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静夜时分。
弹丸大小的屋内,一对喜烛上的火苗正摇曳慢舞,为简陋的小屋增辉不少。
烛火的映照下,一对身着艳红色喜服的新人,挨坐在床边。
“今日你我终于结为夫妻……”
沈仲轩目光灼热,看着近在咫尺的新娘,轻声唤道,“鹃儿……”
殊不料……
新娘听到丈夫的这声呼唤,身体突然往后一缩。
她掩在红盖头里的眸中升起一抹迷茫之色。
鹃儿?
自己明明叫杜小曼,他怎会唤自己作鹃儿?
盲婚哑嫁,不知模样倒也罢了,竟连名字都不记得!
杜小曼正想着,却听耳边传来男子宠溺的话语。
“都行过大礼,怎还如此羞涩?”
紧接着,她的手被一只大手突然握住,并轻轻摩挲起来。
这个动作令人促不及防,杜小曼的心跳得咚咚作响。
她本能的将手往回抽的时候,却突然感觉到手上的力道骤然加大了数倍,疼得她忍不住“啊”的一声喊出了口。
先前还温柔脉脉的丈夫,为何变得如此粗鲁?
还不待细想,她的手便被男人猛的翻转,随即一声冷哼自男人嘴里发出。
“哼!你根本不是杜小鹃!”
男人咬着牙关,一字一字的问道:“说!你到底是谁,为何要冒充杜家的千金!”
面对这莫名其妙的责问,杜小曼强忍着手上的疼痛,艰难的回道:“我没有冒充……”
自己即便只是杜家的庶女,并在刚一下地便被弃于乡间的祖屋。
但自己身上流的确是杜家的血脉无误!
“还敢狡辩!”
沈仲轩在听到对方的回答之后,牙根咬得咯咯响。
他一把将杜小曼的手扯近一尺,并将她的手高高举到了半空。
“你这一手难看的茧子,别骗我说是弹琴弹的!这样硌人的手,就连杜家最粗使的丫鬟也生不出。杜家用你冒充千金小姐,却未将你这一手粗茧给削了?”
他语气里全是嫌弃的味道,咄咄逼人的说道。
杜小曼听他怒气冲冲的说完后,将视线缓缓落到自己长满茧子的另一只手上。
原来,他发这一大通火,误会自己冒充杜家的女儿,竟是因为自己的这双手?
他说的不错,自己这双手粗糙短拙,长满了茧子,完全不象千金小姐那般十指纤纤,柔润光洁。
这双手,既拨不来琴弦,也作不出画来。
这双手会的,不过是烹调食物,浆洗衣裳,还有替母亲捏脚捶背这样的粗活……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该如此嫌弃自己,并认定自己是个冒牌货!
杜小曼收回目光,高高的昂起头来,振声问道:“夫君便是因为这个,便要看轻我吗?难不成,手上长茧的女人,就生不出孩子,侍奉不了公婆了吗?”
一个妻子应尽的本份,自己都能做到,甚至可以比别人做得更出色!
“明明是存心欺瞒,还敢如此大言不渐!”
殊不料,沈仲轩在听了她这理直气壮的话后,气得握紧了拳头。
“杜长生可真是煞费苦心,竟掘地三尺,找来了你这样厚颜无耻的货色!”
他愤愤的骂道。
杜小曼听自己这番话后非但没有一丝愧意,反倒越说越过份。
不但用那样尖酸刻薄的的字眼辱骂自己,甚至连基本的尊重都不给。
本就不甘盲婚哑嫁的自己,对这个刚刚拜过堂的男人简直失望透顶。
此刻,杜小曼恨不能立即脱下一身嫁衣,调头就走。
可当她想起接到家书那一刻,母亲眼底闪烁的泪光,便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缓缓压下心里的情愫,整理好思绪。
这个男人,即便再不济,也已经是自己的丈夫,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但若他以为仗着自己人高马大,便可以冲着女人大呼小叫,颐指气使,他便大错特错!
要比嗓门大,自己比不过。
但论起掐架,自打三岁起,可就没输过。
于是她直了直身体,缓缓启唇:“如今的沈家,不过只余一副空壳;而你沈仲轩也不过如此!你口口声声说受了杜家欺瞒?你倒是说说看,我杜家这么做,图的是你嗓门儿大呢,还是图你打呼噜?”
沈仲轩压根没想到,对方外表看上去弱不禁风,内里竟是个牙尖嘴利的主。
明明语气温吞如水的,听进耳朵里却刺得要命。
更要命的是,平日里能言善辨的自己,此刻竟找不到一句象样的话来还击!
闷了片刻,他压着火气说道:“同你这样粗俗的人理论简直就是浪费唾沫!”
“爹!爹!”
紧接着,他充门外大喊了起来。
刚送走亲朋折回的一家之主沈伯年听到儿子大呼小叫的,便立即赶了过来。
“老二,大晚上的不睡,是怎么回事?”
看着自己的儿子一脸怒意,沈伯年不由皱着眉头问道。
“爹,她根本不是鹃儿!杜长生真是欺人太甚,不想嫁女儿就罢了,还不知从哪个旮旯找来一个冒牌货给我沈家!”
一听刚进门的媳妇是冒牌的,沈伯年不由惊得瞪大了双目。
“冒牌货,这怎么可能?老二,这盖头都还没揭,你怎知……”
“爹,你看!”
沈仲轩不待父亲问完,便迫不及待将杜小曼的手用力拉过来,指着她手上的茧给父亲看。
沈伯年细看之后,“啪”的一声拍在桌上。
“果然是冒充的!他杜长生舍不得嫁女儿就罢了,不曾想竟使出这阴损的招来!我这便让人将他叫来,让他当面给个说法!”
新婚之夜出了这样大的变故,杜小曼表面上依旧安安静静的坐着,心中却是怒涛暗涌。
即便她已无数次的怀疑过,一向冷漠绝情的挂名父亲怎会突然转了性,却不曾料到,他私下里盘算的竟是这样一出!
杜小曼的两手紧紧交缠着,强力压着心里的怒火,静静的等待着。
没过多久,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杜小曼醒觉的竖起了耳朵。
一行人一进门,林伯便机敏的关上房门退了出去,将屋内的暗潮涌动掩了起来。
“亲家公,你这么急着将我们夫妇找来,是什么事?”
这是杜小曼生来第一次听到生父的声音,竟和想象中并不相同。
他的声音里少了些厚重稳健,却多了些油腻圆滑。
杜长生语气平静的问。
“明知故问!”
沈伯年气呼呼的接话:“杜长生,你自己干了什么好事,还好意思问我?”
“爹,懒得跟他废话!”
这时,沈仲轩已是耐不住火气,一把将床上的杜小曼扯了起来。
“这个冒牌货,你立即领回去,将真正的杜小鹃连夜送进我沈家来,这事我沈家便就此不作计较!”他一边粗声说着,一边用力将杜小曼向对面推去。
由于力道过大,杜小曼的脚下一个踉跄,眼看着就要扑倒在父亲杜长生的身上。
却不料,杜长生非但不伸手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接住,反倒象躲瘟病似的,将身一闪。
失去了重心的杜小曼,重重的摔在了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这一摔,险些摔碎了杜小曼的股骨。
虽然疼到了极点,杜小曼却紧紧咬紧牙关,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一声痛呼。
她用自己的两手撑着地面,十分吃力的站立起来。
见自己的女儿模样如此狼狈,杜长生收回嫌恶的目光。
他一脸悠闲的对沈仲轩说道:“贤婿,杜小曼可是老夫如假包换的亲生女儿,虽然只是庶出的身份,却足以与你匹配。你不感恩于老夫便罢了,却还恶语相向,甚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惦记上了我那嫡女?”
一听这话,沈氏父子齐刷刷将目光瞪向跌坐在地的杜小曼,惊得呆住。
趁着二人愣神的当口,杜长生又从袖口里取出一张红纸,刷的一声展开来。
“看清楚了,这婚书白纸黑字写的可是杜小曼的名字,而非杜小鹃!”
杜长生老成的声音里透着些微的得意之意,大声的说道。
“杜……小曼……”
沈伯年一脸迷茫,声音里更是掩不住的抖动了起来:“不,不可能!你杜家何时养着这样一个庶女,这么多年的街坊,我杜家怎么可能全然不知?”
“不过区区一个庶女,一下地就养在乡下老宅里不曾与人提起,你沈家不知道她的来历,不足为奇。”
杜长生语气沉稳,对答如流。
接着,他又从另一只衣袖里掏出一张纸,补充道:“若是不信,这里有户籍文书为凭。”
沈伯年眼睛瞪得老大,从杜长生手里接过文书,与儿子一道仔细查看起来。
验看之后,沈家父子二人哑口无言,双双跌坐回椅中。
面对这样的真相,杜小曼素来波澜不兴的脸上,浮起难以置信的表情。
她不敢相信,自打接到父亲家书的那一刻起,自己和母亲便落入了父亲精心布下的棋局。
而刚与自己拜过堂的“丈夫”如此粗鲁的对待自己,也是因为遭了父亲的算计。
这场精妙的布局,下棋的人洋洋得意,一脸胜券在握的表情。
而沈氏父子和自己,不过是棋盘上任他操控的棋子,压根没有说“不”的权利……
不!
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绝不甘心……沦为他的棋子!
杜小曼缩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好了,既然两家的误会已然解释清楚;而你同曼儿也已正式拜堂结成了夫妻,便好好过吧!”
见沈家父子半天不说话,杜长生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转头对自己的正室姚氏说道:“夫人,这事都怨为夫事之前少交代了几句,害你大半夜的跟着为夫瞎折腾。我们走吧!”
姚氏善解人意的点了点头,缓缓起身。
一见杜长生夫妇要拍屁股走人,沈家父子心里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杜长生夫妇,大摇大摆的向门口走去。
“父亲,第一次见到女儿,怎么象见到瘟神似的?竟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急着走吗?”
正在这时,却听得一声清脆的女声响起,打破了一室的静默。
杜长生闻声停下了脚步,携姚氏双双转过头来。
只见屋子中央的红艳身影,腰身挺得笔直。
杜长生多少有些愣神,因为他不曾想到过,一个丧门星的身姿,怎会如此挺拔,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
但身姿好看又怎样?她终归不过丧门星转世。
自己若是与她多呆上一秒,便不知要沾上多少霉运!
杜长生没有同杜小曼答腔,只向自己身旁的贤内助暗暗递了个色。
“曼儿,你们父女要叙旧,三朝回门有的是机会。时辰不早,我们再不走,只怕别耽误了你们小夫妻办正事儿!”
一直默不作声的姚氏见状,立即主动替丈夫出言解围。
杜长生一听妻子这得体周全的话语,目光里流露出赞许之意。
他满意的转过头,正打算再次迈步,却听身后的女声再次响起。
“母亲此言差矣。”
杜小曼一边不温不火的说着,一边缓缓挪步,一点点向杜长生夫妇走近。
“这盖头还没揭,合卺酒也没喝过,算不得是真正的夫妻。敢问母亲,我与他之间,又何来的‘正事儿’可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