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王府分两房，长房燕行是老敬王的嫡子，也是现在的敬王，燕鸣华和燕池鱼的父亲。而燕池鱼是两房五个孙女里最小的，所以燕鸣华称她五妹妹也没什么问题——当然，九月此刻才悟到，其实这个称呼和“母妃”一样，都太过规矩而失了亲昵。
“你就惯着这丫头吧，迟早惯坏了。”老王妃笑骂。
燕鸣华看了眼低着头的少女，笑笑没有回答，只缓缓走向桌边。
屋里一时寂静。
九月连做几个深呼吸，自觉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才抬头去看款款入座的红衣少女，“大姐姐，祖母答应我跟你一起去学堂了。”她眼中满是真挚的喜悦，唇边笑意带着三分炫耀，装天真装得让人挑不出半分错来。
燕鸣华整理衣裙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滞，但她到底演了十四年的好姐姐，立刻便笑着开口，“五妹妹不怕吃苦？”
“不怕。”九月眨眨眼睛，一脸无害。
燕鸣华一噎，“……不怕就好，是姐姐关心则乱了。”
“妹妹知道大姐姐是舍不得我吃苦，但妹妹也想有个拿得出手的本事，不叫父王和府里丢脸。”九月知道，只要她扔出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敬王府里就没有人能拒绝她的要求，否则，就是故意让她丢王府的脸。而这个罪名，谁也担不起，不敢担。
果然，此话一出，燕鸣华马上就道，“五妹妹说得极是，倒是姐姐没想到这一层，”她似乎咬了咬牙，“你好好学，将来也给我们敬王府长脸。”
看她心情不好，九月就十分爽快，笑吟吟道，“池鱼听大姐姐的。”
“你大姐姐琴棋书画学得都好，你若是有不懂的，一定要记得多问，知道吗？”老王妃就像是浑然不觉两个孙女之间诡异的气氛似的，只顾看着九月细细嘱咐。
听她这样说，燕鸣华急忙表决心，“祖母说得是，五妹妹要是遇到难题，尽可以来问我。”
让燕池鱼去学堂的事情是老王妃亲口答应的，她就算再不高兴也不能表现出来，否则老王妃恐怕会恼她不敬长辈。
闻言，九月乖巧点头，收起眼中浅淡的敌意，“池鱼记住了，多谢大姐姐。”
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皮的时候，阴阳怪气的话说两句也就差不多了，要是露出太过明显的敌意，很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尤其是她至今都还没见到父皇、母后和哥哥，她可不想就这么死了，那也太亏了。
“好了好了，说了这么久的话，你们两个小丫头不饿，祖母也饿了。木桐，吩咐厨房上菜吧。”老王妃对燕池鱼其实不喜欢燕鸣华的事情心知肚明，但看燕池鱼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就放下心来。
“是。”候在不远处的青衣侍女转身出了门。
燕鸣华面带歉意，“是鸣华来迟了，让祖母和五妹妹久等，鸣华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坐在她身边的老王妃十分心急地安慰，“祖母知道你课业繁忙，此事不必往心里去。”
九月撇撇嘴，冷眼看着这幅祖孙和乐图，什么也没说。
啧，看来她的演技比起敬王府里其他人，完全就不够看嘛。不过想来也是，前世他们可是骗过了天下人的，演戏的本事又怎么会差？
九月没有发现，此刻的她再想起前世敬王府所做的一切时，已经没有了刚刚醒来时的刻骨恨意。这当然不代表她忘记了这份仇恨，只是她的理智压过了情感，让她明白自己光有复仇的心是没有用的，反而还容易露出马脚招来祸患。
她所谋之事的危险性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但她根本没有别的选择。想要光明正大地整垮敬王府，拿回公主的身份，她就只能先在这座府里同她的仇人们虚与委蛇，以此来换取一切筹谋的时间。
没错，问题的关键就是时间。唯有时间，才是现下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东西。毕竟说到底，郡主的身份只是听起来好听而已，实际上一点用都没有，更不要说她是敬王府里最小的那个，上头还压着不少长辈，轻易就会被人拿捏。
就算她重活一世，对很多事情都有准备，却也不是算无遗策的神。万一她一个没注意，被府里的长辈下了套，可没地儿让她哭。所以，她必须要有自己的势力，不然，她的所有举止都是在给父皇和哥哥添乱，而她绝不想这样。
思及此，九月漂亮的眼眸里，忽然闪过一抹凌厉，又转瞬消失，仿佛从未出现似的。
看来，她只剩下去找府外的同盟这一条路了。只是，这个同盟者的人选，她需要好好想想。
九月这厢心事重重，燕鸣华和老王妃也都在暗自盘算自己的事情，导致这顿饭吃得格外沉默，连朝晖堂的下人都觉得气氛奇怪。
“祖母，池鱼要去描帕子的花样，就不在祖母这多留了。”九月只是在朝晖堂和燕鸣华一起吃了顿饭就觉得浑身难受，逮着绣帕子的借口就要走，活像后头有狼追。
老王妃有心想留，却也知道她一向同燕鸣华不对付，肯坐在这里好好吃饭就不容易了，于是只能大方放人，“好，祖母等着池鱼丫头的绣帕。”
九月冲着燕鸣华绽开一个笑容，“多谢祖母。大姐姐，妹妹就先走一步了。”话落，她不再犹豫，转身就出了门。守在门口的玉露察觉她似乎不太高兴，但有先前的事情，她也不敢多问，只当没发现，向里头二人行了个礼就跟着走了。
屋内，老王妃慈爱的目光在九月的身影彻底消失后顷刻暗沉，“焦尾，去查今天饮冰居发生的事情。”她要知道，这个孙女到底为什么突然提出要去学堂。
因为有了喜欢的人才想学习这点她没有怀疑，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相信这是唯一的原因，反正饮冰居里四个大丫鬟都是谢氏的探子，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是很容易的。
“祖母，”燕鸣华迟疑片刻，还是不甘心地开口，“为什么要答应她的要求啊？我不想和她一起读书，万一我的事被她看出来怎么办？”
少女苦着张脸，眼底再不见刚才对妹妹的关心之色，尽是不耐烦和反感。
很明显，燕鸣华也是知道燕池鱼这个“五妹妹”并非王府嫡血的，所以压根就不是打心底里亲近这个妹妹。在外人和九月面前，她还会演一演姊妹情深的戏码，但在同样知晓真相的老王妃面前，她骨子里的冷漠就不由自主地跑了出来。
“你也知道这事不光彩啊？”老王妃转向燕鸣华，面色不愉，“不想被她发现的话，就注意点。若非行儿只有你这么一个嫡女，我断不会容你到今天。”
只有一个嫡女这样的话，她也敢当着身边侍女的面说出口，可见敬王府内是铜墙铁壁，她不怕有人窥探秘密。
“祖母！”燕鸣华浑身一抖，眼睛一下子红了，“鸣华只是，只是……”只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名堂来。
燕鸣华知道是她理亏，谁叫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还失了理智与人苟且。好在对方只是个学堂先生，只要敬王府一天不倒，他就不敢把这事说出去，她就还是那个满京城人人赞美的才女。
老王妃冷哼一声，“做的时候没考虑后果，现在后悔有什么用？你若真不想此事被人知晓，找个机会杀了他才是最好的办法。”
燕鸣华不自觉放大声音争辩，“可是我……”她是真心喜欢那位乌先生，怎么舍得要他的命？
“优柔寡断之人，难成大器，华丫头，你的心还不够狠。”
老王妃是在隐晦地提醒她，潜在的威胁也是威胁，想要高枕无忧，就得心狠手辣。否则，一旦婚前失身这件事被人所知，她花了五六年竖起来的才德名声就会一朝毁尽，更有甚者，敬王府的其他女子也会受到牵连。
燕鸣华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闻言沉思片刻，终于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决心，“祖母，给我十天，我一定会处理好这件事。”她转头看着老王妃，神色认真。
“好，你既然明白，祖母就放心了。”老王妃扶额，幽幽叹了口气。见状，燕鸣华就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她累了，便主动找了功课繁忙不能久留的借口，也离开了朝晖堂。
…
一顿饭吃了一个时辰，来回路上又花去不少时间，因此，九月回到饮冰居时，天已经擦黑。
她原想先把绣帕的花样画好，明天直接照着绣的。可刚一坐下，她就困得眼皮打架，连条直线都画得歪歪扭扭不成样子，惹得在旁看她的玉露和金风笑得直弯腰。
不信邪地试了半晌还是不行之后，她索性把笔一扔，让丫鬟准备热水，沐浴过后就上床睡觉去了，以至于连结束公事来看她的敬王都吃了个闭门羹。
“照顾好郡主。”燕行甩下这句话就走了，只留给满院人一个匆忙的背影。
屋内，沉沉入睡的九月对此一无所知。
这具身体固然睡了三天三夜，精神十足。可她今日骤历生死，情绪大起大落，再加上一回来就提心吊胆地演戏，身体虽然不累，心却累得不行，是以着枕就睡，连梦也没做一个。
翌日，天刚蒙蒙亮时九月就醒了，但因为离请安的时辰还有些时候，她就没叫丫鬟过来，而是仰躺着放空了一阵才翻身下床。
“五妹妹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不多睡会么？”刚迈进朝晖堂的门，九月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说话的是敬王世子妃徐氏，也就是她“同父同母”的大哥燕鸣武的正妻。这位世子妃出自英国公府，是府上二房老爷的嫡次女，比九月年长五岁，今年十九。她不仅样貌生得端庄大气，为人处世也十分稳重，属于标准的大家闺秀，在府里可谓是人人称赞。
但就是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嫂嫂，九月却怎么都没办法喜欢上，前世是因为看不上她左右逢源的做派，今生知晓身世后，更多了一层对她与敬王府其他人同流合污之事的厌恶。
“多谢大嫂关心，池鱼前两日睡多了，今日便起得早了些。”九月面不改色，一边解释一边请安，顺便在脑中过了圈敬王府的人。
坐在堂中的是老王妃崔氏，右边一列是敬王妃谢氏为首的东院长房，左边一列是二夫人许氏为首的西院二房。长房除了谢氏以外，还有两位侧妃，一位出身工部尚书陆家，一位是老王妃娘家的侄女，二房则只有一妻一妾。
说起来，敬王府其实子嗣不丰，除了两房的两位嫡子之外，长房有三个姑娘，分别是谢氏所出的大小姐燕鸣华、五小姐燕池鱼，以及侧妃崔氏所出的三小姐燕如云，而二房的二小姐燕如熙同四小姐燕如雨则都是贵妾安氏所出。
不过，因为现在时间还早的缘故，两边的人都未来齐，屋里看着倒是有些空。
“这臭丫头足足睡了三日，把我吓得不轻，结果她自己倒是不以为意。”看见她来，谢氏立刻皱起了眉头。
九月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我不是没事嘛，母妃不用担心。”
老王妃笑骂，“小没良心的。”
“哪有？”九月吐舌，一脸无辜。
“对了，昨日这小丫头来求我，说要去学堂跟鸣华丫头一起读书，我允了。”看到九月出现，老敬王妃便想起这事。
谢氏面色一僵，“母亲允了？”说完又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不对，马上转向九月，关心道，“池鱼，你不是说怕累么？怎么又想读书了？”
九月心里冷笑，面上却显出三分不好意思，“池鱼就是想学嘛。”
“虽说时间晚了些，不过有上进心总是好事，若想学好的话，五妹妹可要努力喽！”刚跟着崔侧妃进门的燕如云恰好听见这段对话，当即笑着表示支持。
九月眨眨眼睛，“三姐姐说得有理，妹妹记住了。”
“好了，此事我已经决定，现在只是说一声。”老王妃咳嗽一声，看人陆陆续续来得差不多了，便主动转移了话题，“许氏，听闻西院老夫人病了？”
九月闻言一愣，西院老夫人？是二房老爷燕北的亲生母亲，老太妃陆氏么？原来这个时候她还活着？
二夫人许氏连忙起身行礼，“回母亲的话，是。”
“虽说不是亲生的，但也是一家人，既然她病了，长房也不能没点表示。谢氏，你今日便去库房里挑些好药材，往西院走一趟吧。”
被点名的谢氏从善如流，“我省得了，晚些时候便去。”
许氏就道，“那就先谢过嫂嫂了。”
听完，九月心里一动，转念就思考起了在药材里下毒，栽赃陷害的可能性。因为她记得很清楚，她及笄时，陆氏肯定已经去世了。既然只有半年不到，那她使点小手段提前一些应该也不会影响什么。反正敬王府没几个好人，她做这些事完全没有负罪感。
只是，下毒简单，找到好的毒药和事后掩饰却不简单……啧，看来寻找府外同盟的事要抓紧做了，又或者，她要不要偷偷进宫一趟？宫里会有敬王府的暗探吗？
她低着头专心盘算这些，便没听到老王妃说让大家回去的话。身后的金风看她没动静，不动声色地推了推她，“郡主，行礼啊。”
九月猛地回神，站起来行礼，“孙女告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