阳”。
一首是“对面山上一面坡,别个走少我走多。铁打的鞋子都走烂了,不为你情妹妹为哪个”。
唱到“不为你情妹妹为哪个”时,他已是泪水麻麻了。
(白露。鸿雁来,玄鸟归,群鸟养羞。)
往后几天,他常常一个人坐到白果树下。
太阳落山了,月亮出来了,白露在荻花苇草上面悄然滚动了——
他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啊。
又说,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啊。
秋风飒飒,金色的白果树叶摇着古仕女的扇子,一片一片,宿命般飘落到织满树根的地面——
他说,叶落归根啊。
回到台湾不到一个月,收到他的信。
信上说他在两年前就已检查出患了癌症。
信上说,他死后,会有人将他的骨灰盒送回老家。拜托她操持,在老屋附近找个地方下葬,算是叶落归根吧。
这时候她才晓得后悔——
为什么这些年就一直没开口把他留下来,一起在老屋长住呢?
都是黄土埋到脖颈边的人了,人家还会有什么闲话好讲呢?
家里男人厚道,只要她开口了,肯定会答允。孩子们一个个晓得为娘的心思,肯定会答允。可她偏偏就没开这个口。
等到写信说出这一层意思,他已住进医院了。
昨夜间,她躺在床上,细细辨认他收脚迹时的响动——
哪些是他当年打赤脚的脚印,
哪些是他当年穿布鞋的脚印,
哪些是他当年穿钉鞋的脚印,
哪些是他后来穿皮鞋的脚印……
她已暗暗打定主意,得跟家里人把话留下来——
这辈子遇上两个重情重义的男人,是她的福气。
跟前头男人做夫妻时间不到一年,这是命,她只能认命。
她死以后,就让她挨着前头男人的坟堆,埋到一处。
在生的时候欠下他的情,到阴间了再做一回他的女人。
10
天大亮了。老槽门前方晾一绺雨烟。
几只老鸹从村庄上空哇哇叫了过去,喑哑,苍凉,满腹心事的样子。
总归是深秋了。
一夜之间,白果树下铺满了落叶,色泽黄灿而斑驳。
白果树学名银杏树。历经冰川时期浩劫而幸存下来,是现存种子植物中最古老的孑遗植物。是活化石。
在她眼里,落叶是他收走又搁下的一地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