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又遇上这样一个不能不让人多愁善感的时节,一时百感交集,许多事一下子涌现在脑海里,许多话郁积于心中,不吐不快。
至今,我已经历了四次亲人的离世。
第一个离开的是爷爷,是个对我不咸不淡的亲人,所以爷爷离开的时候,我少有悲哀。记得当我们几个孙儿被安排与爷爷见最后一面的时候,我们几个都没有掉泪。爷爷眼里却储满了泪水,不知是对生的留恋,还是对生前做错某事的忏悔。此时的他已说不出一句话,格外明亮的眼睛也终究没有阻挡住死神轻轻地为他合上眼帘。
爷爷是我的亲爷爷,奶奶却不是。父亲刚刚出生,他的母亲――我的十九岁的亲奶奶便离他而去,永远定格在了花儿般的岁月里。
随后爷爷续弦娶了我现在的奶奶,在很长的一段年月里我一直以为这就是我的亲奶奶,是爷爷的原配。她倒没给我留下特别恶劣的印象,母亲却说她是一个表面和善而内心阴鸷的女人。
爷爷走后一年,她也去了。她本是个半瘫痪的人,须拄双拐才能下地,然而据说叔叔和婶婶侍候得很不周到,常扔下她不理不睬。
提前有了爷爷去世的经历,她的离开如同落花轻轻飘零在水面,没有在我的心里激起一丁点儿涟漪,就如同她在爷爷弥留之际对儿孙们说的一句话一样:有什么悲伤的,都见到面了,收起你们的眼泪吧。我真的连哭的冲动都没有,甚至连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父亲也没有哭,只是在去坟地取那十九岁便离他而去的母亲的骨殖的时候,面无表情,一味地挖呀挖。我的心也一动,我想父亲的心一定像翻满波浪的大海,痛楚胜过惊天动地的恸哭百倍。
当爷爷和两位奶奶终于合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的身后传来女眷们唱歌一般的哭声,父亲的脸上仍然没有泪滴,木木地跪在地上,上身挺得笔直,连头都没有磕。
第三位离开的也是父亲这一脉的,是我后奶奶的大女儿——我的姑姑,是个非常厉害的,王熙凤一样的人物。她得了癌症。得知她病重的消息后,我决定去看看。我的心情很沉重,然而当我到得她家的时候,发现我的叔叔和几个同辈在叫嚷着玩扑克,仿佛压根没有亲人生病这回事一样。我很诧异,寒暄一番之后,便退了出来。
一路上我的心沉沉坠坠的,恍惚记得姑姑对我很客气,好像对我能在她生病的时候去看她,感到很意外,甚至有些惶恐。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真的是这样吗?真这样的话,当初一大家人何苦弄得鸡飞狗跳,分崩离析呢?
给我震撼最大或者说打击最大的是姥姥的离开。
在我的意识里,姥姥是不会离去的,因为她是她们那一辈中唯一给我温暖的一个,她会永远跟我们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这样的理由现在看起来是多么地荒谬。
姥姥自三十多岁就双目失明,可我并没有感觉这是姥姥的缺陷,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感觉有点儿骄傲,认为这是姥姥区别于别人的地方,别人没有的特点最起码会引起大家的注意——我对姥姥偏爱至此种程度,其实是源于姥姥对我的喜爱和期望。
姥姥深知我家特殊的家庭结构会对我们产生不利的影响。在家里经济特别窘迫的时候,姥姥总为我们打气加油,让我们看到光明和希望。每年姥姥都要来家里住上个把月,她总说在哪里也不如在这里舒服,因为这里有她的两个引以为豪的大外孙。
我们常随母亲走七八里的山路,只为与姥姥相聚在那温馨的小屋。
只要听见大门开启的声响,就知道我们的到来,“嘿嘿”地喜笑着、摸索着由里屋至灶台,至黢黑的板门外,倚在门框上静候我们,阴翳的眼睛仿佛也变得透明起来,欣喜的光芒投射得满院生辉。
我往往会第一个跑向她的跟前,小心地搀住她的胳膊,她会顺势摸向我的脸,“看看”是胖了还是瘦了,然后抓住我的手,再不放开,嘘寒问暖,唠叨个没完。
然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拽着我的手摸过黢黑的板门,摸过灶台,摸索着到了炕角,从行李里拿出一个皱皱的纸包,一层层打开,或者是一块风干的月饼,亦或是几个表皮已经发黑的水果。
“吃吧,别人给我的,我特意留给你的!”
直到我已经很大,已过了对这些东西特别感兴趣的年龄的时候,姥姥仍然“故技重演”,而我即使心里不认可,表面上仍然满心欢喜地收下,只为了不让姥姥伤心。
姥姥嘱我好好学习,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这大概是我有生以来听到的第一句格言。虽然我懵懂地问她什么是“颜如玉”的时候,她也说不清楚,但我知道了认真读书的重要。
我一直难以接受姥姥的离去,一直以为有一天她会回来,可我知道这是骗不了自己的。
我希望人有灵魂,哪怕是再丑陋再难看的灵魂,这样有一天我会再次见到姥姥。
对于姥姥的离去,我甚至觉得我有很大的责任。
姥姥生病的时候,我和母亲曾去探视。那天,正好一场罕见的大雪刚刚下过,交通断绝。我和母亲一前一后,趟着没膝的积雪,来到舅舅家。
姥姥和衣而卧,神智已不很清醒。大家将她靠在被子上,告诉她:“锋儿来看你了!”我握住姥姥的手,感觉她的手很凉。
说了几遍我的名字,姥姥才缓缓地抬起她软弱的头,眼神瞅向我,是浑浊的眼神。她将我的手凑向嘴边,勉强亲了两下。我忙说:“一定要好好养病,病好了我来接你……”,她却再也无力回答。我的眼泪接连不断地掉在革质的席子上,发出“啪啪”的声响。
“大家不必这么珍惜她,其实早几天魂儿就不在她身上了,让她这样耗着也怪难受的……”,这是身为村支书的舅舅不耐烦的声音,我真奇怪这是什么歪理邪说!但我没有反驳,我没有胆量反驳,我是个十足的孱头!!
后来听说舅妈在姥姥病重的时候不给食物,导致病情加重。我真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勇气将姥姥接回家去,我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不久就传来姥姥去世的噩耗,我急忙奔丧而去。
进院望见陵棚,我竟然没有眼泪。我由人引导着到陵前磕头、烧纸、上香,之后进屋随份子、领孝帽,屋里雾蒙蒙的,许多人在抽烟谈笑;屋外女眷在忙着做菜、做饭。
我折出屋外,一眼又看见陵棚,眼泪忽然不由自主地奔涌出来――姥姥真的离我而去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姨妈走到我的面前,说:“我刚才又替你上了两柱香,告诉她你来看她了,两柱香燃得一样快了;之前总燃不齐……”。
姥姥,是你吗?是你在惦念我吗?我急忙用手遮住满脸的泪水,以免在来来去去的众人面前失态。
表妹来到面前劝我,我的眼泪已经难以抑制。
我不敢去看那座陵棚,那就是我亲爱的姥姥的坟墓,里面躺着熟睡的她。我真希望她会从里面走出来,那样我不会害怕,而是会热烈地拥抱她!
送葬队伍出发的时候,竟下了一阵冻雨,我听见身边的一位表哥嘟囔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也可以了。”我忽然觉得姥姥在天有灵的话,会不会觉得这一切很可笑,她是不是正在天上微笑着注视着这一切。
孝帽的后摆被风吹掉了,我急忙捡起来扎在腰间,这是不是也是姥姥和我开的一个小玩笑呢?姥姥是个乐观的人,她的灵魂一定也很快乐。
下葬时,我没有争着去见姥姥最后一面,我不想承认她已经离去,我只和她再见。可是眼泪却又一次汹涌而出,平静地在我的脸上奔流。
唱歌一样的哭声又响起来了,有人假意要别人强行拖拽才起来。回到家后,两位舅舅又不知何故争吵起来……
迄今为止,我从来没有在梦中见过姥姥。在这一年一度,又一个怀念先人的日子里,不知姥姥今夜是否会来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