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道士不以为然地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不必这么客气,但也再没有想走的意思,而是又说了几句好话,顺应地留在花厅吃茶。
沈赋之让两人坐下后,这才与沈降霜说话:“你怎的不摘下帷帽?如今到了自己家,你做事也不必像在外面那么拘谨,也可以无忧了。”
可以无忧?
帷帽下的丹凤眼微微一挑,不过一瞬,面上却又感动一片。沈降霜透过白纱瞥见沈赋之颇为关切的眼神,只是泪盈盈地轻声唤道:“父亲。”
这一声父亲,仿佛饱含了少女十几年对父亲的孺慕之情,在这一刻还小心翼翼隐忍着,就连一旁的下人都听得眼眶发酸,差点就要替她哭出来一般。
沈赋之微微一愣,也不由应了一声:“霜儿。”
沈降霜声音柔软娇脆,此刻多了一丝隐忍哀戚,不像依依那般娇嗔可人,也不像墨儿那样平和淡然。就连是他也听得眼里也有了些酸涩。
沈降霜抬起素白干净的手,只是有些美中不足。沈赋之瞧见了那手上生有薄茧,面上虽不多说,心中不免微微有些心疼自己抱出去的女儿。
她小心翼翼将帷帽小心取下,这一刻,厅中隐隐有暗香浮动,不仅是众人忍不住低叹出声,就连那位张道士也面色微微一窒。
只是所有人目光皆在她身上,没有人发觉张道士的失态。
他当然惊讶,自己将沈降霜从小就锁在城郊的庄子里,用当年沈府的钱抠出一小点请了个农妇照顾她。
他也多年未见这个少女,如今既出落得好看,又仪态翩翩的,虽说这与他无甚关系,但也真是闻所未闻怪哉怪哉。
眼前的少女挽着垂鬟分肖髻,惊奇的是帷帽没有将她头发压乱半分,她只戴了一只玲珑点翠草头虫镶珠银簪,显得十分素净。
他们见惯了府中小姐们精致琳琅的步摇发簪精美服饰,如今见此娇俏朴素的大小姐,倒多添了几分好感来。
沈降霜的一双细眉下是生了一双丹凤眼,尽管她目光低垂,但却难掩她眸光中的熠熠之光;琼鼻细巧挺秀,唇如胭脂。
她此刻的周身气质犹如玉莲,那楚楚可怜的神态,却又让人心生怜悯,不禁想要上前安慰于她。
可真是怪了,长相这般明艳妖娆的少女,此时给人的感觉却是如月下娇莲一般柔和干净。
若光是皮相,府上的两位小姐倒是差不了她几分,可是那神韵气质,却是能够将府上的两位小姐甩出好几条街。
就连沈赋之这个见多了世面的也看呆了去,一时间众人都并着一口气,生怕自己呼吸重了,吓跑了这位遗落人间的仙子。
一时间秋风拂来,撩起少女鬓边几丝长发,厅中暗香若有若无地飘散着,而一旁的张道士则浑身打着哆嗦,茶杯都拿不太稳,眼神微微慌乱。
说起香味,这大南朝代姑娘们个个顶在行。闻香识人,有时一个人的独特香味,就能让他人记忆犹深。
所以,会调香并不奇怪,会调出独特能让人记上一辈子的香,那才是上承之色。就连女子书斋夫子授课,也都纳入了识香调香这门子课。
而论南朝最传奇的香之一,便是那名为“醉梦生”的香了。相传此香是南朝最有名的调香师香灵子亲自为好友所调。
其香味初闻暗香浮动只觉好闻,仿若清水花香之色就在眼前;而后调则香味浓郁犹如酿香,却不染于其他脂粉之色,等真正反应过来之时,已是醉生梦死,沉迷之中。
此香属于烈香,而香灵子那位好友,也正是玉月楼的当红花魁阿玉。
良家女子只知‘醉梦生’其名,一边酸碎了牙嘀咕此香定是媚俗上不得台面,也只有用闻过此香的人才知道,此香并非俗物,香中传奇不足为过。
那玉月楼如今还是夜夜笙歌,阿玉姑娘本人更是被称为京中一绝,更有‘未闻梦醉生,过京虚此行’一说,但其实真正能见到阿玉姑娘,闻过那梦醉生的贵客却是少之又少了。
“霜儿身上的香是自己调的吗?为父虽不懂香,闻着也甚是好闻。”良久,等沈赋之反应过来后又不禁问道。
此刻他对自己的女儿那是满眼欣赏,对娇娇小女的语气也愉悦宽和了几分。
一旁添茶的婢子也不由应和道:“您身上的香可真真儿又特别又好闻,奴婢们远远闻着,便感觉自己是掉进了那封存了十几年的女儿红里呢,醉香醉香的。”
这婢子相貌平平,好在脸蛋圆圆笑得真诚,看着模样十分讨喜。原本花厅中下人插嘴实属越矩,好在此时沈赋之也没有计较,并没有苛责于她。
不等沈降霜回话,张道士先替她回答道:“这是自然,小姐跟随贫道身边多年,四五岁便熟读四书五经;对于调香一课也是信手拈来颇有天赋的…不愧是贵府的骨血,从小其天赋艳艳可谓神童。”
如今沈降霜越出色,他能谋取到的钱财就能越多,想通了这个理,张道士才肯替沈降霜说着各种好话。
听着张道士一席话语,沈赋之脸上不免扬起了愉悦的笑容。
起初他还担心沈降霜回来之后样貌平平仪态粗鄙,没成想这一回府便是他沈赋之自己也被惊艳了不少。
往后几人在花厅吃着好茶说说笑笑聊了几句,沈降霜被两人点了名也只是微微颔首微笑,并不多话;
张道士带她回府之前还特意警告过她,只可惜自己如今重来一次,心智已不再是十五岁的庄中少女了。
看着张道士此刻如仙人一般将众人哄骗得服服帖帖,她只是微微抿嘴笑着,并没有过多表情。
那张道士也是生了一张巧嘴,谈笑之间尽挑好话来讲,一边十分真诚夸赞地着沈家小女,一边又隐隐暗示着自己功高苦劳,道术高深。
而沈赋之则是听着张道士编的他带着小降霜在外化缘寻道趣事,笑容不免又加深;众人也时不时悄悄偷瞄几眼沈降霜,眼神中还夹杂着几分之前的惊艳和呆痴来。
沈降霜依旧乖巧地将眸子半垂着,仿佛只看着自己的脚尖一般,背却打得挺直,露不出丝毫得怯弱。
张道士与沈赋之说笑间,沈降霜坐在一旁陷入了漫长的回忆…
这调香她自然是擅长的,上一世的她可是调香大师香灵子的亲传徒弟。
起于醉梦生也死于醉梦生,这香的名字兴许就是香灵子为阿玉与她编织的一场梦罢了。
此香能令世人痴醉,却不知同样也是杀人利器。
沈降霜此刻面色如常,嘴角勾起弧度只是多了几分。她心中不免升起一丝嘲讽,不知是可怜那阿玉姑娘,还是也觉得自己稀里糊涂的上辈子同样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