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的狗蛋从小的玩伴——那头十二岁的老水牛,被两个精壮的汉子赶上了三轮车。
他扒开窗帘,站在板凳上,紧贴在窗台玻璃,紧张地望着陪他长大的牛。
它似乎没有一点儿想反抗的意思,顺从地登上比他还短一截子加装了护栏的货厢。
门砰地被关上,牛二发动了三轮车,对狗蛋爸妈乐呵呵地笑着,露出深红色的牙龈,肉感十足的圆脸上挤出一道道深深的皲纹,显得憨厚老实。
他大声告别:“老哥,大嫂,那我就先走了?”
“哎!好!”狗蛋他爸笑呵呵回应,一只手握着一沓红彤彤的票子,一只手不停地挥动。
牛二也礼节性挥了挥手,就松开了刹车。
老旧的三轮车缓慢地加速,老牛弯着脖子,回望它住了十一年的“宅子”。
“哞……”像是老牛的告别,也在村子里回荡着。
狗蛋他爸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家那头瘦得皮包骨的牛,自语言自语。
“家里购置了耕机,你也干这么多年了,这下再没活给你干了。”
“哞……”
空气里回荡的牛哞越来越远。
他出神的不停地挥手。
母亲在他的身后偷抹着眼泪。
狗蛋十只手指用力扒着玻璃,那扇窗划下晶莹的水珠。
三轮车拐过一道弯就再看不见了。父亲把手放下,回过神来又听到身后细细的抽泣声。
他立马板着脸:“不就卖个牛嘛,哭啥哭!”
母亲朝马路拐弯处望去:“跟我们家十多年了,不舍得。”
狗蛋跳下窗台,揉揉眼,跑到他爸跟前:“爸,我们别卖二莽,好不好?”
“这是说的什么话?钱都结了哪还能把牛要回来?”
“把钱退了就是!就知道钱钱钱!”狗蛋撇撇嘴。
“说得轻巧!不要钱你吃啥?上学用啥?”
“可我们又不是没钱花!”狗蛋双手叉腰,拗着脖子怒道。
“行了行了,大人家家,跟孩子斗什么嘴!”母亲拉着狗蛋进屋,漫不经心对父亲说了句:“刚才你那手挥得哟,不知道对谁在挥!”
他像是被抓住了辫子,怔怔地站在原地,不出声。
老牛在五个月大时就跟了他。每年春耕,他扛着铁犁头,到地里为它套上厚重的木枷,再拿上一支光秃秃的竹桠子,从黎明的鱼肚白忙到星辰大海。
这天晚上,他躺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想你的老伙计了?”母亲问到。
“也许狗蛋说得没错,它辛苦了一辈子,我们又不差钱。”
“可我们买了耕田机,养着它确实也叫做是多余了,你这样做也没错。”
“但它跟我们干了那么多年啊,特别是……”他突然沉默。
“特别是什么?”
“唉,没啥。”
夜深了,空气愈发安静。他陷入沉思。
天明时,母亲像往常一样叫狗蛋起床上学。一向乖巧听话的狗蛋这一次竟耍起了赖皮:
“爸爸说卖二莽是为了供我上学,这学我不上了!把二莽还给我!”
无论母亲如何劝说,狗蛋都拗着性子不起床。
母亲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养牛久了,人也养成牛脾气咯……”
“哟,哟,哟!谁是牛脾气呀?”
父亲在她身后不失时机地吆喝到。
母亲侧过身子:“还有谁,快来看看你的宝贝儿子!”
父亲进门,正准备调侃狗蛋,狗蛋却先一步怒了:“看什么看!你们把我的二莽都给卖了,我不听话把我也卖了呀!”
“卖啥玩意儿,一进门就卖卖卖的!走,我们去接二莽回来!”
“接二莽?!”狗蛋一屁股坐起来,“那快点!”
母亲则一脸错愕的表情:“想通了?不卖了?”
“嗯……”
父亲骑着摩托车载着两人火急火燎地赶到牛二家,恰巧看到牛二雇的两个黑衣牛丁牵着牛。老牛背对着三人,顺从地跟着黑衣人一步步走进屠宰场。
“二莽!”狗蛋率先发现老牛,并示意爸妈顺着他所指方向看过去,“快看,二莽在那!”
童声吸引了牛二的注意力。
“哟,这不是福根大哥嘛?怎么带老婆孩子过来了?来给牛送行?”牛二对一家三口的出现感到有些意外,油光发亮的脸上露出看似憨厚的笑容,“真是有情有义的牛主啊!”
“过奖了,牛兄!你刚不说我有情有义吗?这不,我-赎-牛-来了!”福根嘿嘿一笑,特意加重了赎牛两个字的读音。
牛二闻言,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倒是让狗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但凡杀生的人,凶相是掩不住。
“福根哥,咱们可是一手交了钱,一手交了货,哪能还有反悔之理?莫非老兄要趁今日赶集天,来断老弟我的财路?”
“不不不!那倒不是!实在是牛跟了我太久,不舍得啊!”
“你舍不舍得牛我不管,反正我是舍不得到手的几千块钱!”话音刚落,牛二便径直往屠宰场走去。
“牛二,你要多少钱?”福根紧跟上去。
牛二把福根上下打量了一遍,若有所思地问到:“你这么坚决要赎牛?”
“嗯!”福根斩钉截铁的回答。
“那行!”牛二寻思着,反正是赚钱,若是开个高价把牛卖回去,还省得自己杀牛去卖的麻烦!
“一万八,把牛还给你!”
“啥?一万八?”开玩笑吧?牛才卖一万块,一天就多了八千?
“卖给你就一万块,你要我们一万八?这指甲也太黑了吧?”
牛二撇撇嘴,伸出圆得如藕节似的手,摊开手掌说到:“你爱赎不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福根瞟了一眼他的手掌,心想,“真是tm个黑心商人!”表面上还是陪笑着说到,“我确实没带够这么多钱,你看……能不能后边给你?”
“嗯……欠账这种事情嘛,真不好说啊……”牛二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少倾便接着说到,“没现金的话,你们还是回去吧!咱们还是见钱说话的好!”开玩笑呢!作为商人,尤其是牛二这种奸商,能有欠个账就把牛拿回去的好事?
这年头,欠钱的人才是大爷的道理谁不懂?那还有谁会愿意当孙子嘛!
“如果确实钱没带够,你们就回吧,我忙完还要去集市上做生意哎!”牛二直接下达了逐客令。
“爸,把钱给他吧,我们带二莽回去!”狗蛋眼巴巴望着福根。
“但我确实没带够钱,只是把他买牛的钱拿过来了……”福根叹了口气。
一行三人呆站在原地,看着牛二走进屠宰场。
在他们说话同时,两个黑衣汉子把老牛牵到一根钢筋焊接的铁架旁并牢牢拴上,然后再给牛头盖上一张漆黑的布巾,又麻利地给老牛左侧的双脚绑上粗硬的麻绳。牛温顺地配合着所有工序。待一切准备就绪,两个黑衣大汉冲牛二比划了一个OK的手势。
牛二点了点头,一个黑衣大汉走到铁架后边,将一把大榔锤递给他。
“爸,他们要干啥?”狗蛋焦急地晃动福根的手。
“没啥,也别看了,我们走吧。”福根牵起儿子的手,想要带他离开。
“不!我不走!”狗蛋一把甩开父亲,转身往屠宰场方向冲去,边跑边大声喊到:“二莽!”
可能是听见了狗蛋的呼声,屠宰场里的那头老牛像是突然着了魔障了一样,一反之前的温顺,变得狂躁起来,疯狂地牛打蹄,并发出“哞~”地长鸣。可是不管老牛如何挣扎,都始终无法挣脱麻绳的束缚。两个大汉趁机从侧面拉动绳子,老牛轰然倒下。
就在牛倒地的那一刹,狗蛋也停住了脚步:“二莽!”
他傻傻地站在那里,看到牛二抡起榔锤,径直砸向老牛颅顶的天花。
“不要!二莽!”狗蛋撕心裂肺地大声呼喊。母亲跨步上来,捂住了他的眼睛。
锤头“咚”得一声重重落在牛头上,老牛打了挺,发出低沉的牛鸣。它的腿执著发力,麻绳被绷得僵直,脆弱的鼻子被鼻绳拽得长长的,失去了血色。
榔头再次重重地砸下,牛的鼻孔里发出类似于婴儿难受时的哼哼声。狗蛋带着哭腔,在母亲怀里无力地叫喊“我的二莽……”
当榔锤第三次落下,套在牛脚上紧绷的绳子才终于缓慢地卸了劲。
听见狗蛋的哭喊声,牛三若无其事地瞥了他一眼,转头阴着脸对两个黑衣大汉吩咐道:“你们手脚麻利着点儿,处理完好拉去卖!”
两个汉子把牛翻转成四脚朝天的姿势,掏出锋利的庖刀,嘶得一刀,从牛脖子一直滑到腹腔,一左一右撕剥牛皮。
福根也在母子不远处,以四十五度角望天。
他们最终还是没能带回二莽。离开时,狗蛋又回头看了屠宰场,黑黝黝的牛皮被挂在铁架上。他再度抽泣——那张黑的发亮的毛皮里,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一条清澈的小溪边,一头健壮的公牛背上,坐着一个戴草帽的小孩,他们都被印在小溪里。
见狗蛋难受,母亲出言安慰道:“今天我们也算给它送行了吧。你也别难过了,其实,不管从哪来,所有生命的归宿都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