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欢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离开故土,去的却是东临。一路上她怎么也想不通,太后倾心教导了她二三年,怎就舍得让她去了别处。她记得那日在瞻和宫,太后侧卧于榻上,支开了四周的宫人,只留她一人。
只听太后说道“红笺就要嫁与那东临国主弘焱了,你可愿与她同去?”
清欢呆呆的摇头,道“我不嫁。”
太后便噗嗤一声笑出来,道“不是叫你嫁他,是叫你陪在公主身边,你同公主素来交好,日后二人也好有个照应。”
清欢很痛快地摇头道“不去不去,听闻东临国主残暴不仁,不过在位几年时间便杀伐四起,一瞧就不是个好相处的,我不敢去。”
太后眯起眼睛,故作思虑状,想了好一会儿,又循循善诱道“你是这样想,那红笺亦是这般想,你与她相伴这多年月,就当真忍心瞧她一人赴东临?”
清欢心中微微一颤,果断笑道“不不不,我同她没那般要好!她独自前去就好!”
太后知她面上虽是这样讲,心中却已然答应,只是要在自己这儿皮一句,便也笑道“功课不见长进,怕死你委实第一。”
这话却忽而叫她汗毛耸立,她急忙道“那国主当真这般可怕?去了真会死??”
太后只笑道“哀家派人护你,你大可放心。”
这婚事在清欢看来极为草率,只樊孚的一卷文书,昭告了天下,便由东临派来的使者匆匆忙忙地将喜轿抬走了。这样的婚事,别说是红笺,清欢都恶心了一路。路上跟着的车马倒是不少,多半是太后送来的贴身衣物。很多是新赶制的,红笺原有的衣服实在不多,又多以大红为主。只是想来奇怪,旁人穿大红总有奢华之风,红笺纵然试喜服,看上去都是一副淡淡的忧伤,有着话不出的凄凉。
如今马车上悬挂的银铃叮当作响,清欢偷偷看着红笺,她又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自她得知要去东临起,这副姿态已然有数月了。
按日子算,今日便可到东临境内了。清欢心中怅然:世人都道弘炎行为乖张,是个不好相处的人,又是东临国主,接下来的日子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届时,外头忽而停了车,不再前进。清欢探出脑袋,见领头的东临使者驻足原地。清欢下车问道“又要休整么?”一见风景,却觉得不对。听闻东临是个富足的地带,此处往前却是一片连绵的山脉,山脉望不到边际,山体具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四下皆是杂草。
清欢嘀咕道“这东临国竟是这样穷?”
登时,一声男音清脆入耳,面前俨然是一位身着桃红的少年,模样大概十八九岁,脸上笑意连连,手中还握有一把铜镜,他问道“何事?”
清欢道“到东临了么?怎么是这副模样?”
那人笑道“未到东临城,这处叫黄袍山,山上乃是一处古寺,名为‘兰若’。照我东临的规矩,凡入宫女子皆要上兰若寺静心修身,以净污浊之气,俭以养德,宁静致远。唯有这样,公主殿下才能既食人间烟火,又悟俗世超脱。足月后才可入宫。”
清欢道“这是东临的习俗么?”
那人笑道“自然,这是我东临顶有名的寺院,一会儿入了山门便只公主一人前往,其余人不得入内。寺中有人为公主引路。”
清欢叹口气道“好罢,入乡随俗嘛。”
马车又是一阵颠簸,末了,她被告知,车马无法上山。她想着那便下车罢,于是同红笺和方才那位红衣少年一同入了山。
三人走了许久,在半山腰,那位红衣少年却说道“山上为净地,不是我这种下人能去的,你便顺着这条山路与你家公主同去罢。不过,你只能送她到寺院门口,之后,便会有人带你到山中其他地方居住。足月,你便同公主一道下山回宫。”
清欢点了点头,那人噗嗤一声笑道“你这小娃娃莫要怕,如今王宫中所有夫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清欢傻傻地点头,心下道:原来这弘焱还有好多位夫人啊。她来时听说弘焱只十七岁,无后,谁曾想到虽是无后,却多夫人。
待那人走远了,红笺恍然抓住清欢的手腕,这才缓缓开口,道“你快帮我个忙!!”
待清欢换了红笺的衣服,她便向寺院走去。她心中了然,红笺自小不愿入禅寺,更不喜欢成日诵经焚香之地。只因她一听到诵经声便头痛欲裂。清欢心下道:好在我没这毛病。
一入兰若寺,她却未见到有僧人引路,寺庙简朴雅致,寺门不很恢弘,却别有一番韵味,像是常年失修所致。一眼望去也见不到错落的屋檐,只空留极大地空地。寺内的台阶上长了好些青苔,苔上黏着一层水汽。寺中无香客,香火自然不旺盛,没有香火气味却有一股深林中的清香。
她顺着寺内的一条路一直走一直走,这才看见星星点点的房屋,其中有一大殿,店内似是供着一尊佛像,只是佛像的金身有些老旧了,殿内也未见到香客。殿外种着一大片荷花。春日正好,十里微风,清荷初绽,风姿绰约。荷塘边种着一棵银杏树,树干上趴着几只蚂蚁,来来回回很是可爱。正这时,一只雀鸟从大殿的屋檐上穿树枝而过,停在了银杏树枝头。
那是一只顶漂亮的雀,头顶棕红,脖颈处挂了一圈白色,翅膀上带着些金黄,正在叽叽喳喳地叫。清欢登时来了兴趣,三两下抱着树干往上爬,刚上去了几步就看见那银杏树枝头竟有一个巢,巢中似乎还有几枚鸟蛋。
清欢大喜,一手把住树干,用两条腿蹭着树皮望上蠕动,费了好大劲,这才坐到了一根树枝上,见那雀鸟在巢中没有动,清欢便伸了手。
正当时,却听树下远远地传来一声“大胆!”音色低沉,铿锵有力。
清欢连忙望去,只见树下多了一个绝美的少年,他约莫与自己同岁,具是十六七的样子。少年正站在荷花旁仰头望着自己。一身素衣初染天香,对东风倾国的模样。
少年厉声道“佛堂清净地,岂容你放肆?!”他一开口,雀鸟被吓走了。
清欢白白上来扑了个空,心想着,那便下去罢,谁知自己只是挪着身体在树枝上抖了两下,那树枝狠狠地一颤,清欢心中大惊不妙。
果不其然,还没等她自己稳下来,就听见“咔嚓”一声,心脏恍然有一阵失重,连人带枝的从树上甩了下去。落地之时,她眼见着自己离那荷塘就剩一条腿的距离,好在,真的只是一条腿跨进了池水中,惊起一片水花。另一条腿的膝盖撞在地面上,只听“咚”地一声,她浑身上下一阵闷疼,顿时摔得眼冒金星,眼泪似乎没过大脑就“刷刷刷”往外涌。待她再抬头,那少年离自己远了三尺,他颇感嫌弃地看了看清欢,仿佛清欢这毛手毛脚的呆蠢丫头在他眼里如瘟神一般。转眼,他立马看“宝贝”一样的翻阅了他手中一沓纸张,似是在查清欢溅起的水花有没有染上。仔细翻看了片刻,他忽而勾起嘴角满意的笑道“幸好。”
看完了纸张,他漫不经心地瞟到了清欢,带着一丝挑衅的笑意明知故问道“你趴在地上做甚么?你不疼么?”
清欢胸中憋了一股气,心想:这人方才明明都看见了,竟然还说这样的话?于是她努力了三四次,结果丢脸的三四次都没爬起来,这才哭丧着道“腿疼。”
少年似懂非懂地往前挪了几步,对着那根被清欢坐断的树枝比划了一番,又在自己腰上比划了一番,面露惊色。他强忍笑意悠悠道“想来,姑娘必是不轻。”
清欢很认真地思索了一番,道“我却也不重。”
少年呡着嘴狠狠地点了点头,用眼尾扫了她一下,有几分装出来的“同情”,稍后右手一背,大步向前走去。
好不容易见着个活人,清欢怎么可能放他走?既然这人在寺中,那他必定是知道如何去静心洗尘的大殿。见他要走,心中一急,也不知是哪来的一股劲儿,连滚带爬地收了腿,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爬起来。谁知红笺的衣裳于她而言过长,一只脚有踩住了裙摆,整个人向前滑去,于是她想也没想,很果断的抓住了那跟救命稻草。
那少年被她一抓,向前倒去,只一瞬间,清欢脑中又是一阵天昏地暗,只觉自己胳膊下面压了一个甚么东西,这一低头才知是那少年。这下,两人都趴地上了。
才缓解了膝盖触碰地面的疼痛,就听身下一阵哀嚎“我!!!我的!!我的……”
他确实有些惨,手中一摞纸张纷纷扬扬的洒向了池水中,浮在水面上眼看着消失的无影无踪。连水花都没留下。
少年登时恼羞成怒,只听他厉声喝道“你身残志坚么?站不稳还起身作甚?!”
这一句话,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转眼又被打了一巴掌,第一巴掌带着嘲讽和讥笑,第二巴掌来的迅猛,是实实在在的怨恨。清欢有些委屈,眼泪在眼眶中转圈圈。冲他喊道“我并非是故意的!不就是几沓纸么?你再回去取,佛门净地何必动怒?大家好聚好散呗!”
她转身就要走,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冷冷地“站住。”
清欢回头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作甚?”
那人却定了定神,缓和了一下,清欢看见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圈,最终他伸手指道“诵经礼佛的大殿在那边。”
随着少年手指的方向,清欢却走到了更为偏僻之处,眼看着风景更不像是正殿应有的样子,清欢还是没有停下来,因为除此之外她就没有见过旁人。
直到自己走出了一道更为破旧的寺门,清欢一拍脑袋“糟了!果然被骗了!”。想来,这已经是寺院的后门了。
寺院后面却有一条溪流,水质清澈无比。远远的,她似乎瞧见有人在说话,于是疾步走去。还没到跟前,这才瞧见那两三人皆为寺中的沙弥,只见其中一人回了头,登时大惊,指着清欢结结巴巴喊道“有……有有有……有人!!!!”
其余的沙弥皆回头,几人面露羞色,登时一股难掩的绯红在他几人脸上弥漫开来。其中又一沙弥喊道“是!!是是是位姑娘!!!”
那边几人陷入一阵慌乱,慌乱之中听不清他们在高喊甚么。
足足片刻,清欢才看见那高山溪水汇集之地竟有一位师傅在沐浴。
顷刻间,她亦大惊失色,只觉心中一阵惶恐,一团红色晕从她脸颊一直蔓延到了脖颈。她提起裙摆慌慌张张地逃了,大脑中一片空白。
只听身后嚎声接连响起。
当天夜里,只听她房门外传出一声大喊“来人啊!!!住持悬梁啦——”
随后寺院中一阵躁动,门外忽而多了许多火把,几乎照亮了整个寺院。清欢躲在屋内不敢动弹,她用脚想都知道定是和自己有关。她从后院回来之后便原路返回了,只是在那荷花池旁等了没多大一会便有僧人来引路,清欢将此事告知与他,那小僧同其余人一样能把下巴惊掉,呆若木鸡了好一会儿,他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清欢:……
顿了顿,那僧人道“公主所见之人乃是本寺住持……”
这次,轮到清欢瞠目结舌了。
清欢打开房门一直观望到五更天,这才换来一句“住持已无大碍,公主放心。”
清欢长舒了一口气,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越想越不对劲儿,一来东临便出这样的事,日后脸面算是没了。想到此处,她就越是痛恨早上见过的那人,今日之事皆是因他而起!
话不多说,清欢一手抄起门上的闩,踏出了房门。
只见那人的房间还亮着灯,想是没睡。清欢举着门闩敲了片刻,果真有人开门。房门一开,那少年眼见从门外亮出一根长棍,张惶万分。索性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清欢的手腕,将门闩扔向一边。
见来人是她,少年似乎早有准备,一挥衣袖又端端正正的坐到了书案便,面带笑意道“我一猜你就要来。”
清欢冷冷地道“所以,你做好受死的准备了么?”
少年轻笑“是你方才准备的那样么?我不是好好地坐在这么?”
清欢动了动唇,半天没想起来要说些甚么,少年得了机会,立刻讥笑道“姑娘方才已经快要杀一个人了,这次定不忍心杀我。怎么?今日见到的景色不合姑娘的意?哈哈哈……那老和尚定是见到了姑娘的真容,心中觉得不值,这才悬梁哈哈哈哈……”
少年笑得满地打滚,“我素来只听闻被男子看过的姑娘吵吵着要自寻短见,还从未见过被姑娘瞧过的和尚也要寻短见的!姑娘这事若是传出去必当青史留名!来日我亲自为姑娘篆书可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出家人常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又说甚么‘非礼勿视’哈哈哈料他们也想不到,他们不去视别人,别人却来见他们!哈哈哈哈……”
忍无可忍,清欢冷冷地撕掉了他书案上的一卷经书。
还在狂笑不止的少年,像是被上了个机关,登时“咻”的一下从地上起来,瞳孔聚缩,立即伸手来抢,清欢自然不让,那少年一边往自己怀里夺,清欢就几页几页得撕,少年怒火攻心,清欢就越是开心,见他面红耳赤,清欢将他书案上的纸张尽数撕成小块。两人又陷入无休止的撕书之战。
发泄完了怒气,那本经书便再无一页能拼起来了。那些纸张上具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少年苍劲有力的字迹终究是白瞎了。
清欢坐在桌上喝了口茶,看着少年捧着一夜的心血气急败坏的样子分外欢喜。
见心血再难复原,一股怒火从少年心头一直冲上眉梢,清欢眼看着他一张脸上充斥着杀气,额角的青筋随着胸口沉重的喘息一张一合。他怒不可遏地吼道“你就是个疯子!”
清欢轻哼了一声,道“活该!”
两人都消停了一会儿,清欢时不时的用余光瞟他,他也背着身不理清欢,看似甚么事情都没做,清欢心中却越来越憋不住了。她听到了墙角传来一阵低低的抽泣。
寂静,可怕的寂静。
最终,清欢还是选择过去看看。她刚一靠近那少年,少年便“咻”地一下扭头,清欢恍然大惊,只见少年眼眶中竟有些晶亮的水汽。那双桃花眼直直的看着她,盯得她大气不敢出。明明不是甚么憎恨的神色,却叫清欢更害怕了。
清欢低声道“你……你你你……不至于罢。”
少年转过身不理她。
清欢斟酌再三,决定做个好人。道“好啦好啦,是我急躁了,给你赔个不是。”
少年低声抽泣,不理她。
清欢只得道“不就是抄些经文么?我帮你罢。”
那少年登时转身,眸中的水雾早已烟消云散,仿若甚么事都没发生过,只剩下满眼的星光,道“此话当真?”
清欢:……
少年故作失落的摇头道“可惜,那卷佛经被你撕了。”
清欢看了一眼那卷经书上完整的几个字,道“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么?”
少年点头。
清欢道“这本字数最少,我能背下来,我默一卷,然后我同你一块抄就好了。”
少年面露惊色道“你好无聊!背这作甚?”
清欢道“以前见过,看完后便记住了。”
少年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此时已过了辰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