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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化煞

往生客栈,四方院落三层木楼,不大,却已是酆都这个山城小县头等栖身投宿所在。

三层的上房只余了一间,司徒嫣然一行便又在二层要了两间普通客房,也是足够的干净整齐。五人谦让半晌,年纪最长的齐天筹推说自己夫妻隐居坐忘庐日久,习惯了朴素简单,但凡可以栖身安眠即可,太过奢华反而睡不踏实,便把上房留给了司徒嫣然与石榴主仆二人,携着焉雨柔与王襄出离上房屋,径去二层各自歇息。

虽只天交子时,尚不算很晚,几人却都是连日奔波,刚刚又是几番耗神劳力,无不疲乏至极。便是如此,焉雨柔也是不顾齐天筹的拦阻,赖在王襄房内,与他携手坐于床榻之上,对相识多日却从未过话的螟蛉义子,看个没够聊个没完。直到客栈外街巷中传来“咚——咚、咚、咚”一慢三快,“丑时四更,天寒地冻”的梆点打更之声,齐天筹二次来寻,焉雨柔才一步三回首恋恋不舍的随了丈夫回房,行至门口复又折回,看着王襄安稳躺下,又与他盖好凉被,才放心离去。

王襄父母早丧,多年未得如此宠爱,虽还略有不适,却温馨备至。含着浅笑酣然入梦,这一觉便睡了个天昏地暗,直到转日午时,才悠悠醒转。甫一起身,便觉四肢无力百骸酸软,想是劳累过甚后身心松弛,反倒不甚疲惫乏力,也就没急着下床,盘膝而坐运转周天。

一番吐故纳新后,王襄方才觉得神清气爽,肚子却“咕噜噜”的抗议起来……

王襄穿着收拾齐整,出屋去寻义父义母,齐天筹夫妻未在屋内,来到三楼上房,三位长辈果然齐聚司徒嫣然房中。

王襄惭愧道:“贪睡误了问安,义母、义母、司徒前辈勿怪!”

齐天筹、焉雨柔夫妻还未答话,司徒嫣然却接口说道,“义父、义母、司徒前辈?看来就我一个是外人。”嘴里打趣,脸色却笑盈盈不见如何着恼。

“若不是囡囡凑巧遇到襄儿,我和雨柔抢先占了个便宜。论起亲疏来,襄儿怕是与你还要更亲近些。”齐天筹安抚着司徒嫣然,对王襄招招手,“来来来,重新见过你嫣然姨娘。”

“嫣然妹妹何时这等小气啦?这飞醋吃得也忒没气量了,孩子又不知道其中干系。”焉雨柔对王襄袒护得紧,连司徒嫣然的一句玩笑也去计较,“等襄儿和蓉蓉……还不知道和谁更亲近呢!”

“横竖说不过你夫妻俩,前辈也好,姨娘也罢,随他怎样叫好啦!”司徒嫣然大笑出声,也冲王襄招手,示意他一并坐下,嘴里说着,“饿了吧?我已让石榴出去买些饭菜回来。看你睡得实,便没问你,买回什么便将就吃什么吧。”

众人同桌用过午膳,闲絮了不几句,齐天筹夫妻便说想出去逛逛酆都城。王襄用目光询向司徒嫣然。司徒嫣然和颜浅笑,“要是好奇便同去逛一逛,瞧病倒不急于这一日半日的。”

王襄何其乖巧,会意答道,“要是姨娘有闲,却还是瞧病要紧。”扭头对义母焉雨柔说道,“难得嫣然姨娘肯援手施治,恕襄儿不能分身相陪了。”

焉雨柔起身拉过石榴,“哪个会怪你,本就是治病事大。你嫣然姨娘一早便耐不住性子啦。”说罢,三人相伴逛肆游街去了,为司徒嫣然诊治王襄留下了满室清静。

王襄的痼疾顽症,齐天筹在坐忘庐已详加探查过,虽受限医术高下不得施治要领,却早已将病因与表征对司徒嫣然说了个七七八八,百花仙姑诊脉时,预先有了提防,便没有过多惊动那两股潜伏于内的莫名劲力,只是巧施妙手旁敲侧引。王襄不觉如何痛苦难受,倒是白白提心吊胆一番。

“可能医治?”王襄见司徒嫣然诊脉后,久久沉思不语,忍不住问道,“便是不得治愈也无妨,姨娘只管如实相告,襄儿也好早做准备。”

“别胡说,谁说不能治愈?!不过是麻烦些,需要多费些时间而已。”司徒嫣然白了王襄一眼,“若不是她以‘青岚煞’封了你体内的邪气,以你粗浅修为怕是坚持不到今日今时,不过若不先行化解这‘青岚煞’,却又无法消祛‘阴阳太玄功’附生的反噬淫邪之力……”

王襄听司徒嫣然之意,倒好像消解护体的“青岚煞”比医治反噬之力更为关键繁复些,出言问道,“化解‘青岚煞’过于麻烦还是过于凶险?”

司徒嫣然苦笑道,“也麻烦也凶险。各家修习内功的路数法门本就五花八门各不相同,其间的相生相克微妙无比,差之毫厘便谬以千里,深浅一寸都是攸关生死,没有万全的把握万不敢轻易触碰……”

“嫣然姨娘无需过虑,要是无关痛痒,便由着这两股劲力在襄儿体内蛰伏着好了,反正多它不多少它不少,大不了不练内功也就是了……”王襄怕司徒嫣然过于勉强,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司徒嫣然却冷了脸,“确实无碍生死,确实不修炼施展内功便与常人无异,可是你不怕辜负那传功之人吗?!”

王襄如何不知许多人百般迁就眷顾自己,正是因了传功异人;又如何肯贪生怕死忍痛割舍不去练那太玄神功,若不是洗雪深仇匡扶正义情急心切,又怎会贪功冒进适得其反种下祸根。见到司徒嫣然不悦,慌忙正色道:“那就请嫣然姨娘大胆施为,万毋投鼠忌器,襄儿也不是畏首畏尾贪生怕死之辈,不放手一试,非止授业恩人,怕是连已故双亲、义父义母,乃至嫣然姨娘、蓉蓉姑娘都无颜以对!”

司徒嫣然闻言,反又笑了起来,“果然是他的徒弟!天筹兄识人自然不会有失,便是蓉蓉那丫头也没看错人。紧要是紧要些,倒也没你说的那般严峻,我若想找那解铃之人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怕时日太久,是以想冒险试上一试……”

“尽管一试,何必瞻前顾后。”王襄笑得何其豪爽。

“还不是怕你受罪?!”若不是司徒嫣然疼惜王襄,不想他有半分差池,又哪会踌躇如斯,“‘青岚煞’本就豪横,她的修为又在我之上,以银针灸穴,三四个月怕也能化解干净,只不过……”时才诊脉,司徒嫣然避重就轻避实就虚,宁肯多耗数倍气力,也要迁就王襄不受一点痛楚。若不是那施“青岚煞”的系铃人缥缈难寻,设法邀来不知需要三五月还是一两年,又哪里舍得让王襄承受百日针刺之苦。

王襄听到不过是忍受些痛楚,反而如释重负,大喜道,“襄儿自然知道嫣然姨娘的怜爱,襄儿却也不是那两三岁的小娃娃,莫说百日之疼,这一路寻找异卉庄不但非止百日更是九死一生,只要能治病,便是骨断筋折,王襄也不会放在心上。”

“如此便好!”司徒嫣然还不放心,“这‘青岚煞’还需一丝丝化解,我施针时也不过是见机行事随机应变,性命之虞虽是没有,却未必只是疼痛,或痒如蚁噬、或炙如火燎、或酥如瘙痒,不一而足,诸般非人之苦,你也要多做些准备。”

“如此优柔寡断,可还是昨日威慑森明殿的司徒庄主?”王襄顽劣起来,哪管长幼尊卑。

司徒嫣然“呸”了一声:“现在嘴硬,针灸时可别哭!你若心意已决,便从今晚开始施针。于那位好心帮倒忙的莽撞姨娘,我也自会想方设法送去音讯,以防万一……”

王襄刚想辩驳“好心帮倒忙却也未必”,想到以义父义母、嫣然姨娘与那位神秘美眷间的熟络,抱怨之辞怕也无非只是打趣,便作一笑了之。

被尊为“医之始祖”的《黄帝内经》虽未必是有熊氏姬轩辕所著,却是集上古先民历千年受难于洪荒的得失教训与遭万劫得惠于天地的智慧心血之大成的黄老之学圣经宝典。其书实非一时之言,亦非一人之手,萌芽于先秦、补善于战国、成书于西汉,合《素问》《灵枢》两卷各八十一篇,辩证细分天、人、身、心、疾、诊,涉猎海纳医、养、经、籍、哲、史,开杏林之先河福泽后世。

其中详尽了“有诸内必形诸外”、“热者寒之,寒者热之,虚者补之,实者泻之”、“寒因寒用,热因热用,通因通用,塞因塞用”等辨证施治之法,“始生,先成精,精成而脑髓生,骨为干,脉为营,筋为刚,肉为墙,皮肤坚而毛发长,谷入于胃,脉道以通,血气乃行。”、“人之合于天地道也,内有五脏,以应五音、五色、五时、五味、五位也;外有六腑,以应六律。六律建阴阳诸经而合之十二月、十二辰、十二节、十二经水、十二时、十二经脉者,此五脏六腑之所以应天道。”“夫十二经脉者,人之所以生,病之所以成,人之所以治,病之所以起,学之所始,工之所以止,粗之所易,上之所难也。”……则更是推崇参日月乾坤、法四象六合的天人相应、道法自然、归根复命之生息本源。更有《灵枢?经脉》一篇,详尽了手足六阳六阴十二正经的起止、循行、络属、表征、运转、疾患、诊症、施治……与任脉、督脉、出之于脾脏的大络一脉,合十五络脉。便是周身三百余腧穴,也以“节”、“会”、“气府”、“骨空”、“砭灸处”等辞藻记述过半。

古往今来从未有典籍震烁灿然如《黄帝内经》,不论其探究天地、效法自然、普济人寰的道家思想彪炳千秋,单只一千几百年前已成体统的脉络、腧穴学说,不但是奠定灸法、砭术、导引术之基石;通经活穴之术屡经开枝散叶、完善补遗、变通繁生后,更是衍化出医、摄、武、修等诸多术法源流。于“十五络脉”外,增补冲、带、阳维、阴维、阳跷、阴跷六脉,终成十四正经与奇经八脉并举之势。医重续命、摄重延寿,故偏重调理内通五脏六腑外合天地循行的十四正经,且大多由表及里需借助外力外物;武求精进、修求飞升,故偏重磨砺联络经脉、涵蓄气血、濡养筋骨的奇经八脉,且每人天赋资质有别,便是同一修习之法,所获也是千差万别不一而是。

当日于坐忘庐,齐天筹诊察,循手三阳经探“阳脉之海”督脉,依手三阴经窥“阴脉之海”任脉,“青岚煞”与内生邪力蛰伏的会阴、百会两穴正是任督二脉的交汇之处,“青岚煞”所执守的另一要穴——心俞,则属足太阳膀胱经,乃是神秘妇人羽岚怕王襄强修走火心生魔障,于距离心脏较近的腧穴护他灵台清明,可抑制癔症的腧穴非止单单足太阳膀胱经心俞穴,这却是与“青岚煞”取了最为霸道刚猛的太阳两脉予以修习的路径法门相关了。

凡医、摄、武、修至一定境界者,于经络、筋脉、腧穴必定烂熟于胸,便是王襄也悉知其中关键,但能为高下便在随方就圆、因势利导、辨证施为。齐天筹不敢贸然施治,便是若直取奇经八脉以暴制暴,王襄周身经络不堪其重,必然经断脉绝、血崩气泄、魂飞魄散。司徒嫣然却从十二经脉入手,意在将“青岚煞”化入五脏六腑周身气血,再设法慢慢消祛,虽耗时劳力,却极为稳妥,是故怕没有百日之功不得尽数化解。以司徒嫣然医武双修且均至化境的能为,未必不能就势引导“青岚煞”走穴通窍、疏盈渗虚、固本培元,于王襄虽要受些折磨却未免不是祸福相依的机缘。

司徒嫣然与王襄闲絮半日,待齐天筹夫妻与石榴逛罢归来,众人于上房屋早早用了晚膳。将及戌时,夏半日长,天色未暗。

司徒嫣然便知会、送走了齐天筹夫妻,因不知要灸治几时,便又打发石榴收拾了随用之物,换至王襄所住的普通客房先行安歇。稍稍宽敞的上房屋内,司徒嫣然独留王襄于方桌旁小凳上端坐了,吩咐他宽去青布袍,无袖的贴身小衫却是预先让石榴逛街时早早备下了。司徒嫣然一番准备后,取了针囊于桌上排摆开,立在王襄面前,准备起始施针灸治。

戌时乃手厥阴心包经循行最旺之时,此经脉辅佐手少阴心经表里呼应心腑,主血脉畅行、宗气汇聚、神明清灵;又于无名指端与手少阳三焦经相接,有互济阴阳之能效。且太阴、太阳为“开”,少阴、少阳为“枢”,厥阴、阳明为“阖”,舍了最外化之太阴与最内敛之少阴,从厥阴始治,正是司徒嫣然医术高妙思谋谨严之佐证。更兼厥阴心包经左右各九穴,总计不过一十八腧穴,与少阴心经同为周身经络中腧穴数量最少的,灸治甫始,穴位少些用针便少些,王襄所须罹患的苦楚也便少些,总还需循序渐进为好。

一副银针怕有三四百枚,粗细不一、长短有别,粗如绣针、细如发丝、长者盈尺、短者寸许。司徒嫣然驾轻就熟,取针看也不看,入针想也不想,自王襄左侧胸肋间天池穴始,至左手中指端中冲穴止,九针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并未停顿于右边同样施为,或深或浅或重或轻,蜻蜓点水般轻巧利落,于双侧心包一脉诸气府遍插一十八针。

王襄只觉入针处稍有酸麻,少时微有盈涨之感,并无半分疼痛,倒是胸腔内气血依脉络有序往复游走,未感难受反觉舒畅通泰。

医、武同源同理,若无苦心孤诣、勤修不辍,加之天赋异禀,哪会有惊人的艺业道行?!这十余针于司徒嫣然看似举如鸿羽,庸凡岐黄郎中怕是穷一生之力也难以望其项背。百花仙姑以湿帕稍拭柔夷,取过一枚粗长银针,一呼一吸屏住一口气,于王襄膻中穴深刺一针。

膻中穴归于任脉,与心包经不属却又恰是对应募穴,心包经一脉所联络护佑的心腑气血尽皆汇聚蕴藏此穴。银针没入寸半,司徒嫣然断喝一声,提醒王襄,“小心!‘青岚煞’该来啦!”

果然,两股真气同时分出百会、会阴,自任脉首尾齐聚膻中,绕银针纠葛缠斗,司徒嫣然冷哼一声,对王襄嘱咐道,“不知煞气深浅,你若吃痛不过,便出声!”说罢,右手一捻针尾,一股真气循着银针灌注王襄体内。

王襄方才还是遍体舒泰,哪想即刻便如利箭攒胸,若不是司徒嫣然预先提醒,怕是立时便要痛呼失声。心知事关成败,嫣然姨娘也必是酌情而为,便紧扣下唇,忍痛噤声,豆大的汗珠却簌簌而下,不多时已是暴汗如瀑。

司徒嫣然知王襄要强,一边素手调针于微末处拆招换式与“青岚煞”游斗,一边分神细察王襄蹙眉太息诸般纤毫反应,不多时也是鬓角见汗,湿了青丝。

盏茶时间,王襄虽勉力却不支,欲要呼痛出声,司徒嫣然于针尾轻弹三下,迅疾拔针出窍,煞气原地逡巡,找寻对手而不见,离膻中循来路遁回百会、会阴二穴,却有一丝余力似是离群失援,不择路撞入厥阴心包经……

司徒嫣然吁气摇首,“‘青岚煞’与她一样,果然不能任由摆布,利用不得,只好慢慢化去了,可惜!”言罢,执巾帕拂尽香汗,淘洗干净,又来与王襄上下擦拭。

多年未曾有人如母辈般贴身照顾,王襄虽倍感亲近,却害羞道,“不劳姨娘,我自己来。”

司徒嫣然在他伸过来欲接湿巾的手上拍了一下,“莫动!还没完事呢。”

擦拭已毕,司徒嫣然搬过一凳,与王襄对面坐下。于插入双侧心包经的一十八支银针,逐一慢慢调弄起来。心包经位于上身前侧,中指端至乳突旁,御气行针不算太麻烦,便如此也不见司徒嫣然有所轻怠,屏息凝神全情贯注,时左时右时双手齐动,时插时拔时运气注力……

街巷中更敲亥时,“咚!咚!——咚!咚!——咚!咚……”、“亥时二更,关门关窗,防偷防盗”。司徒嫣然闻声,袍袖一展,一式之间几乎同时收了十八枚银针,抖手插还针囊,看似随意却是各就其位纹丝不乱。戌时后程,王襄复又舒服通泰几欲睡去,司徒嫣然却是再次汗流两颊,却只潦草揩拭过,出言问向王襄,“襄儿可还能坚持,可否接续灸治?”

王襄关切司徒嫣然,回道,“姨娘妙手,襄儿自是无妨,倒拍是……”

“好!”司徒嫣然不待王襄说完,便一手持了银针,一手捉过王襄左腕,“如此便继续来过。把眼睛闭上!”

少阳三焦经与厥阴心包经互为表里,接于无名指,分属“手三阳经”与“手三阴经”,亥时正是三焦经发旺之际。这一脉出无名指端关冲穴,循腕、肘、臂,过肩、背、颈,自耳后至眼角巨窌穴,下连厥阴心包经,上接少阳胆经,中通督脉,左右各二十三穴,合计四十六窍。

司徒嫣然依法施为,于王襄双侧三焦经四十六穴预施银针后,先在背心督脉大椎穴入针引“青岚煞”来袭,后在下腹任脉石门穴下针注入真气前后夹击,以实以虚或击或扰,片刻后趁“青岚煞”左支右绌疲于应对时,一击即退引一缕煞气误入三焦经,以气御针细加调弄化解。

这一番灸治又是一个时辰,三焦经因“头至心为上焦,心至脐为中焦,脐至足为下焦”得名,实是主持周身诸气通达五脏六腑之关键。便是全无化煞诊治之事,经司徒嫣然这番调理,王襄也自会气血畅达元神充盈。司徒嫣然却已是喘息出声、香汗淋漓、形容狼狈,静心调息半晌方才恢复如常。

王襄见之,于心难安,本欲作罢。

司徒嫣然哪里肯依,言出不容置疑,“趴到床上去,再把胆经医了,今日才算善始善终。”

王襄还要推脱,被嫣然姨娘横眉立目瞪了一眼,只得且感恩且愧责且无奈的从了她。

子时足少阳胆经发旺,此脉起于目眦外侧瞳子髎,止足四趾外端足窍阴,脉分左右各四十四穴,贯穿头脚,主补气养血、排毒化瘀。

因针灸胆经宜取趴伏姿态,王襄从头至脚于体外两侧共插了八十八针,像个猬鼠一般。司徒嫣然无法腹背同时下针,便只取了后心大椎穴双针齐入,一深一浅、一退一进、一攻一御,也还是扰其实袭其虚,散“青岚煞”余势入少阳胆经之方略。随后的一番调治,腧穴虽多也还需逐一调理,司徒嫣然却不似方才吃力,一则对于化煞之法已然驾轻就熟;二则习武之人本就胆气旺于常人,更兼王襄少壮,肝胆血脉本就不用过度滋蕴。

王襄在架子床上足足趴了小一个时辰,下腹盈涨,想要如厕,却不敢说,憋得很是辛苦。

棒点四更,夜交丑时,司徒嫣然有条不紊的收针、净手、归整已毕,却并未急于离去,走至窗前,信手推出,花格木牖应声而开。

王襄以为她耗力过甚闷热难当,通风透气而且,却不想司徒嫣然冲了屋外凭空发问,“窥侧良久,还不现身吗?!”此一问貌似不知所以,却惊起房檐上一道黑影,一个筋斗翻落客栈院内。

王襄慌忙自床榻上起身趋前,司徒嫣然却已经垫步展身跃出窗外,直追黑影而去……王襄本顾虑着衣衫不整,想要去着外袍,却见二人已先后纵出客栈矮墙,不及细想,一撑牖沿,跃窗跟了出去……

司徒嫣然本以为或是幽冥教差人前来打探,料想无甚大麻烦,便未尽全力追赶。山野小县夜不闭城,少顷,二人已竞相逐出城郭。那黑衣人明知身后有人追击,脚下自是不慢,几次发力终不能脱,却也不见过多慌乱。百花仙姑原是灵猫戏鼠的心境,却是越追越觉惊诧,那瘦削的黑衣人影似是年纪不大,有此功力已属难得,异卉庄自她以下年少的姑娘也有三十余名,也有轻功卓绝者却无出其右。更奇在,此人灵便飘忽的步履虽迅疾却不见仓皇,反是每一步都暗合罡步,这一手相熟的功夫倒像是与那个她一脉相承……

逃者临危不乱,追者匪夷所思,便这样不像追逐反似嬉戏般又疾驰了一程。司徒嫣然见离城已远,这般嬉弄终要做个了解,便发了力抢上几步,展臂凌空如鹞鹰击兔,于当空袭向黑衣人当顶。

那人早提防了司徒嫣然突施强袭,虽有准备,但进退攻防的去处却被百花仙姑一招全数封尽,迫不得已,拧身回首,扬臂还了一式。

司徒嫣然不存伤他之心,左手与来掌相接,右手却在黑衣人脑后轻巧一摘,借着对掌之寸劲,自黑衣人头顶掠过,挡在那人身前几步之遥。右手凭空多了一条黑巾,正是那黑衣人覆面遮脸之物。

那人见罩面被司徒嫣然掀去,固然略有吃惊,却并不过分在意,葱手掩了粉面“吃吃”笑了起来,银铃声起,“师父怕也只说对了一半……”

司徒嫣然见那黑衣人果然是个姑娘,碧玉年华,与蓉蓉上下无几,已是满心爱怜,那姑娘罩头未去只露了娇俏眉眼,却掩不住柔媚甜美的靓丽韵致。司徒嫣然怕疾声厉色吓到她,便只笑着缠弄着手中的黑巾,也不置言,等着这青葱小女子继续往下讲。

“师父说切不可与然姨过招,万不是对手,倒是玲珑不识相,顽皮不泯,然姨一定不会见怪的!对吧?……”这黑衣姑娘不但娇媚,开口便古灵精怪的,纵是司徒嫣然有心责难却也没有由头,“但师父只说然姨武艺高妙,却怕是错了,这哪里是高妙呀,分明是高深莫测吗!”说罢,故作惊诧的蹙眉咋舌。

“你这小鬼头……”司徒嫣然知她言过其实全为讨自己欢心,又一语道破来历,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爱意更盛,“羽岚那寡淡清冷的性子竟能教出你这调皮伶俐的徒弟?!”

“徒不言师过,姨娘的话却也不敢妄加评断……”小姑娘正了声色,一脸无辜的装可怜。

“牙尖嘴利惯会讨巧,反像我从中挑拨你师徒似的……”司徒嫣然口中轻嗔薄怒,却全未挂怀,“你这鬼丫头不请自来,也无讯息招呼,怕不止考校功夫这般简单吧?”

“半年前,于杭州府偶遇一个毛头小子,与咱善见城或有渊源。师父一直放心不下,怕有差池,便想寻了他交由然姨医治。不想已经被然姨抢先了一步……”玲珑姑娘直言不讳。

“你说的怕就是襄儿?!”司徒嫣然与齐天筹通过“青岚煞”,本已推测出威德颜天羽岚便是封印王襄体内邪气之人,碍于神龙不见首尾找寻不易,方才行险化煞,现下听玲珑丫头言下之意,羽岚于王襄也是一见不忘挂念得紧,竟亲身来寻,焉能不喜,“你师父也到酆都了吗?!”

“自然是一起来了!方到半日,造访过幽冥教才知道那毛头小子被然姨、筹伯领走了。”玲珑小手一摊,“师父说,然姨出手,针到病除,毋庸置疑,却怕那日好心之举却是节外生枝,便想寻个机会从旁帮上一帮。”

司徒嫣然闻言苦笑,“若不是这般不近人情,怕就不是她‘生无可恋’羽岚啦!来得倒是及时,想要她现身一见怕也还是难逾登天!”

“然姨,师父是怕……”小姑娘玲珑收了调皮,一副义正言辞,却出言谨慎的左右四顾,像是在这荒山深夜也怕有人窥闻于侧。

“你这丫头倒是心心念念护着她。”司徒嫣然幽幽的柔了声息,“感谢她还来不及,怎会苛责?!只是多年不曾谋面,当真想到心碎……”

玲珑见状,凑到近前,双手拉过司徒嫣然的柔荑,亲昵的左右摇晃起来,“然姨莫要心焦,师父不过是谨小慎微了些。于各位姨娘叔伯也是缱绻惦记得很,终日念叨这个念叨那个,我的耳朵都起茧子了。”

司徒嫣然伸指在她挺直的鼻梁上刮了一下,“我辈克制如此,还不全是为了你们……”

姨女间无限的亲热被一声啸声打断,玲珑放开司徒嫣然胳膊,随手接了覆面黑巾,退后两步,扮了个鬼脸儿,“师父唤我呢!今夜暂且别过,他日得闲,玲珑定当亲赴异卉庄,登门拜望姨娘。”

司徒嫣然放之不舍留之无由,凄凄然笑了笑,“代问你师父安好,你等多多保重!姨娘在异卉庄等你就是。”

玲珑一揖作别,跑出两三步,却又回头,“对了,对了,忘记替爹爹谢谢然姨了,那九转九还丹仙丹灵药,妙用无穷,爹爹已籍药力入‘咸天’之境。”说罢,挥挥手,二次转身,蹦跳着遁入夜幕。

“爹爹?九转九还丹?……”司徒嫣然若有所悟,怪不得“玲珑”这名字如此熟悉,只道她是羽岚的爱徒,却忘了他那宝贝女儿,当年那襁褓里只会哭闹不休的娇嫩娃娃也确实该这般年纪了,乖觉精灵如斯,倒是百分百随了她的娘亲。

时值月半,玉兔当空,清辉如洗,山路草径,四野无人,虫鸣伴着花香。司徒嫣然心知纵是赶回去,怕也见羽岚不得,徒增相思,索性择了一块平整光洁的大石,团身而坐。屈膝撑肘,双手托腮,只这泪盈双眸的凄楚可怜样,不是幻化佳丽的山精狐魅,便是落难私奔的望门闺秀,哪里有半分睥睨江湖豪侠枭雄的豪横狂放。

芳华如流,韶光易逝,转眼间蓉蓉、承欢、玲珑等一众小儿女,均已长大成人,就连那众人最是牵肠挂肚,本不知下落生死之人也亲传了弱冠少年王襄,自己本到了归隐颐养的年纪,却仍有那么多说不清、舍不得、解不脱、放不下……虽说“万般随缘、皆有定数”,却怕连舒百城、齐天筹那样豁达洒脱大智慧的谪仙都是知易行难。固然无人苛求司徒嫣然、羽岚、焉雨醉等纤弱女子担什么公理道德,已然置身事中,莫说抽身自顾,若不能舍己全义总觉于心难安……

司徒嫣然正自百感纠杂,倏然两声清啸远远传来,辨声知是齐天筹、焉雨柔夫妇二人,不知客栈又生了哪般变故。百花仙姑收了遐思,发足向着酆都城内急疾奔去……

话复王襄,他见司徒嫣然追踪黑衣人而去,本欲跟随,哪想刚刚越出窗外,不待落地,便觉一人影附在身后,那人一手按上肩头,一手贴于背心,一股兰芝馨香自脑后悠悠传来。

王襄哪敢回头,脚尖甫一沾地便向前连纵三步,那人非只如影随形,便是双掌也未偏移半分。王襄知道逃脱不过,便认命的驻足客栈墙根,口尊,“前辈……”

“嘘——”那人示意王襄噤声,贴在他后心的右掌发力,一股暖流自心俞穴灌入,原本便藏在心俞穴中的护体之力当即前来应和,俄顷百会、会阴两穴中的蕴藏之力也游走而来。四力同源,自然交好,一番纠缠游戏,作鸟兽散分赴十二经络奇经八脉化为无形无察。

王襄顿觉四肢百骸虽鼓胀酸麻,却血热气畅,知她定是惊涛庄园施以援手的“威德颜天”,此番再次出手不但一举化去“青岚煞”的封印,更是不惜耗费内力助自己走窍通经,急忙转身大礼相参,“王襄谢过前辈两次援手之恩德,无以为报……”

齐天筹等人口中的中年美妇,依旧是从头至脚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星眸,单手搀了王襄,冷漠平静的问道:“你那阴阳太玄功,果真是山顶天……”

客栈房檐下,一声轻轻痰嗽,于静夜中清晰异常,“不错,正是他的传人。”

非只王襄,连那黑衣美妇也是一怔,齐天筹夫妻不知何时已并立于当院,掩在客栈小楼暗影下。威德颜天微微颔首,并未见礼,继续问向王襄,“你从镇海帮平安脱险,可曾见过唐瑜?”

王襄点头作答:“正是唐公子深明大义,没有过于为难。”

“好!”威德颜天接口道,“有几句话还要你转告唐瑜。唐天惑之死全在咎由自取,不得深究;镇海帮还需安分守己,不可再造杀孽,如若不听,不需假手旁人,我自会亲手取竖子性命!”

王襄本想就势请黑衣美妇赏下姓名,转念一想,她若想说,早早便示下了,义父一声轻嗽,她便会意舍了一段旧事不提,怕是自己装傻相询,非但没有结果,反让在侧的义父义母讥笑自作聪明。口中便只答了“遵命”二字。

威德颜天见该做的做了,该说的说了,片刻也不耽搁,越墙而出,身在半空,轻声道,“此间讲话不便,闲兄嫂随我来!”此话自是说给齐天筹夫妻的,随后打了个呼啸,便是召唤爱徒封玲珑那一声。

纵横无定齐天筹应了个“好”字,兔起鹘落追随威德颜天而去,经过王襄身侧,于他肩头轻拂了一下,算是别过了。

焉雨柔却不急走,踱到王襄近前,“此人便是威德颜天羽岚,雅号生无可恋,性子虽冷了些,为人却最是古道热肠……”一语至此,便无下文,话锋一转,“我与筹哥本就不欲多留,与羽岚叙叙旧,便再去找寻囡囡几日,你若见了你那妹子,也劝她早回坐忘庐,倒也不必太过勉强,翅膀硬了总还要历练一番。”

王襄与焉雨柔相处不足两日,得她处处宠溺爱护,哪舍得就此别过,吞吐半晌,只挤出一个“娘”字。

焉雨柔听王襄不叫“义母”,单单唤了一声“娘”,又见他楚楚可怜的神情,虽哭笑不得,却也怜惜万分,“有事只管说与你嫣然姨娘听,她也自会怜你疼你,护你周全。此后坐忘庐便是你家,有为娘在,万事不怕!”说着拉过王襄,送他走到客栈小楼门口,“快进去吧,夜露清寒别伤了身子,又不是不再见面了,瞧你委委屈屈的,倒让为娘放心不下。”

王襄也觉得自己这般婆婆妈妈有些太过矫情,朗声道,“二老保重,襄儿自会照顾自己!”说罢,长施一礼,转身过厅堂拾阶而上……

无疾无苦焉雨柔眼见着义子王襄上楼而去,方才安心,引声长啸,寻羽岚、齐天筹二人去处,齐天筹遥遥作答,才有了打断司徒嫣然黯黯神伤的后两声呼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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