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是山里的核桃,得砸着吃”
“嘿,野丫头,再这样我不客气了”
“来呀!你过来,我忍你很久了,让你给相邦丢人”
“好了,没看是什么地方”清穆低声呵斥,与瑟这才收回‘放’在郑国耳朵上的手。她们三人和郑国坐在一个只有屏风挡着的茶间里,能进得齐贤居的人现在都一丝不苟的在读《吕览》。两盏茶过去了也没出现那个可以增改一字,获取千金的人。
“欸,郑国此趟白来了”郑国喝着茶打个饱嗝,这一声让与瑟嫌弃坏了,捂着鼻子狠狠瞪他,如同他刚刚放了个屁。
“先生这就要走?”穿着锦袍的韩非不发一言径直朝外走,被车畔拦了下来。
“我看不出有何要增减的地方,亦后悔此行”
“哦?这是为何?”
“吕相让我等成一家之言才能为《吕览》增减一字,我却未看见吕相或者是诸位门客的一家之言呈现于此作,著书立说只不过是一场大迁移,从名家书上誊抄来的东西却让我等修改”韩非坦诚的看着车畔,语气平淡的无任何波动,“韩非不敢,无从下笔”
这种冷淡深深刺痛了齐贤居的门客,车畔没想到看起来斯文端正的韩非会这样说,一时面红耳赤恨自己有眼无珠拦下他。
“我去教训他”撸起袖子的与瑟被清穆,月西和郑国三人紧紧按住。
“小姐!他当着大庭广众的面对相邦无礼!”
“再敢放肆,我将你送回相府,以后都别再见我”清穆少有的威胁人,她此时听见韩非的一番言论也甚是气愤,大迁移一说未免太侮辱人,但确实誊抄了......清穆觉得韩非说的不对,但她又觉得这个韩非并无恶意。
“《吕览》是以道家思想为主体兼采阴阳、儒墨、名法、兵农诸家学说而贯通完成的一部著作。若说是大迁移,是吕相带着谋士周游列国,收集遗文佚事而逐渐完善的呕心沥血之作,期间诸多艰辛难以想象,过程并非誊抄一般简单,意义远超越各类名家学说,诸位品读时可发现比以往所读的名家散本更齐全更明了,正是吕相及门客用心良苦之处”在厢房中坐了许久的白衣公子出来了,本是反驳之语,他徐徐道来如同和风细雨缓缓平息在座怒火。
“做何事不需下苦工?但成效有差别,以至于人有差别,家有差别,国有差别,如同灌溉一棵树,参天大树是树,矮小灌木也是树”
“韩非,你把话说清楚!秦国《吕览》是参天大树,还是灌木之丛?你韩国可有什么著作与《吕览》一决高下?”这是今日一位经过考核进入齐贤居的秦国士子激动的向韩非讨教。
“《吕览》还不能称之为树,枝叶繁茂而无主干,最终沦为棒槌也!”
吕览成了棒槌???连灌木之丛都算不上?
举座哗然......韩非到底是谁,敢这样在秦国侮辱吕相。
“怪胎”有人暗骂。
群起而攻之,韩非并无惧意,他像来时那样身体挺得笔直,潇洒的消失在门客的视野中。
“子丹?”清穆欣喜于这位白衣公子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再定睛一看发现是那天助她一臂之力的子丹。她高兴的脱口而出,又恰好子丹转过身向她含笑走来。
“姑娘,刚刚我就发现了你”公子丹笑着向清穆拱手。
“子丹刚刚慷慨直言,清穆感激,该是我向公子行礼”
“在下姬丹,来自燕国,刚刚亲眼所见清穆姑娘仗义救人,心生钦佩”
一个感激,一个钦佩,好一对有礼有节的少男少女...
清穆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刚刚还被人说‘最毒女人心’这会儿倒有人夸她仗义,从小在将军府长大,她很喜欢这个词。
“是是是,刚刚多谢清穆姑娘相助,不过听说你是吕相的义女,还请小姐在吕相面前多美言几句,今日在下怕是把他老人家气着了”郑国不知道是不是不会说话,语气古怪像是吕相联合义女演了一场戏。
“郑国,我家小姐真心帮你,你什么意思?这会儿才知道感谢也就罢了,还阴阳怪气的,你信不信我把你从这儿踹到工地上去干活!”
“府上优伶,心好却嘴上不饶人”清穆汗颜。
“那日我就说姑娘与众不同,原来是吕相的义女。”一身白衣的公子丹从头至尾都含笑的看着清穆,想到那日,那日他可是把人落在桃林里自己翩翩离去了呢...
“额...”
“我...”
“你先说”
清穆想问公子丹为何会来这里。
公子丹想解释渭川之别为何那样仓促。
“姑娘,我顺道接你来了”是裘夫人的近侍福祉姑姑。
公子丹刚要说出口的话被打断,清穆看时间不早知道是该回去了,两人刚见面只好匆匆作别:“公子丹,我先告辞了。”
“郑国的才能有目共睹,清穆姑娘可让吕相宽心,所谓好事多磨。”公子丹颔首,还不忘让清穆安慰吕相。
看着清穆在女侍的陪同下走向那辆马车,公子丹卸下那副温和的笑装,几分惘然若失浮上眉间,心里说道“你可知道那天渭川之行我就是为你而去。”
我以为没有等到你,原来你自己上了我的船。那场不期而遇算是精心谋划的结果还是上天安排的意外?
公子丹早就想见吕相的义女,他有求于吕不韦,对吕不韦身边发生的任何事都上心。他想趁着吕不韦在秦国掌握大权之时摆脱质子身份从而尽早归燕,他每天只想一件事,何时重归故土!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所以他不会把宝全压在吕不韦身上,借吕不韦之手送进宫的“人肉车轴”就是他下的另一步棋,效果确实不错。接下来,该轮到和吕相有密切关系的义女了...
她想要什么?
她能做什么?
“公子丹!我家住吕庄,可去那儿找我!”少女的声音清脆又包含几分热情的娇憨。
公子丹几乎在清穆扭头的一瞬立马换上温熙的笑容,他听后还认真的点了点头。
一切似乎更顺利,连番入两国为质受尽压迫和屈辱而变的城府极深的公子丹此时却打退堂鼓了。
时间能否重来一次,那场初见可否推迟,或者不要发生。
因为“听见你纯粹的声音我觉得此时的自己肮脏无比”
清穆刚利飒落座,脊背发凉,福祉姑姑和月西的眼神要把她吃了!
“我刚刚还说小姐在裘夫人的一个月教导下变化极大,会与人施礼了,怎么刚刚那样鲁莽,哪有女儿家自报家门!”
“姑娘,此事我会向裘夫人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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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庄是西苑的大户,也不知是哪位风水大师说西苑上有祥云,下藏财库,是个绵延富贵的好地方,引得秦国王室贵胄争相往这里靠拢,嬴政的父亲秦异人归秦时,想在这里买一处住所,几位王室元老纷纷让地,没想到住进来的不是秦异人,而是吕不韦。几位老贵族当然是恨得牙痒痒,恨着恨着吕不韦终于搬走了,还没来得及高兴又得知老狐狸是去离咸阳宫更近的地方当丞相去了。
吕不韦唯一的夫人裘夫人却留了下来,所以就有人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利字当头,老夫老妻宁愿分房睡也要守家产!
过几年,吕不韦的文信候府迎来了新的姬妾,其中一人还是周王朝的贵族遗孤,这个人便是温和敦厚的周氏。
又过几年,吕不韦收留了一批又一批身怀绝技的优伶,这其中包括与瑟与琴姐妹。
于是裘夫人就成了一个众口发难的弃妇,有名无实,备受冷落,无儿无女,能攻击一位妻子的所有恶毒语言都曾流入裘夫人耳中。
“大师傅,清穆姐姐什么时候回来?”一个抹的花猫一样的小姑娘怯怯的问裘夫人,她不知道这个人是别人口中守活寡的吕庄女主人。
“福祉去叫了,你们且等等”裘夫人又命人给这群坐成一排排的孩子发些甜果,她曾经也有一个孩子但她还未来的及等到他开口说话就失去了。
西苑权贵的嘲笑再恶毒也伤不了裘夫人,只是有些事裘夫人想都不敢想,她行尸走肉般的趟过每一天,直到清穆登门,嬉笑的叫她一声“大师傅”
好吧,这辈子无儿无女,收个徒弟也是好的。
“大师傅,是你叫福祉姑姑去接我的是不是?你不让接我也能自己回来”声音永远比人先到,裘夫人苍白的脸总算回暖几分血色,这丫头似乎玩得很开心。
“你不来这群小泼猴怎么办,他们缠着我问你,我只好让福祉顺道去接你”
“清穆姐姐,你什么时候带我们去填燕子窝,我再晚些回去我娘该捶我了”听见清穆的声音,一群孩子立马往外跑,一瞬间清穆就被小胳膊小腿拽的迈不动脚了。
福祉笑的意味深长的向裘夫人凑过来:“姑娘今天见了一位白衣公子”
“如何?”
“气质矜贵,彬彬有礼”
“哪家的公子?”
“公子是哪家的我不知道,姑娘走时可是扯着嗓子喊‘我家住吕庄,公子有事来找我’。”福祉说这话时演的夸张极了,她只会在清穆跟前假装正儿八经,她要是每天也板着一张脸,她与这位历经人间苦难的主子该怎么活啊...福祉见裘夫人真的要生气了,打趣安慰道:“夫人等着收女婿吧,没准明年今天吕庄的孩子又能生一茬”
这是安慰吗???
“喊小姐到我房里来!”
一轮圆月悄悄攀上枝头,吕庄星星点点的灯火还在上跳下窜,正如握在清穆手中的笔,今夜她要抄诵一首后世广大学子耳熟能详的诗经《氓》: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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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穆第一次抄这首诗,只觉长!裘夫人再三强调的“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清穆不以为意,她李穗是谁?她吕清穆是谁?非一般女子也,谁要骗她,一眼看穿!清穆此时将笔化作利剑“咔咔咔”
文信候府的主人吕相今天也不好过,这么晚了人还在齐贤居伏案沉思。
今天发生的事出乎吕不韦的意料,可以说完全与吕不韦的预期背道而驰。
一位门客委身进来,说道:“丞相,在下偶然看到一刻本,大气磅礡,似是神来之笔”
吕不韦抬头,竟是齐贤居的一张桌子。他拿着蜡烛凑近一看,先是连连点头,咽下一口唾沫,又是绕桌而行,连连摇头,来的人脸上也随之一会儿晴一会儿阴,看吕不韦捏着木板的手指发白,不知是喜是忧,紧张的不知说什么好。
吕不韦朗声笑道:“好!好!好啊!就吕氏春秋,继往圣,开来学!本是老夫初心,功过是非,世人自在评论……”这四字如良药除病,吕不韦顿时豁然开朗。
其余门客如释重负,一人说道:“丞相,这是李斯的字”
李斯的字,一字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