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祎二十一年,承乾宫里的那个疯子死了,死在一个大雪飞扬的冬夜。
早晨小太监给他送饭的时候就没了气息,倒没几个人对此感到稀奇。“成王败寇,那疯子早该死了,只不过皇上愿意留他一条活路。”宫中的人都这么说。况且老死宫中的人历来数不胜数,宫人们早已经看惯了。
“皇上,承乾宫那位,殁了。”李公公附在沈亓云耳边低声说。沈亓云头也没抬:“嗯,退下吧。”李公公犹豫了一下,递上一块碎玉佩,“只是他死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攥着这个。”沈亓云拿着奏章的手不禁一顿,抬眼望去,那碎了一半的玉佩在烛光下越发显得透亮温润,本应是滋润人心的物件,却让他心生冰凉之感。
他抬手拿起玉佩。玉佩的背面刻着一个“云宴”二字,时隔多年,却越发清晰。沈亓云看着玉佩,喃喃道:
“宴儿,他去见你了。”
嘉兴十一年,宋清宴九岁。
她入宫那日,塞北下了场百年难遇的大雪。她和祖父跪在营帐内,听着宫里来的小黄门捏细了嗓子说:“太皇太后懿旨:三朝功臣宋翰承之女宋氏,贤德端良,庆育高门,柔顺因心,幽闲表质。雅著闺闱之则,能度瞻图史之诚。故因徇太祖遗训,特诏此女入宫。钦此。”
“微臣遵旨。”
宋清宴什么都不懂,只是乖乖地跪在祖父身后,但宋翰承明白,一入宫门深似海,他只有这么一个孙女,从小带在身边,为的就是想逃过这一天。但终究,遗训难违。
宋氏是开国功臣,更是武将名门,世世代代效忠皇帝。人人都说,飞鸟尽,良弓藏,武将从来是历代帝王忌惮的,都想除之而后快。宋氏能兴盛至今全都得益于太祖皇帝留下的遗训。当年,为助太祖称帝,宋氏惨遭灭门,宋氏祖先临死前,将唯一存活的男婴托付给太祖,太祖感念至深,留下遗训:我朝世代皇后当从宋氏择其一。
至此宋氏女子的命运,从来都由不得自己。只是宋承翰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
雁北关外,大雪纷飞,天地间只剩得一片苍茫的白。
“宴儿,你自小长在塞北,到了宫中,莫要坏了规矩。”宋承翰为宋清宴披上斗篷,捏了捏她柔软的小脸。
“阿翁,宴儿不想进宫,宴儿要和阿翁在一起。”宋清宴紧紧拉着祖父的衣襟,抬头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红红的,像只小兔子。
宋承翰狠心别过脸去,拂开她的小手,将她向前推了一把,对着来接她入宫的嬷嬷深深作揖:
“小女清宴自小在我身边长大,不懂宫中规矩,就劳烦嬷嬷照顾了。”
“老将军可折煞奴婢了,宴小姐是太后娘娘的侄孙女,自然不会在宫中受半点委屈。”老嬷嬷满脸堆笑。
宋清宴坐在马车里,看着远处的城门越来越小,小到再也看不见。她心里突然很害怕。
从前,她总喜欢让兄长偷偷驾马带她去远处,有次她太任性,独自骑了兄长的马,跑去了雁门关,那里离塞北军营足有二十余里路。等祖父派人将她寻回的时候,也已经深夜了。父亲罚她跪着反思,祖父却只是摸着她的头,叹气,“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总想着往外跑,看来到底是留不住咯。”
宋清宴还记得那一晚,她独自一人跑到如此远的地方却一点都不害怕。因为沿途都分散着祖父部署的军队,即使远离塞北军营,仍能听到击鼓声,看到军营里的火光。但是进了宫还能听到这些,见到这些吗?宋清宴不知道。
她路上问嬷嬷:“嬷嬷,我进宫是要做什么?”嬷嬷也只是笑笑,“进宫享清福。”
但是,当宋清宴走进禁中巍峨的城池时,她并不知道从此之后的迈出的每一步都踏在一条不归路上,永无回头之时。而这人人向往的天上人间,不过是座囚牢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