皑皑雪地上尸首遍地，鲜血混合着残破的衣甲被寒冷天气冻硬，成为一块块血红的翡翠，镶嵌在白色背景下，分外凄凉。而在天上盘旋已久的苍鹰，秃鹫们见局势已定，按捺不住，纷纷聒噪着俯冲下来，寻找、争抢着属于自己的新鲜尸体。
鬼面骑士对部下下令，一一斩下成军首级挂在马上，同时他特意把耿顺的头留在尸体上，命令部下将尸体穿在长矛上，高高地挂起来，很快就有猛禽来争抢啄食。这是辫奴人对勇者的尊敬，不让尸体被虫蚁啃噬。
“耶诺克旭烈！（旭烈将军）”这时一个辫奴人飞马跑来，报告说：“腾色烈巴瑞善汉，黑忒术拜那，必育和由失陀维？（那边拿大刀的汉人很难对付，我们该怎么办？）”
原来这鬼面骑士名叫旭烈，是太阳汗帐下四勇士之一，外号鬼面狼。骁勇善战，心思灵活。
旭烈听报，朝东南方向望去，只见密密麻麻的辫奴骑兵围住了一小撮成军，不足一百六十人，但这一小撮人前后左右累累堆积了半人多高的人马尸体，几乎垒成了墙。而东南边的襄武营已经有拔营前进的迹象。看到这个景象，旭烈的细长鹰眼又眯了起来。
“黑勒蒙亚黑，兀尔德塔汉亚塔敦德雅格哈！（告诉蒙亚黑，挡住南边的汉人！）”他下令，随后，他向仍然伏在地上的朱虞俯下身子。
“朱虞将军，”这次从旭烈嘴里蹦出的，竟是汉语，“你们大刀队很厉害。我们该怎么办。”说完，用玩味探询的眼光注视着朱虞。
朱虞刚投降便被施加如此考验，身上浮起一层冷汗，赶忙回答道：“耶……耶诺克，必……”话没说完，便被旭烈不耐烦地打断了：“你，用汉语，我，会汉语。”
朱虞咀嚼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又抬头望了望旭烈，旭烈点点头，又和颜悦色对他说：“你，起来说。”
朱虞起身，整理了一下思绪，干咳一声，说道:“将军刚才说的‘大刀队’应该是定武营中的陌刀队。“
“陌刀队“，旭烈重复一句。
“没错，“朱虞说道，“这支小队编制200人左右，配备重盔重铠，遴选军中强壮勇猛之人组成，手中阔刃陌刀，重可达三十余斤，远近不惧，当者披靡。“
旭烈沉吟，没有说话。
朱虞顿了一顿，看了看旭烈脸色，又说道:“但这陌刀队缺点也很明显，就是机动性很差。“
朱虞见他不解，赶忙说:“机动性差就是跑得慢的意思。“
旭烈点点头，神情没有什么变化。
“所以，在下认为，对付陌刀队最好的办法就是，弃之不顾，或者围而不打，拖死他们。“
说完，朱虞暗中擦了一把汗，又瞟了旭烈一眼。后者依然没什么表示，只是迅速在马上直起身子，向南方望了一眼。随后又召来几个辫奴骑兵叽里咕噜说了一通，那几个骑兵听完，打马喊上另外几十人朝南边驰去。
“他是怕锐武营的骑兵。“朱虞暗暗想到。
夜色降临，在尸山血海中屹立不倒的陌刀队，依然保持着沉默肃杀的阵势，他们在友军尽灭的情况下，依然保持了高昂的斗志，不知道是目睹耿顺惨死后的愤怒还是军中精英的傲气，能让他们撑到现在。他们顶住了辫奴骑兵数轮真刀真枪的冲锋和数不清的骚扰，一百五十人身前堆起了近四百人的尸体。
陌刀队周围的辫奴骑兵三三两两点起了篝火，时不时还有一两支冷箭蹿来，庞正将人分成三队，围成一个小圆阵，一队拄刀警戒，一队坐地休息，一队去周围尸山血海中搜集物资。忽明忽暗的篝火中，只听见地上那些被斩断的、没死透的人嘴里的呜咽声、叹息声、低泣声、战栗的祷告声、还有死前的咽气声，偌大战场仿佛地狱一般沉浸在充溢着死亡与不祥的气氛里。
包围圈外，原本想借夜色和不间断袭扰的旭烈听得哨兵报说陌刀队不但士气未堕，而且还在周围尸体中搜集了燃料和食物，开始就地生火进食补充体力，不禁大为焦躁，大步地在帐内走来走去。营内灯火一闪一闪照着他黑红黄相间的鬼脸油彩，显得格外诡异。
朱虞在一旁，见状说道:“将军不必心急，这陌刀队本就是精锐中的精锐，急切难下，必须耐心与之周旋。“
旭烈狠狠瞪了一眼朱虞，又迈步到帐外去看了一眼，片刻后摔帐而入，道：“南边的步兵正在朝这里推进，就怕蒙亚黑抵挡不了。”朱虞低头不语。
只听雪原寂静的夜里，时不时响起南边遥远的喊杀声、马蹄声、弓箭射击声、箭头撞到刀身的清脆响声、偶尔的惨叫声、夜鹰啄食尸体的喳喳声、篝火的噼啪声，这些声音和寒冷的雪夜一起，对一天来跑得又饿又累的朱虞来说，起到了极大的催眠作用，不一会儿，他也倚靠在营内武器架上，一下一下打起盹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朱虞头顶被一件冰凉的铁器触碰，把他从噩梦连连的昏睡中惊醒，他惊惶地抬眼，看到了披挂整齐的旭烈，手里拿着用雪水洗净的，寒光点点的长柄钉锤，那锤头的一枚尖刺，正压在他的头顶。朱虞浑身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
“不用怕，“旭烈没有看他，淡淡地望着帐外，“天色不早，你，不用冲锋，好好看看，是你们大成军人厉害，还是我们辫奴勇士厉害!“说完，大步迈出帐篷，随后，沉寂多时的战场，又响起了古朴嘹亮的牛角号。
朱虞忙出帐外，只见天色刚蒙蒙亮，陌刀队仍然在原地围成巍然不动的圆阵，而周围的尸体堆，竟然被辫奴人利用夜色全部拖走，重新形成了平坦的原野。围在四周的辫奴骑兵开始不停地呼喝嚎叫，用兵器敲击盾牌，发出各种各样震耳的响声。而回应他们的，则是圆阵内陌刀队轻蔑的沉默。
辫奴人的呼喊声到达高潮时，旭烈手一挥，第一波骑兵向前冲去，由于陌刀队没有弓箭等远程武器，他们之间本来就间隔不到五十步之遥，骑兵从一开始就发足马力，蹄声隆隆，在冲到离陌刀队只有十步距离时，齐齐呼喝，辫奴人投出一大批甩手枪，短枪呼啸而来，将竖立的陌刀撞的嗡嗡直响，随后辫奴骑兵端平了马上的长矛，进入决死冲刺。可说时迟那时快，在候得甩手枪落地后，只听庞正一声大吼:“拔刀。“在骑兵长矛即将触及陌刀时，第一排刀手迅速拔起陌刀，一手扶稳刀背，一手紧握刀柄，矮身朝敌人下盘斩去，这又复制了昨日的场景，战马前腿被瞬间砍断，把马背上的人向前掼摔在地，长矛因为去势已衰，对重铠并没有什么效果。而后排的骑兵接踵而至，挤压前排，前排落马的骑兵无路可退，只能拿着武器狂叫着迎接沉重陌刀的斩杀。
暗红色的雪地再次溅上鲜血，第一波骑兵只用了半盏茶时间就被斩杀殆尽，只余下几匹无主的战马在原地仓皇悲鸣。旭烈看到这场景，脸上仍然没有表情，抬手一挥，第二波骑兵从侧方出击。
依旧是没有花巧的一波投枪，一波硬冲，依旧是半盏茶稍长的时间内被杀戮干净。
第三波骑兵……一盏茶被灭。
第四波骑兵……一盏茶被灭。
第五波骑兵……两盏茶被灭。
而到了第六波骑兵，竟然和陌刀队胶着了三盏茶的时间还没被歼灭，细看之下，陌刀手们挥刀的动作明显慢了很多，喘息也粗重了不少。
朱虞心下了然，这两天来，陌刀队身不解甲，手不离刀，体力精力已经被逼到极限，再被这车轮战一耗，再强的人也会被耗死。
旭烈见时机已到，大吼一声：“拿台坎牙日！（跟我冲）”，如脱缰猛虎般亲自率领第七波骑兵朝陌刀队冲去。然而庞正看到这鬼面将领，认得他正是昨日杀死耿顺的辫奴将领，怒喝一声：“为耿统领报仇！”
“报仇！”已是精疲力尽的陌刀队战士们突然爆发出一股新力，重刃挥舞带起凌厉刀风，旭烈惊觉自己一个大意，竟陷入万劫不复的死地！座下的大黑马被一刀劈死，他急忙在倒地时，就地一个懒驴打滚，避开了一记向下的猛斩，那刀斩入浸满血液后冻硬的雪地里，溅起一大片红色的碎冰块。旭烈无暇感受这刀的威猛，而是抓紧时间朝这名陌刀手的脚踝出挥出钉锤，那刀手脚踝只有棉裤和绑腿，没有铠甲遮护，被一锤扎破，关节碎裂，他闷哼一声摔跌在地，陌刀从手中跌落。但这刀手倒地后，竟用鹰爪一样僵硬的手死死拽住旭烈的脚，旭烈一时无法起身，正待弯腰用钉锤去砸那刀手天灵盖，已经有一左一右两把陌刀朝他斩下，旭烈一时间头脑一片空白，心里闪电般闪过一个个熟悉的身影。
“噗噗”两声沉闷的巨响，旭烈从一瞬间的魂飞天外回过神来，那两把陌刀竟同时斩歪，两支长矛捅进了它们各自主人的喉咙，而旭烈的钉锤也砸裂了那刀手的头盔，巨大的冲力震碎了脑袋。
旭烈这才看清，是千钧一发之际，自己的两名亲卫奋力掷出长矛，救了他一命。他来不及道谢，因为所有人都陷入了“不拼命就送命”的高强度剧烈混战中，巨大的陌刀像死神镰刀一般收割着人命，而陌刀的使用者也因为饥饿和疲劳迅速地衰弱下去，时不时就有陌刀手因为肌肉抽筋而变得僵硬，随后倒在乱战之中。
太阳缓缓升起，把晨光洒在这片本该美丽璀璨的世界，可光芒所到之处，却到处是血与泪，钢铁与毁灭。庞正抹开脸上快要凝固的鲜血，看着身边动作渐渐僵硬木讷的战友，绝望的阴霾笼罩心头，一支投枪飞来，打歪他的头盔，他双膝一抖，竟没有站稳，他顺势朝东南方下跪，拄着被鲜血染得殷红的刀，带着颤抖的哭腔，大吼：“汤帅！你的骑兵呢？！张统领！你的襄武营呢？弟兄们撑了一天一夜啦？你们的援军呢？”
正浴血奋战的陌刀队将士，听到这句话，不由得朝他们首领看去，只见这个顽强的汉子满身都是凝固和未凝固的血液，嗓音嘶哑，欲哭无泪。
此时仿佛是回应庞正的呼喊，西北地平线处传来隆隆的密集马蹄声，这是一支强大的部队！人们能通过马蹄重踏地面的响声感觉到这一点。
“是锐武营！”眼尖的战士看见那支部队中的一面大旗，叫了起来。这句话仿佛一针强心剂，给陌刀队注入了强大的动力，不知是谁带头，陌刀手们纷纷脱下了沉重的铠甲和棉衣，赤着上身，加倍疯狂地砍杀起来。
此时已经脱身在战团外围，大口喘息着的旭烈心头疑惑，他在想为什么锐武营来了，自己的斥候却没有发现？
而辫奴军中也起了一阵骚动，大家都久战疲惫，减员严重，如果真是锐武营的骑兵赶到，他们不仅不能歼灭强悍的陌刀队，还可能被成军骑兵追杀，伤亡将无比惨重。
“耶若克，郁何克未？（将军，怎么办？）”旁边年轻的亲卫问道。
旭烈一动不动地盯着西北处越来越近的骑兵们，神色严肃道：“必忒乌尔拿瑞，图兀德依吉！（别慌，相信他。）”
那支骑兵片刻而至，旭烈终于看清了领头的人，心情由疑惑转为狂喜，他张着双臂，驱马带头迎了过去。
“都雷哈脱！”
那支骑兵首领身材粗壮，剃光的脑袋上放浪不羁地挂着三条辫子，胡须浓密的脸上斜斜地爬着一条筷子粗细的伤疤，他用力把锐武营军旗像标枪一样朝战场上投来，哈哈大笑，策马来迎旭烈。
而陌刀队看清了军旗上的血迹和残箭后，最后一丝希望随之破灭。而他们周围的辫奴骑兵也不约而同地停止了攻击。他们互相搀扶着，爬到一个尸体堆上，庞正清点人数后，发现只剩下二十二人。他们赤裸着上身，拄刀而立，在寒冷的雪地中渐渐冻僵。
都雷哈脱询问地看了一眼旭烈，旭烈脸上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命令说：“忒登代曲迪恩尤赫额！（赐他们勇士之死）”
围在周围沉默的辫奴骑兵纷纷拿出准备已久的弓箭，数百发利箭破空而来，刺破二十二人已经失去知觉的皮肤，鲜血流出，加速了心脏的长眠，也让他们空洞的眼神中多了一丝感激的神色。
撤去之时，一名十几岁的辫奴少年望着这二十二具雕像般挺立的尸体，呆立良久。旭烈见状，伸出瘦长的手指摸了摸他的头，说道：“代式弥恩兀斯塔嘎，尼毕德尼阿兹牙哥！（敌人的毁灭，就是我们的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