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通身雪白，站在污泥中之中宛若遗世而独立。
胜老者挣扎着爬起来对着少女跪伏于地，右手颤抖着按着胸口，“大小姐。”
风雨不侵，尘泥不染，白眉白发，面若粉桃的少女只是看着方济，朱唇轻启：“先生可否饶他一命。”
方济将手中的雷霆一下掐灭，看了看来人。
高魔世界里或许牛逼的人未必都长得好看，但是好看到一定程度的人一定很牛逼，这是常识。
对方身上这种令人亲近的纯净感连方济也会受到影响，然而同时，这种纯净感与她身后那个妖魔给人的肮脏不适绝对又是同处一源。
这种诡异的矛盾，偏偏协调的存在，会使人对自己的认知产生巨大的怀疑。
方济低头看了看地上仅剩的弈云二人，正在蹒跚着想要站起来。
心中悲戚，摇了摇头，微微皱眉。
“你们把这一村之人都变成了怪物？”
少女歪头看着方济，“非也，村人转化，尽是自愿，我们不曾强迫。”
方济扑哧一笑，“自愿？好一个自愿。予人钱财，叫他自杀，也叫自愿。人性贪鄙，若都使自愿，这世间早无秩序，全归混沌了。”
少女听完忍不住鼓起掌来，“先生见识不凡呀。不错，混沌本是世间常态，秩序只是永恒混沌中的片刻间歇。”
说着抬头看了看头上还在落雨的夜空，“一如这浩瀚穹宇，繁星只是点缀，漆黑的背景才是常态。”
方济此时已经眉目紧缩，瞪起眼来，“在无穷黑暗中点亮繁星，正是我人道骄傲。”
清微道最重秩序，天师正冠素以结束乱世为己任，哪怕最糟糕的秩序在他们眼中也比无序要好。
本来自赤龙道宫之事后，方济以为这方世界慢慢会产生自己行进的秩序，自己自以为是的传道，或许只能带来更多混乱与波折。
所以虽然颇为欣赏弈云阁几师徒的炼器法，但方济始终没有下定决心赠送他们穷尽物理的“黄龙道”。
然而此时看着脚下一片疮痍的渔村，神情悲伤的尹夫子和孔笙。方济突然明白，这个世界本来便是愚顽混沌的，无时无刻都在上演着没有任何规律的死亡与杀戮，毁灭与混乱才是这个世界的常态。
像宋国这样的地方，哪怕没有赤龙道宫，也一样会在另一些莫名奇妙的事情中化为灰烬。
方济有些下定了决心，“你们人祭湘江水精，令祂失控，是要控制祂激起水患，水淹下游数十万人家？”
少女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或许是为了取悦父亲吧。”
方济冷笑起来，“数十万生灵性命只为博祂一悦？”
“我的父亲，存在于一切虚空之上，祂是宇宙的起始，万物的归宿。并非凡人能感知与理解的存在，所谓喜怒都不过是这些受他影响的人类一厢情愿罢了。”少女摇头无奈。“哪怕他们称诵的主名“混沌”也不过是受父亲力量影响下疯狂的想象。”
方济有些烦躁，“看起来老子不传道，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倒是弄得很嗨。”
将手中的葫芦放在空中，一拍葫芦口，飞出把锈迹斑斑的铁条来，抓在手中对准少女，“老子管你什么混不混沌的，我不能感知，不能改变的，我就当他不存在。你且看看你能不能挡我这把奥卡姆剑。”
少女显然听不懂方济的物理梗，只是摇了摇头，“我非先生对手，争斗非我所长。”
“那我可不会手下留情。”方济捏着一端，一转铁条，锈迹斑斑的铁条突然变大，轰得一声砸在地面上泥浆飞溅。
少女却没有丝毫慌张，反倒是提着自己白色轻纱的裙裾，对着方济行了一个仕女礼，面色从容，“何必着急呢，不妨让我先介绍自己。
先生可以唤我白墨，这是我给自己取的名字。
你杀光他们也没有什么用，此界璧障千疮百孔，我的父亲可以在这个世界孕育出我，也可以侵染影响更多的凡人，你是杀之不尽的。”
方济看着少女脸上美丽不可方物的笑容，还是举起了手中剑。
“废话多。”
铁条更像是一根撑天大棒遮天一般压了过来，少女既不惊恐，也没有任何反抗。
只是方济能看到有一瞬间，少女嘴角所说的话，大约是：“我们还会再见的。”
所谓奥卡姆剑自然是方济的恶搞，此剑本是传说中夏国远古大荒时代传承下来的量天尺，斩天灭神，不讲道理，很有种神仙术法，一力破之的浪漫。
方济便为他改名奥卡姆剑，专砍花里胡哨。
巨剑抬起，下面整个江心岛，被砸出一条大痕。巨剑的铁质剑身上沾染了无数黑色脓血。
痕迹之中，无数血肉浸泡在污水之中，方济已经分辨不出那美丽的少女是否也在其中。
收起奥卡姆剑，落在地面，反身走向尹夫子师徒二人。
两人尽力站直神躯，端端正正对着方济行了一礼，久久不言。
夜色雨势仍盛，方济仰头看着天空中未被乌云遮蔽的皓月，也只是无奈摇头。
“这湘江水精还在失控边缘，我得去处理一下。我先送你二人回去吧。”
尹夫子微微点头，拍了拍孔笙的肩膀，“小三，你去台上取些血肉。我们带回去。”
而后面向方济点头，“有劳先生了。”
方济看着孔笙捡起台上大师兄张齐遗落的小酒壶，双手颤抖着用壶口去舀台上和雨水混在一起的血肉残渣。
孔笙有些控制不住，硕大的泪珠默默滴在已经发黑的血色里，脊背轻颤，双脚不稳。
等到孔笙跑回夫子与方济身边，面色已经苍白的没有丝毫血色。方济并没有出言安慰，人的悲喜本是这世间最平常的事，也从不能与他人相通，只有靠自己咀嚼。
对着尹夫子微微点头，手指点向二人，口中吹出一口清气，二人只觉被一道微风卷起，驾云而去。
“唉，这只大乌龟可怎么处理呢。”方济叹了口气，神魂乃是生灵根基，破坏侵染容易，修复却是极难。纵是天生神祇，神魂也一样是扒光了衣服的少女一样柔弱。
雨势一直不曾减弱，虽然方济用三里铺整座村子堵住了水道。但是显然这位湘君的状况不妙，若不能控制，怕是大雨连绵几月，也是一场涝灾。
方济踏空而上，几步之间已在两江水道交汇处的上空。
现今只有两法，要么先封禁起来，再找办法救治，但是机会不大。搞不好彻底失控，又被混沌侵染。
要么就只能斩杀。
紫金葫芦绕着方济上下翻飞，葫芦口时不时闪过电光，方济眼中神光晃动不定。
一把抓住飞过眼前的葫芦，对准下方，天际万里雷霆已经积蓄，这天下间再没有比杀戮更简单的事了。
“罢，将祂带在身边便是。”拍了拍葫芦，取出来一颗药丸。正是瞳瞳一直在吃的“碧水金晶丹”。
方济感慨，“神魂之道总归不是我清微所长。”
随手将一瓶丹药扔进水中，方济面色冷漠，俯视着下方水面。
直到江面开始冒出众多的泡泡，无数黑气从中散出，四处弥漫。
“要是会丫头的拘神咒就好了。”方济摇摇头，对着下面喝了一声，“湘江水神，速来见我！”
声音并不算大，却穿破水面直达江底。一声炸响，水浪飞起数丈，却见一青衣娃娃，顶着个绿色硬质龟壳帽，从水里一跃上空中。
活像个带着个比自己头还大的安全头盔的小学生。
小家伙落在云端，上上下下打量了方济好一会儿，才行了一礼，“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我只是暂时压制你外泄的煞气，你神魂已受侵蚀，我也无可奈何。”方济看着对方这副滑稽模样，有些好笑。
“所以你需跟着我，若你最终没能扛住还是完全被混沌侵蚀，我便斩了你。”
小家伙儿有些被方济吓到，怯怯得点了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