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强者吞吃的时代，不管是企业还是个人，都在争取成为强者，成不了强者就会被淘汰，我们龙腾凤飞学校也是一样，不进则退，不强则淘汰，所以我们要想方设法凭借一二九中和大华外国语学校创下的的牌子，以这四所中学的名师为龙头，以我们学校的骨干为中坚力量，加大对外宣传，扩大办学分部，一手抓教学质量，一手抓服务质量，一对一辅导，对学生要有最大程度的耐心爱心责任心，制定详细的学习计划，争取让学生在最短时间分数有最大的提高，我希望，我们龙腾凤飞学校的明天，就是你们的明天……”
哗哗哗一派掌声，饱含最大的热情和希望，说话者声音被掩盖了，不得不停下来，跟台下一起鼓掌。讲话者刘涛，一张肉嘟嘟的胖脸上写满了勃发的豪兴。
我在刘涛旁边，如坐针毡。作为一名年轻的中学老师，一百多号学生的语文老师，我百分百肯定，教育不是为了提高分数，而是培养人，可为什么，所有家教培训中心的口号是短时间提高学生分数呢？这种宣传为何没有部门制止呢？
那几天因为钟文昊母亲找上门，对我暴风骤雨般一通指责，我一直在思考自己所谓开放式的教学，会不会断送学生前程？可现在看到刘涛带头的家教中心，肆无忌惮地提倡把学生当一个机器来培植，学什么、怎么学，完全由这些家教老师来控制，似乎想填充多少分数就可填充多少。我觉得很恐怖。那些花朵般绽放的鲜活生命，有必要成加价埋首在黑暗的考分里，让自己痛苦，让大人揪心不已吗？我觉得我还是继续我的教学改革，多跟学生讨论些为什么，不要辜负了老师的名号，最起码不能让自己教的一百多名孩子，一窝蜂似的投入到考试中，成为一个个考试小机器，而不懂思考，不懂青春的乐趣。
很多人说，把男人折腾得死去活来的，不是爱情，而是梦想。可对我而言，折腾得死去活来的无疑是一种责任，不能看着不管的责任！
前面说了，我初来华城，刘涛信誓旦旦要办家教培训学校。在不断要求下，我凑了两万给他，算是入股了。事后办相关培训证件还有找场地开分部什么的，我都没怎么参与，有时凑热闹开个会什么的，也看我有无空闲。他的宣传单子我看过，确实写了四校名师联盟，其中有我的名字。每次刘涛打电话过来，问我忙否，我第一反应说很忙，正改作文呢，跟学生谈心呢，备课呢，批练习册呢，反正零零总总，就想推脱，他听后总是一笑，放着钱不赚，我就不相信你能成为“状元爸爸”！我笑笑不语。他觉得我死脑筋，什么年代了，还想当焦裕禄？我总觉得他有些瞎折腾的意味，放着本职工作不干，跑到外面开公司，这是有违职业道德的。
刘涛看我不管事，也就不给我安排任务了，让我当逍遥散人。不过，每周日我还得过去，以大华外国语学校老师的名义，给聚在一间小教室里参加家教的三四十名初三学生、高一学生上上作文课什么的。就这样，短短四个月，在我没当回事的时候，刘涛、铁志平、我、艾小梅和朱江涛合资成立的“龙腾凤飞”教育培训学校成为这个城市里最火爆的家教培训机构，招聘人到每个学校门口散发宣传单，报名学生达一千多人，每个学生补一学期差不多交一万左右，到账资金已逾八百万。刘涛趁热打铁，四处租场地开分部。他已经停职了，还笑嘻嘻地对我说：“看到了吧，这形势，大好形势，明年这时候你保证是百万富翁了，后年肯定上千万，去年你连两万块不愿投，是我强迫你入伙的呀！”
我笑笑，钱没见着，生意场上，说打水漂就打水漂了。但刘涛信心满怀，激情昂扬，像模像样地当起了领导，不断扩大规模，招聘家教老师。我看着台下坐的二十四名新招来的教师，其中有县市乡村学校来首府实现人生目标的，有刚毕业的硕士研究生和本科生找一份工作的，有为高收入而来兼职的重点中学骨干教师，脸上表情都充满了憧憬。
外面过道乱哄哄的，补家教的学生们一有闲暇，照样嬉闹着，跑动着，最后又出奇地安静了。我看着刘涛口沫横飞，信誓旦旦地描绘“龙腾凤飞”学校的明天，手下的老师们点头不止，鼓掌不断神往不已。我心想真是市场经济呀，教书纯粹为了赚钱，一个名校名师强强联合搞家教的点子，居然会收到如此奇效。
最让我反胃的是刘涛，讲起来一套一套，最终的目的无非是多套家长几个钱，还要打出什么绿色教育、培育学生多方位学习能力等口号！
刘涛本科跟我就读于教育部直属的一所师范大学。大学毕业后，他应聘华城一中，成功入围。华城一中是国家老牌重点学校，一直受教育部门优待和扶持，是华城中学界数一不二的老大，学校网站的“知名校友”栏目里，有上百位博导、院士、将军、书记、委员、董事长、总经理、作家、音乐家等全国知名人物。我所在的大华外国语学校，要不是后来争取到提前在全省自主招考的政策，把全省优秀生源提前录取来，就根本无法和华城一中之类的并肩。可见只要政策扶持了，学校改头换面也不是难事。
刘涛起初在华城一中高中部，上课，下课，补课；周考，月考，高考；平均分，最低分，最高分……一年下来，累得够呛，却没得好评，说他太嫩了，太柔和了，镇不住场子，压不住学生，被安排到初中部。
华城一中恰好那年把初中部改制成公办民助的私立学校了，更名为华城一中育才外国语学校，学费从全国统免一下子变成一万二一学年。也就是说，学校师资、硬件建设等享受的是公立学校的最好待遇，收得是民办学校的钱，把市场经济、计划经济的好处全占了。
刘涛到了初中部之后，兢兢业业，还是想取得一番教学成绩。没想到，高收费后的华城一中初中部，问题多多，一段时间磨合下来，初中学生比高中生更难教，班上一名个头一米八三的初二男生跟他较量上了，事事跟他对着干，语文作业交的是数学练习册，写作文弄出来的是游戏攻略，他忍无可忍，抓住该男生在他正讲课时打手机的行为，大肆奚落了一番。
那番奚落可能积聚了刘涛被打压之后的郁闷，也可能想趁机树立自己的威严形象。他从该同学每节课自以为聪明的捣乱行为说起，讲到他不写作业，不好好预习，不认真听课，还有在试卷的诗歌填空题上乱填一气，愤慨到极处，措辞就像愤怒的狮子狂风暴雨般朝对方砸去：“‘君子成人之美’，你后一句写的是什么？‘小人夺人所爱’，谁给你这样教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你后一句给我杜撰什么？‘富则妻妾成群’！这是古人的思想吗？教材上这样写的还是你这样想的？‘葡萄美酒夜光杯’，你下一句‘金钱美人一大堆’，你想把死去千年的诗人气活呀？‘莫愁天下无知己’，你给我来的是什么？‘他日定搞艳照门’，你给我说说，你到底怎么个想搞艳照门，知道什么是廉耻吗？知道你为什么穿这身学生服吗？还有脸上，脸上这是什么，脸皮！”
这个男生素来在班上以老大自居，男生们喜欢以他为首，翘足坐到窗台上，谈足球论女生，玩玩新款的电子产品和网络游戏，顺便俯瞰全校，耀武扬威。这次看刘涛火了，拍着桌子训起来了，起初吓了一跳，懵了，被奚落时低头不言，一副含恨忍辱的姿态。结果刘涛奚落完，下课铃也响了，学生乱哄哄往外走，刘涛收拾教材准备离开时，该男生冲上去，掐住刘涛的脖子，把刘涛顶到黑板上，说：“刘涛，你给我记着，我不是那么好惹的！”
当老师的，好多遭遇如此突袭。
当时刘涛不留神，被推到黑板上，不敢动，怕该男生做出过激反应。等清醒过来，只看到该男生气咻咻离开的背影。不少女生当时吓得尖叫起来，抱成一团。刘涛追出去，该男生已经不见了。
刘涛的学科代表过来劝导：“刘老师，他那样惯了，你莫要斗气，莫要斗气！”
刘涛又惊又怒。教材也不拿了，直奔学生处。学生处主任不在，他就直闯校长办公室。校长正跟人谈话，一看他怒气冲冲进来，吃了一惊，问有什么事。刘涛把经过简单说了，坚决要求开除该男生！校长满脸的笑意，说刘涛你呀，年轻，让一个学生当众掐着脖子，这这这，颜面何在呢？班上家长知道了，又要闹疯了，连个学生制不住，怎么当老师嘛！
刘涛说：“校长，不能怪我。这个害群之马，要严格惩治，该开除的要开除，不能姑息养奸！”
“现在什么时候，你又不是不知道？九年义务教育阶段，学校没权力开除学生，只能劝其退学，初中生还不能退学！”校长笑嘻嘻的。他对那些班有那些刺头，一清二楚。因为这些刺头基本上是靠白条进来的，不是高官子弟，便是大款后代，难惹。
刘涛不满意校长的态度，不留情面地说：“校长，这样的学生不开除，我们当老师的颜面何存，怎么干得下去？”
校长摊开双手，沉下脸来：“刘涛，跟学生相处，不是要激化矛盾，而是要消灭矛盾，你看你这个老师，太年轻，容易冲动了，我看，让学生处周主任找这个男生谈谈，然后当众给你赔礼道歉，这事就过去了。”
刘涛无奈，回到宿舍想了一夜，最后还是决定算了，人孰无过呢，学生嘛，也没必要计较，只要他认错就可以了。
谁知道，第二天上课，该男生头抱一款游戏机玩得高兴，不时呵呵呵呵地发出声来，刘涛没法讲课，只好停下来问该男生到底想些什么。该男生头也不抬，挥手说：“你讲你的课就是了，我爸早就跟校长说好了，我，你管不着！”
刘涛当时打电话告诉校长，让校长来领走这个男生。校长没来，学生处主任来了。学生处主任照例凶狠地训斥了该男生一通，把他叫走了，自始至终没有跟刘涛打个照面。刘涛无语，可怜楚楚。学生们的目光也有同情的份，但这种苍白的同情，让刘涛的心跟缺氧了似的，突突突急速跳动着。
那男生据说死不愿意道歉，宁愿被开除。他早认准了父辈的权力，根据以往的经验，知道校方对他无可奈何。而他的家长，确实一个重要人物，校长不敢得罪。最后的结果，校务会上决定让刘涛调换一个班级。刘涛去教初一了，初一的娃娃刚进校，听话。
刘涛自此没心思教书了，开始搞家教赚钱。有时，他跟家长谈话，暗示成绩不好的学生去应该补补家教。家长立即心领神会，说刘老师你带带我们孩子，家教费你说是多少就多少。刘涛说这不行，我怎么能带自己的学生呢？我给你推荐一个老师。就这样，刘涛把班上二十多个学生推荐给其他老师，其他老师给他推荐来二十四名学生。他把这二十四个学生分成四组，每组六个，周六周日上下午各来一组。每个学生每次家教交一百，这样，一个周末他就能拿到两千四百元家教费。而他一个月的工资收入，因为是初级职称，每个月只有一千三百二十六元，另外还有几百块的课时费。
对教育丧失崇敬的刘涛，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商人。“龙腾凤飞”家教培训中心开完欢迎新教师大会，他脖子上的金项链甩来甩去，胖手一挥，发钱！我从财务上领了刘涛发给我的家教费。我每周日去上两个小时的大课，得四百，一月四次多，差不多有一千八百元，刚好和我一个月的见习工资持平。
禁小说
第二学期面临中考高考，大华外国语学校新学期教职工大会上，林校长强调了再强调，布置了再布置。中考不用愁，学校过去的牌子在，到时报考的学生自然很多，学校要做的工作，挑些读高中的好苗子。关键是高考。高考不能出一点问题，不然砸了学校的牌子，那就成了罪人不说，日后招不进学生，整个学校会完蛋！
这时候的林校长，不敢再大谈注重素质教育了。当然他提出让学生们走多元化的道路，鼓励学生去参加各种竞赛，走自主招生的路子。但毕竟，高考是大头，是全校师生生计的保证，所以他还是想在高考上打一个漂亮仗。
不过那段时间我也看到，林校长安排教务处，多联系一些国内自主招生的名校，通过学校推荐，让即将高考的有特长的学生，通过自主招生来上好大学。但问题时，自主招生的高校，眼光盯的是那些老牌子的重点中学学生，像大华外国语学校这样的学校，虽然近几年状元频出，可好多高校觉得太过于侧重考试了，于是不在特招名单上。
“小赵你看看，这是本学期的学校工作思路，你看哪儿不完善？”校长推过来一份手写的提纲。一个假期没见了，感觉他眼角有些鱼尾纹了，不过不细看注意不到。在一身崭新的米黄西服衬托下，他是那么英气逼人，做事更显精明干练。
我接过提纲，一看，八条，从教学到后勤，从高考成绩到素质教育，像八股文样全面周到。
“校长，我觉得够完整的。”
“你是语文老师，又年轻，你帮我想想，这学期我们该突出那些重点，搞一些什么大的活动，造一点影响，改变一下光靠高考扬名的被动局面！”
“校长，我觉得你这点挺好，加强对外交流，我看，这学期，申请一些对外交流项目，比如派我们的学生到国外中学学习一段时间，让国外学生到我们学校来学习一段时间，当然最好让我们老师呢，也出去交流交流，这样可以把国外一些好的教育理念、教育方式、教育习惯等带进来。我相信，日后的教育，越来越趋于国际化，这方面，我们学校得先走一步。”
“钱呢？我也想让外语组每个老师到国外去，到英国或美国，好好学习一段时间，关键是我们又不是公办学校，集团现在每年给我们学校多少办公经费，已经是核算死了的，想多要点，那可是难上加难。”
“学生的交流费用，家长肯定是舍得掏钱的，关键是老师的，我们学校外语老师又最多，要不我们学校在校门口办个班，就是对外留学强化培训班，让老师去带带家教，学校趁机收点费用。”
“不行不行，全市禁止家教呢，怎么我们顶风作案起来呢？我还是想想，想想其他来钱的路子。”
我一想也是，不由得暗自奇怪，自己痛恨家教，却打起家教的主意来！看样子，教师想赚钱，家教真是个快捷便利的路子。
林校长似乎对我有意培养。不久的一天，他特意让办公室刘主任通知我来开会，我不知道开什么会，赶紧跑到第一会议室。结果进去发现是校办公会议，学校中层干部和校领导开的会。一帮正装的学校干部之间，插一个穿件红色T恤的我，真有些不适应。当时我刚从西藏回来，经冷，所以是短袖，他们有些还穿棉衣。对一些议题，林校长以听听年轻老师意见为由，让我发表看法。我每每口无遮拦，谈自己对一些学校教学管理方面的想法，引出不少争论。
我也发现，我提的一些素质教育的观点，学校中层领导不是不懂，而是太懂了。他们根据二三十年的教学经验，知道按我提的教学管理方法，校方比现在要付出不止百倍努力，而且还不见得有效果。毕竟，学生还小，缺乏自控力，而且整个大社会环境，对学生也起着不可估量的潜移默化作用。
林校长每次会说，各中层干部具体操作中参考年轻老师的意见。干部们不吱声，但这话还得听。他们把不满下意识转到我身上。
教务处副主任、语文副组长孟晨羽开玩笑似的在教研组里对大家说：“小赵是个会走上层路线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