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灝767年,绵延百里,整整燃烧了750年的慈渊烈火骤然熄灭。当火云焰海消失的那一刻,整个北域之地被妖魔血气笼罩。自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天堑深沟之中充斥着鬼哭狼嚎的嘶吼声,昼夜不分,回荡其中,森冷恐怖。
还有两日便是冬至。
常年只有热,更热,很热,非常热的慈渊,突然迎来了第一场大雪。
这是慈渊烈火熄灭十七年后的第一场大雪,也是这七百多年之间,整个北域迎来的第一场大雪。
没有任何的预兆,没有季节的过度——
似乎炙烤的炎热到刺骨的寒冬只是一个夜晚而已。
冷风寒瑟,百草枯折。
疾雪从天而降席卷大地,晶莹剔透却大如鹅毛,其中夹雨,雨凝成冰。由之落下,砸的人皮肉生疼,而刺骨的寒冷更是令人苦不堪言。
此时长夜过半,可北风依旧自顾的咆哮着,掺杂着慈渊天堑里凶戾的嘶吼声,尽传百里,似是无休无止。
“常无君,您还没有休息?”
陌青玄站在城楼之上,黑发落于身后,宽大的白色长袍被夜晚的烈风紧裹,显出了他修长的身形。
只是在这夜幕之下,那身影显得孤影萧瑟。
从来人一步踏入这城楼开始,陌青玄就察觉到了。
这是他的领域,哪怕只是一根头发落下,他都知道其来处,亦知去处。
只是出于礼貌,陌青玄闻声这才看了过去。
眉目中没有白日里的冷酷森寒,但却黑眸熠熠,将疲态都遮掩了过去。
“陈将军也没有睡。”
已过古稀之年的老将军,满头白发长髯,即便是深夜依旧身着沉重的盔甲,不过他神态从容,有着长者的睿智通达,这精神头倒是极好的。
“人老了,觉少,也轻。就这鬼哭狼嚎的声音,到现在晚辈也没有习惯。”
要说这陈将军的年岁可是不小,而且就这长相来看,陌青玄眉目隽秀,肤色白皙,气质沉静如青竹,这样的样貌和气质,看着也就而立茂年而已。
如今却被一位古稀老者自谦晚辈,实在是有些诡异。
但陌青玄神情淡定,熟稔沉稳地点了点头,倒是有着身为前辈内敛老成的做派。
“如今北域异象丛生,难为你了。”
“是劳烦前辈了。”陈柏走到他的身侧站定,随即躬身郑重的行了全礼。
常无君陌青玄师从峄山,更是掌门一脉仅剩的一个徒弟。
九州大陆盛行修仙求道,侍仙者称之仙使,求仙者称之仙徒,而拜仙者称之仙长。
但能问仙求得大道者,却是寥寥无几,为数不多的几位世间大能,也只能称之为尊长。
至于真正的仙人?
九州大陆最后一位谪仙神祗,也在767年前以元神为剑劈出了慈渊。在划开了这深不见底的万丈鸿沟之后,羽化了。周身仙力化为神火,炙烤着整个北域大地。从而也保住了人族一脉,并得以这几百年的安稳。
陌青玄曾出身贵族门阀,后来摒弃家族门庭,拜入仙门。
而仙门之人大多寿数比常人要长,至于他的年纪,实际上已有两百多岁了。
如今更是盛名在外,尊号峄山——善恶殿——常无君。
这样仔细算起来,这陈将军的辈分当他孙子也绰绰有余了。
“咳咳……”
陌青玄突然轻咳了两声,陈柏那微微佝偻的脊背一僵,而他这才注意到,陌青玄的侧脸沉静苍白,那修长的身影有着一种孱弱的不真实感。
“常无君,您的身体?”
陌青玄抬手朝他摆了摆,“无碍,只是耗损了一些灵力而已。”
说着,他那深邃的目光遥望着北域那阴祟的夜空。
浓稠的血煞之气,无形又有如实质的在空中盘桓,将夜空映出了一片血红色,而且越往北越是殷红。
“十七年了,自从慈渊之火熄灭之后,北域的妖魔蠢蠢欲动。悲屿城如果没有这菩提结界支撑,恐怕早就不存在了。这次又辛苦常无君了。”
老将军的目光朝着城外东南一处望去,在这寸草不生的荒芜之地,那里有着一簇光源。
那是一棵菩提树。
和这漆黑的夜空相反,亮丽且绚烂。
和那腥红的煞气不同,悲悯且圣洁。
慈渊之火至纯至烈,常年燃烧致使周遭十几里的土地干涸,一滴水也没有,更别说会长出一棵树了。
虽然十七年前慈渊之火骤然熄灭,没有了常年炙烤的炎热,可这片土地太过贫瘠。这就如同久旱的土地迎来了一场细雨,雨水落地,连个影子都不会留下。
直到这一年,风雪突然从天而降,似乎将这“迟到”了几百年的风雪都变本加利的还了回来。
可即便是在这种恶劣的天气下,这菩提树的枝条虬劲,风侵不透,霜摧不折,雪凝其上宛如玉柱。枝条上结的菩提子盈盈闪动,剔透光泽折在那冰柱之上,散落出了绚烂的光斑。
不畏干旱,不畏风雪。
这棵菩提树注定不凡。
陌青玄目光沉凝,周身的灵气虽淡,但却和这棵树相辅相成的运转着。
众人只知这菩提树是支撑这守护结界的阵眼,守着这座关隘的最后一道屏障。但却不知,这棵树被灌注的灵力却是陌青玄的本源之力。
不过最为奇怪的在于,这菩提树在七百多年前便已经种下,可陌青玄今年却只有二百多岁。
本源之力,只能同属一人。
哪怕是一族或是最亲的血脉,都无法代替。
似乎在这里——
他早在七百多年前就已经出生了。
**
同年,距离除夕只有三天,悲屿关被破。
浓烈的煞气伴随着积压了几百年的妖魔怒火,瞬间迸发,怨气冲天。
“常无君,你快走。”
陈柏手里拖着一柄长刀,一身盔甲被鲜血染红,分不清是人的还是妖的。
头盔也不知道何时掉落,一头白发狼狈的散落在肩上,只是那双老目有着沉深而又坚定的眸光。
行舟临川,画鷁清澜。把酒当歌,人生几何。
这是陈柏曾后悔没有做过的事情,而如今,这辈子他是没有机会了。
没有牢笼的恶魔,本性会加倍的释放。
被慈渊阻隔了几百年的妖魔,就在这一刻如洪水一般,猛烈地冲击着这最初的战场,展露着他们最丑恶的一面。
恶臭,贪婪,血腥,杀戮,残虐——
如沉渣般的积淀,透着古腐野蛮的气息。
“将军,这结界快抵抗不住了。”
持续了十几天的攻击,结界出现了裂缝,越来越多的妖兽从缝隙中冲了进来。
它们都是最低等的妖兽,甚至都没有化形。那刚刚凝聚的意识,只有野蛮的摧毁和对血腥的渴望。
“常无君,你做的已经够多了,应该离开了。”
陌青玄一身白袍狼狈不堪,腥臭的味道充斥着他的鼻翼,时间久了,他的嗅觉都麻痹了。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救不了这座城,救不了这城里的人。
一眼望不到边,黑压压的一片的妖兽,如同浓稠的鬼影从慈渊的鸿沟之中不断的蔓延而出。累累的白骨被这些怪物踩在身下,一层压着一层,甚至看不见地面。漫天的煞气遮蔽了阳光,呼啸的戾戾阴风从四面八方吞噬着这里。
看着那透明的结界之上趴着的妖魔恶兽,血盆大口狰狞的贴在上面,坚硬的利爪用力的攻击着,陈柏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结界已经寸寸崩塌,只留下了残余的轮廓,抵抗不住了。
而这一点陌青玄更加清楚,他体内灵力已经透支,目光中有着空洞的“任性”。明明知道结果,依旧执拗地坚持。
陌青玄将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握紧,沾染着他鲜血的灵力自他掌心而出,菩提树本已黯淡的光芒瞬间暴涨而起。
与此同时已经濒临崩溃的结界再次凝聚,霜雪之气横扫千里,风雪肆虐,犹如天神的惩戒,令整个悲屿关都在震颤。
“没有用的。”陈柏那苍老的面容此刻突然流出一种悲悯的微笑,这一刻他笑的依旧从容,似乎忘记了这杀戮的战场,“神火灭,悲屿终。常无君,这是我们的使命。”
陈柏那低沉而又沙哑的声音落下,手中的长刀敛刃收锋,顺势朝着陌青玄的胸口拍去。
陌青玄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弱到被一个没有灵力的凡人给拍飞出去。
他的双脚离开了地面,身体仿佛被一种莫名的力量牵扯着,如同一条禁锢的锁链将他拖的越来越远。
陈柏仰头看着他离开,那双苍老的眼眸中涌出了久违的酸涩感,“峄山总要留下一脉,千年传承,不能绝啊。”
人族欠峄山的已经够多了。
“砰”
“轰”
不堪最后的重创,整个结界破碎了。
陌青玄眼睁睁的看着那黑色的“浪潮”凶狠地涌入了悲屿关,凄惨的嚎叫声由远及近,由少积多,无尽的悲凉和痛恨将他整个人都淹没了。
浓烈的煞气笼罩了整个关隘,那厮杀的战火彻底席卷了这片“孤岛”。
悲屿关没了。
整个九州真的要乱了。
“启动大阵。”
突然间一声怒吼从悲屿关的中心响起,随之一道惊天动地的闪电劈开了那阴祟的浓雾。
一时间天地失色,陌青玄只感觉眼前骤然亮起,炽烈的白光无处不在,刺激着他的眼瞳。
直到他的视线慢慢变得清晰,勉强恢复视力,却见一座八芒星祭台在悲屿关的正中心缓缓升起,八根墨色玄铁的锁链被从地下扯出,牢牢的牵引在八根伏龙柱上。阵法层层铺开,繁复的古文偰刻其上,鎏金的光泽闪烁而出,一幅古老的图腾似乎就在此刻被唤醒。周围的气息充满了悲伤、肃穆,又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苍凉。
这一刻浓云罩顶,电闪雷鸣。
紧接着一道惊雷笔直地劈了下来,整个法阵射出了灼目的光芒。
转瞬间,一股强大的能量从中祭出,连于天际。
火星四溅直冲云霄,狂风与之暴起凌厉地撞向四面八方。
陌青玄永远也忘不了接下来他看到的这一幕:悲屿关中所有的人族皆匍匐在地,他不知道这些人在吟唱着什么?那是一种对他来说极为陌生的语言,可那声音却有着一种令他无法抑制的威压,绝对碾压着他的心神。
可就在他神智近乎崩溃的边缘,他看到祭台上那繁复的古文开始快速的蔓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他竟然看见那些诡异的古文被狂风卷起,风势迅猛地冲向人族。而狂风掠过的下一刻:生死人,肉白骨。
一个活生生的人硬是被风剥去了皮肉,而层层血肉之下,留下的只有一具具白骨。
就在陌青玄悚然间,一股浩瀚的能量如潮汐般涌向天际,那锋芒尽显的银光冲进漫天的殷红煞气中,以划破苍穹之势朝着慈渊的方向劈了过去。
阴祟的天空骤然亮如白昼,光芒笼罩整个北域,尽是无可比拟的恢弘耀眼。
那些低智的妖兽仿若遇到了天敌,只那一瞬间,身体爆裂,妖丹崩碎,血肉化为一缕黑气散尽。
“这是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关于悲屿关的秘密,似乎这一刻才真正的被窥视。
“是释魂。”
一道淡而清冷的声音缓缓响起,陌青玄心头一颤,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却见一人不知道何时站在了他的身旁,而他竟然毫无察觉?
“你……你说什么?”
“以死亡来筑基的杀阵,名为释魂。一念苍生,一念灭世。他们选择了前者。”
陌青玄看着这个语气含笑,眼眸却漆黑如深渊的男子。
确切的说,应该是一个少年。
青色的长袍迎风而展,银色的锦带束在腰际,一头黝黑的长发及至脚踝轻抚着他的后背,可那俊逸的脸庞却有着年及弱冠的青涩,以及和样貌不符的沉稳冷静。
面对如此场面,他竟然不惊,不惧,不畏——
他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结局。
“你——是谁?”
少年微微侧眸朝他看去,一双眼瞳深邃悠远,一抹殷红色的祖纹印记在他的额头上浮现,如火焰般的艳丽岿然。
“在下陆七,陆仲渊。”
他的声音刚落,轰然崩裂的雷声随之在天空中炸开,爆出裂帛般的巨响,带来说不出的压迫感,似要将这片天地毁灭。
空气因此变得粘腻,血腥味狂暴的涌起,越来越浓。
名为陆七的少年神情淡然,抬头朝那雷鸣瞄了一眼,唇红齿白,冷笑出声,“这天雷真是越来越浮夸了,这种打罗的阵仗就跟谁在乎似的。”
“救人,救救他们——”
这一刻陌青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个陌生的少年求救,可他的心里却有着那么一个念头:天生异变,可他却只身一人傲立其中,不悲,不怒,不惧,不畏……
陌青玄自问:他做不到。
可下一刻——
“救人?我吗?”少年似乎听到了一个笑话,随之从容地摇了摇头,“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救不了他们。我说了这是一个筑基的杀阵,而我也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祭品而已。”
一瞬间强大的威压袭来,如千万座山峰轰然压顶。陌青玄身体不受控制的从半空中重重地被拍向了地面,大口大口的鲜血自他口中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