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武展言的一生很长,但实际只过去了很短暂的时间。
陈素衣没有怀疑这段人生的真实性,记忆与神魂交融,便是一个完整的灵魂,没有记忆,神魂便只是一个空壳,没有神魂,记忆也没有存放的载体。
将一段记忆封印于神魂深处,让人难以想起并不算一件困难的事情,但要完全抹去,修改,甚至编造出记忆,就是一件需要非常高超手段的事情。
陈素衣不认为武展言有这样的能力,因为他都没有这样的手段。
长剑刺碎了神魂,武展言的身体在实质与透明间来回变幻,即将消散。他用命换陈素衣看到他的一生,看他那么多次冒着生命危险地恪尽职责,目的只有一个。
“求你,救我儿子!”他的声音空洞且飘忽,强撑着最后一丝气息不散,等待着少年的回答。
陈素衣沉默着,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做不到,但确实知道谁有这样的本事,也了解只要自己开口,对方也不会推辞。但他无法轻易承诺。
世间悲伤故事何其多,遇见一个救一个,便是再厉害的修行者,也没有这样本事。
修行者终究只是修行者,不是神。
“行吧。”
面对少年沉默,已然绝望的武展言忽然听到貌似应承的话语,不由一震,却发现这声音并不是少年的声音,开始模糊的视线,看到同样震惊的少年侧身看向后方。
然而,即便视野再模糊,武展言也忘不了那个身影的轮廓,艰难地开口:“是你!”
“莫先生,你何时来的?”
“在你于黑雾中画太阳的时候。本来想说若你不敌,我就出手解决掉他。”
陈素衣早已知晓莫陵非同一般,甚至拿其与亡父师父相比,闻言并不觉得多么惊诧,只是听到后半句,略有不悦道:“莫先生未免太过小瞧我。”
莫陵道:“不是我小瞧你,你竟然敢在这种怨戾聚集的地方和寒狱幽灵开战,也是胆大啊!只能说,这家伙成为寒狱幽灵的时日尚短,通晓的手段实在太过简陋,否则的话,你今天不死也得脱层皮。”
陈素衣倔强道:“我压箱底的绝招还都使出来呢!”
莫陵猜测道:“说实话,若是他完全通晓寒狱幽灵的战斗方式,化出你的妖之真身并没有什么卵用。”
陈素衣道:“除了那个,我另有手段。”
“是什么?说来听听。”
“凭什么告诉你?”
“救我……儿子!”武展言面对两人的口角,已经没有丝毫力气生出任何情绪,他用最后的力气再一次道出心中唯一的诉求,已经感觉到自己即将消散于天地间,化为无形的尘埃,不知道飘往何处。
只是这一切将要发生前,他碎裂但还未完全消散的那抹神魂意识被一块石头吸了进去,若赵溪芮此刻也在这里,定然一眼认出,那便是为自己破除诅咒后,莫陵从赵家要走的石头。
凹凸不平的圆形石头将神魂吸收后,从灰色变为白色,在莫陵手掌中飞速地旋转着,密密麻麻的细小符文浮现在旋转的石头周边,在某一刹那,朝着旋转中的石头印了下去。
然后石头便停止了旋转,凹凸的表面,变得光滑如玉,顷刻间从一块丑陋的石头,变成了圆润的白色玉珠。
陈素衣皱眉道:“锁魂石!莫先生要炼他做灵鬼?”
世间鬼怪,放任不管之,最终鬼怪受到怨戾气息的浸染,继而发狂,最终成为彻底失去意识,只晓得吸收怨戾残杀生灵的厉鬼,那时候只能将其打散。
若在鬼怪尚未发狂之前,除了将其打散外,还有一个方法,便是将其封进锁魂石中,契约法力刻印其上。
如此一来,鬼怪便能以主人的能量存活下去,不再以怨戾之气为食,一些天赋较高的鬼怪,还能以鬼修之法修行,若能有成,主人同样受益,无论神魂意识还是肉体血躯都将同样得到淬炼。
本来,灵鬼就是被压榨的存在,契约法力之下,永远无法背叛。
这种修行法门传世极少,已经非常罕见。
在古时,这属于邪修,不少修炼这种法门的人,滥杀无辜,取人魂魄炼成灵鬼。毕竟灵鬼只能与主人生死与共,每多一只,便多一份战斗力。
陈素衣着实没想到莫陵会在这个时候使出这样的手段,握剑的手不禁一紧,便在这时候一道人影朝他猛扑过来,扯住他的双肩。
陈素衣没有反抗,因为这只是一个普通寻常的女人。
柳新梅从昏迷中醒转过来的时候,廊道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她感觉自己像做了一个恐怖的梦,梦中,她儿子时日无多,他丈夫变成了魔鬼般的样子。
然而当她看到依旧昏倒在地的医生,以及廊道上那位穿着长衫的持剑少年,就知道自己先前经历的并不是梦。
于是她崩溃地扑过去,扯着陈素衣,声泪俱下哭问道:“我老公呢?我老公呢?你把他怎么样了?你把他怎么样了?”
她盯着陈素衣手中的剑,忽然痴痴笑了两声:“你杀了他!你杀了他!”
一生柔弱善良的女人在失去丈夫儿子的崩溃中,平生仅有地闪过狠厉的眸光,竟是一把抓住了锋利的剑刃,霎时间鲜血横流。
陈素衣看得呆住。
“我杀了你!”柳新梅却似感觉不到痛地将剑拉扯上来,便要往陈素衣脖子砍去,但她如何能是对手,连对方做了什么都看不清楚,便被一股力量反震出去,撞到身后的墙壁上。
陈素衣无心伤她,把握了分寸,撞得很轻,甚至都感觉不到痛,但她此刻全所未有的心痛,状若疯狂,便要再扑上去。
“倒也是省事了。”莫陵在此时喃喃一句,将手中的锁魂石玉珠朝柳新梅丢了过去。
柳新梅不知道那是什么,纯粹循着本能接到手中,手上的血水沾染到了玉珠,亮起古老怪异的文字,发出血红色的光辉。
陈素衣神色惊变:“这是……生死血契!”
柳新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手中这颗珠子灼热无比,那股火烧般的感觉从手上传遍全身,她下意识想丢掉,却发现整只手臂都僵硬着,或者说被一股力量束缚着,动弹不了。
红的蓝的黑的,三色气流从白色玉珠炸出,翻滚汇聚,最终凝聚出了人影,自然是先前被封于石中的武展言。
看着出现于身前的丈夫,柳新梅顿时觉得所有的灼痛感都消失不见,喜极而泣扑进丈夫怀里,她此刻神志半清醒半疯癫,像在惊涛骇浪的风暴里,终于又找到了那座熟悉的港湾,她可以欺骗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只要眼前的这个人是真的……
就行。
武展言怔怔看着怀抱中的妻子,完全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