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雨巷子享受着蜂拥而来的赞美,
从清清淡淡变得热热闹闹。
可喧嚣是他人的,
从不曾与姜小枣有关。
姜氏后人姜小枣,
没有家传秘谱,
实在撑不起挂了千年的“姜氏扁食铺子”牌匾,
只得将其改为奶茶店,
靠着来往不绝的游客,维持生计。
没有人比小枣更觉得可惜。
日色初升。
姜小枣迎着晨光,推开奶茶店院门。
天空蔚蓝,泛着缕缕云丝。晴空之下,巷子北口那棵古枫愈发耀眼。她记得,昨天这古枫还残留着一半绿影,不想一夜之间,竟红成这般热闹的模样。
秋老虎过了劲儿,从护城河吹来的风便有了凉意。小枣不由裹紧薄衫。
秋时的古雨镇,换上了她得以呈给世人的最好容貌。而秋时的古雨巷子,则是这一季里养活全镇居民的聚宝盆。
不远处,保宝领着一群游客,说说笑笑朝巷子走来,冲奶茶店门廊挥挥手,而后停在古枫前。
姜小枣回以微笑,倚在门廊柱上,默默看保宝为游客们解说。
三年前,保宝孤身一人穷游至古雨镇,来到故事奶茶店。刚被偷了钱包又口渴难耐,他从兜里掏出一只自己捏的黏土娃娃,换得一杯姜小枣亲手熬制的店铺招牌:姜枣奶茶。
这杯奶茶留住了保宝的心。
“老板娘,店里缺帮手吗?”他问。
柜台后,姜小枣摆弄着娃娃,头也不抬,道:“想留,就留下吧。”
于是,保宝在故事奶茶店对过去彻底说了再见。
保宝的到来,让小枣突然清闲不少,也省心不少。生性内向喜静的她,自打奶茶店开张以来,最怕的便是遇到话痨客人。保宝机灵,早已看透老板娘秉性,每每遇到叽喳不休的顾客,便主动迎上去,陪其聊天,既哄得客人高高兴兴,也守住了老板娘一方清净。
姜小枣对保宝的聪明懂事很是满意,便由着信任在两人之间一点点建立起来。
保宝喜欢老板娘冷冷淡淡的性子,喜欢她清清冽冽的脾气,更喜欢她从不干涉自己私生活的态度。
三年一晃而过,古雨巷子早已将奶茶店这位小伙计视为自己人。当明德集团的戴荣光董事长为迎合古雨镇旅游业的发展需求,受镇长之命,亲力亲为,操持了一场“寻找古雨代言人”活动时,伶牙俐齿的保宝得到了除冒大志和牛老七外,全古雨巷子的投票。
从此,保宝每天早起,为前来古雨巷子的第一波游客当志愿解说员。
姜小枣曾问他:“何必揽下这么一个不拿工资的活?”
保宝答:“只为答谢你。”
“大家面前这棵枫树,可追溯至唐朝末年。相传,古雨巷子的老祖宗之一——石匠牛拖家带口逃难时,随身携带一株从故土挖出的树苗,来到此地,亲手将其栽下。十年树木后,又与另外三位老祖宗——书生刘、裁缝王和庖人姜跪在树下,立誓结拜。古雨人爱枫。历史沧桑后,古雨镇现有枫树一百一十二棵。但不论古今,咱们跟前儿这枫,从来都是镇上红得最早、红得最久的。”
日复一日,保宝向着一波又一波从不重复的游客,述说古雨镇的故事。但今天,他注意到,人群中有一张熟悉的男人面孔——鼻梁高挺,薄薄两片嘴唇紧紧抿着。那双从深邃眼窝中流出的目光,前日来时,总好奇地四下打量,昨日来时,不停瞄向奶茶店对面的晴耕雨读书屋,而今天,却被牢牢藏在一副天价飞行员太阳镜之后。
在保宝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古雨代言人”生涯中,他从未见过哪位游客接连两天起早来听解说。而这位男士,三日来,日日现身于此。
保宝注意到他,不仅因为那头短碎发架着一般人撑不起来的亚麻灰,还因着三日来从不重复的高档针织衫。今天,云纹色开衫下,内搭一件看似低调却只在秀场出现过的石青灰衬衫,更是引起保宝对这位神秘游客强烈的兴趣。
“古雨巷子三面环水——西卧护城河、东绕情人湖、南横古雨溪。巷北紧邻黄金三百亩。这三百亩,原是一座小森林。咱们眼前所见这入口,正对古雨巷北口,向林里延伸出一条小路,通向森林正中一片开阔的空地。自古雨镇四大初始家族时期起,这片空地便见证了古雨镇每一次可称之为‘事件’的聚集。大到春节时全镇居民三天三夜的狂欢、每年七月初六古雨节时的饕餮盛宴、每月初雷打不动的古雨市集,小到某户人家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喜宴、对逝者的垂泪追思、金榜题名后的送行——林中央这小天地汇聚了镇上所有的悲欢离合,亦大亦小,皆是浓厚的归属感。古雨人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史上曾多次集会商议为其取名之事,无奈众口难调,人人都想把自家回忆融入这二三字中,这小森林便顶着‘无名林’之名,默默陪伴了古雨镇千百年的时光。”
保宝的解说,再次唤醒姜小枣的记忆。
二十多年前,新镇长走马上任,将无名林收为公用,四周建起高高围墙,并出示公告——无名林之土地将用以修建森林公园,更好地造福当地百姓。这一纸命令,从此了断了无名林的烟火气。牛家犟老七一怒之下,带着一众居民去戴明德家门口抗议,无果而归。小枣记得,在那之后,爷爷、牛七爷爷、晴耕雨读书屋的刘爷爷三位老人,常带着她、牛石头和刘极,在深夜翻过围栏,去到林深处,看星星、看月亮,讲老祖宗的故事。直到二十世纪末——一九九九年,古雨镇最黑暗的时光——小刘极突然被母亲带走,自此小刘极再未踏上这土地,也彻底与古雨镇断了联系。新世纪后,戴明德董事长加紧了对无名林的看管,姜小枣对林中夜晚的回忆从此便断了线。
“什么古雨代言人?明明就是免费劳动力。”一句酸溜溜的冷嘲热讽突然把姜小枣从记忆抽离回现实中来。冒大志不知何时已悄悄站在她身后。
“早知是这破差事,当初我就直接把机会让给那娘炮了,才不去跟他争什么‘代言人才有的荣誉’。”冒大志朝小枣挨近一步,贪婪地嗅着她身上幽幽的兰香。
姜小枣早已觉出他的心思,迅速一转身,闪到三步远之外。
“你真好闻。”冒大志咧着嘴冲她笑,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小时候,咱俩一起睡在石板床上,你身上有股子奶香,好闻极了。后来我再也没闻到过那个味道。现在也好闻,比小时候有女人味儿,花儿一样甜,烟一样让人上瘾。”
姜小枣一声不应,虽立刻捕捉到了刺耳的“烟”字,却丝毫不露破绽。冒大志早已习惯小枣的清冷,不急也不气,心想:纵使你怎样清高冷淡,我也是这世上除牛石头外唯一见过你身子的男人,天天想、夜夜见。
冒大志得意扬扬,十分满足于这见不得人的念想。
“你还记得刘极吗?”姜小枣看着古枫树下滔滔不绝的保宝,和那陌生的人群。
冒大志一时怔住。
“啥?”
“刘极。”姜小枣道。
她对刘极的印象,仅停留在七岁前的时光中,模糊,却很美好。有些画面,是她至今仍会偶然想起,心里怀恋的。那是小刘极爬上树帮自己取风筝时,被树枝钩住背带裤,挂在春风中荡来荡去的画面;也是刘极和牛石头为争夺她亲手捏的小糖人,扭打在一起,撕扯着滚入古雨溪的场景。
冒大志则不然。
虽已十几年未曾见过这位儿时的玩伴,但冒大志仍清楚记得,幼时玩捉迷藏,为帮小枣拖延时间,刘极曾将冒大志锁进女厕所。一群小伙伴直到第二天再见面时才想起少了一人。冒大志从未忘记那一夜在女厕的无助。当小枣打开茅厕门,看到他一身狼狈躺在蹲坑边时,那诧异的目光,是冒大志心头挥之不去的黑色记忆。他决心报复刘极。即使刘极早早便被母亲带离古雨镇,他依然死死守着心中的怨念,发誓只要再见到刘极,必定使出浑身解数将这家伙锁进茅厕中去。
“好端端的,提那家伙干吗?”冒大志咬牙切齿。
姜小枣拿出一把古铜钥匙,目光挪向奶茶店对面的晴耕雨读书屋。
自刘老爷子去世后,这书屋便紧闭大门,再不曾对外开放。老爷子临终前,留给小枣这把古铜钥匙,多次嘱咐姜家丫头,隔三岔五一定要去书屋掸掸尘土,直到孙子刘极归来继承书屋。小枣谨遵刘老爷子遗言,一年来,每日清晨打理奶茶店前,必定先将对面书屋里里外外打扫干净,这才关门落锁。
冒大志顺着姜小枣的目光,看一眼书屋,以为她是因此才提起刘极。
“刘老头儿都死一年了,刘极还不回来,还得麻烦你天天受累。”冒大志撇嘴,“我看呐,干脆把这书屋交给镇长,充公得了。”
姜小枣回到院内,拿起簸箕和扫帚,朝书屋走去。
古枫下人群中,传来一声询问,打断了保宝的讲解。
“请问,无名林被烧毁,真的是因为十年前姜老先生头七闹鬼吗?”
姜小枣愣在原地。
保宝诧异,循声望去,正是那位连访三日的神秘男士。
一段小枣从不愿回首的记忆,和那些数不尽的泪水一起,被撕开封条。
十年前,姜氏扁食传人姜老先生去世后第七个深夜,一把不明缘由的大火从森林西南角燃起,火势借着当晚的西南风迅速扩大,火光狠绝,照亮了全镇的夜空。
起夜的牛老七最先发现火情,一把拽起被窝里的牛李氏,夫妻二人沿古雨巷子边敲锣边呼喊,唤醒沉睡的巷子,继而吵起全镇居民出动,投身救火。
火舌挑衅一般朝紧挨森林的古雨巷子卷动,姜氏扁食铺子和晴耕雨读书屋的北墙被熏得漆黑。牛老七看到刘老爷子从书屋中跑出来,悬着的心放下一半,扭头去瞧扁食铺子,却迟迟不见姜家丫头的身影。他飞奔而去、踹门而入,在姜老先生生前常住的北偏房发现了晕倒在地的姜小枣。牛老七背着小枣跑出铺子,一路奔到镇东诊所,确认丫头没事,这才返回巷北继续救火。
为何消防车在森林被烧得干干净净之后才赶到、为何无人深究起火原因、镇上所有消防设施又为何在当晚被突然废弃——所有涉及人为的谜团,只成了此后十年间镇上居民茶余饭后的消遣。而所有与之相关的传言——姜老先生头七、当晚蹊跷的西南风、紧挨森林却幸免于难的古雨巷子上空惊现火麒麟——则一度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一场离奇大火,使得无名林千百年来的悲喜,一夜之间化为灰烬,也烧火了“古雨镇”这个名字,将其推向世人面前。突然之间,盛赞这片古老土地的言论铺天盖地而来。镇长抓住机会,顺势而上,不足三年便将古雨镇打造成蜚声海外的千年古镇,为居民带来了可观的收入。而原为无名林的这三百亩地界儿,被冠以“黄金三百亩”之名,因着其大吉的风水格局,借着近年来愈发红火的古镇旅游热,成了各开发商博弈争食的目标。
千百年来与世无争的古雨镇,在新世纪里蓬勃发展,炙手可热。作为古雨镇的根,古雨巷子享受着蜂拥而来的赞美,从清清淡淡变得热热闹闹。
可喧嚣是他人的,从不曾与姜小枣有关。
父母双亡时,小枣年仅五岁。记忆中,双亲的脸庞早已淡化,只留下几张发黄的老照片,被她拥在心中最柔软的角落。一九九七年寒冬,逵墨山盘山公路上发生一起轰动全国的惨烈车祸,姜氏夫妇和牛氏夫妇双双丧命。姜老先生接过姜小枣,和整条巷子一起,倾尽了全部的爱将她细心呵护,抚养长大。
每天清晨,爷爷为自己扎马尾辫时,小枣总会望着镜子中爷爷一脸紧张的表情,痴痴地笑。
“臭丫头,笑话爷爷不是?”每每此时,姜老先生便弯起食指,轻敲孙女儿小脑瓜,“你可别小瞧了爷爷这双糙手。从这手中盘出来的扁食馅,那是能馋坏十里八乡的!”
“爷爷,教我怎么盘扁食馅吧,小枣想学。”起初,小枣会天真地请求,得到的却总是姜老先生欲言又止的神情,和止不住的叹息。小枣虽不明缘由,但为了不让爷爷为难,于是,人生中第一次学会了压制自己的愿望。
后来,小枣从巷子里的闲言碎语中得知,古雨巷子四大家族祖传的独门手艺,一向传儿不传女、传长不传幼。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懵懵懂懂,天真地以为只要她足够听话,疼爱她的爷爷便会传她扁食秘谱。
再后来,青春期的丫头有了叛逆心,爷爷每日深夜起来盘馅料,总将自己锁进厨房内,任小枣在门外怎样苦苦哀求,都不肯传她手艺。一日,小枣气急败坏,冲姜老先生嚷道:“爷爷老古董!重男轻女!一点儿都不疼我!”
因为这一瞬的冲动,姜小枣留下了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第二天清晨,姜老先生一早出门去古雨祠堂祭拜,返回途中突发脑出血,失足跌进两米深的护城河,再也没有站起来。
姜氏扁食传人姜老先生的葬礼,受到古雨镇最高的礼遇。全镇居民前来送行,牛老七和刘老爷子亲自覆土,新任镇长戴荣光与其父戴明德亲手扶碑、栽植青松。
姜老先生下葬当天,姜小枣几番昏死,被掐紫了人中,也未完全清醒。
头七当晚,姜小枣守在爷爷生前住的北偏房内,怀里揣着一张皱皱巴巴的照片——照片中,母亲抱着三岁的小枣、父亲捧着一盆刚盘好的扁食馅,两人站在一把八仙椅后,微笑着看向镜头。姜老先生端坐椅上,神情严肃却不失慈爱,双手紧握一卷牛皮纸古籍。
这是姜家唯一一张全家福。
柔和的灯光里,姜小枣视线越来越模糊,心底的孤独感却越来越清晰。
屋外,无名林燃起熊熊大火,黑夜亮如白昼,古雨巷子人声鼎沸。
可小枣毫无察觉。
她看到年轻的父亲母亲站在面前冲自己微笑,看到慈爱的爷爷拿着花里胡哨的橡皮筋,手忙脚乱来给自己扎马尾辫。
小枣昏倒在地,一个又一个噩梦接踵而至,梦里,她以为,爷爷把自己带走了,以为他们一家人终于团圆了。
直到牛七爷爷连声喊着“姜丫头”,冲进屋内……
无名林离奇大火后,镇上起了流言蜚语,将这场火怪罪至姜老先生头上。戴明德和戴荣光父子俩向镇长出谋划策,借这场大火,成功让古雨镇吸引了世人注意力,镇上居民再次把姜老先生推至风口浪尖。
爷爷已逝,却不得安息,小枣愤怒。
至亲至爱,生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却是自己的埋怨,她更是悔不当初。
“听说,早在三年前,这三百亩无名林就被转让搞建设了。可为何至今还是一片荒芜?”神秘男子继续指着无名林冲保宝发问,“还有,一个月前,明德集团在报纸上刊登了古雨博物馆项目书,这博物馆要怎么修?是否会影响到巷子里其他房产?”
“无名林到底该如何建设,还存在争议。古雨博物馆相关计划也正在探讨中。但古雨巷子,以及古雨镇上其他景点都已发展得相当成熟。大家尽情游览,定会收获一个完美旅程!”保宝对这男子的好感瞬间消失,只觉得他像一只烦人的苍蝇,嗡嗡不停。
“既然没建设好,为什么要打着‘黄金三百亩’的名义进行宣传?”神秘男子紧追不舍,“这哪是三百亩黄金?分明就是三百亩荒地。至于那博物馆,听闻项目一启动,就收到一笔匿名的巨额捐款。捐款人到底是谁?是否对古雨巷子的规划有所企图?那笔巨款到底用在了什么地方?为何至今仍未公开?我说,这位导游,你是不是根本就不了解实际情况?”
真让人讨厌。
保宝心里翻起一个大大的白眼。
三年前,无名林土地的使用权被以天价二次转让。坊间流传,这里将被用作游乐园的一块区域,乐园一旦建成,周边小镇的居民平均收入至少翻三番。正因为此,古雨镇不少人都将其视为镇子的福音。但以牛老七为首的古雨巷子,却不以为然。牛老七在无名林大火之后,一夜间花白了须发,从此愈发固执倔强。他坚信老祖宗留下的林子烧不得,老祖宗留下的土地动不得——这场火是一个祸端。
游乐园开发商明德集团董事会本有意连带古雨巷子一并收了去,却被戴荣光阻止。他说,古雨巷南口的牛老七,万万惹不得,得慢慢哄。
三年过去,牛家犟老七依然带领全巷居民坚守着巷子。而巷北这三百亩黄金土地,仍是一片火灾后的荒野。
这些,游客不必知道。
让古雨巷子在世人心中留下好感,是保宝身为“古雨代言人”的使命。为老板娘的奶茶店招揽生意,是他报答姜小枣知遇之恩的方式之一。帮游客们了解连当地居民都猜不透的巷子命运,这并非他的工作内容。
“无名林未来什么样,让我们拭目以待。亲爱的游客们,今天的解说到此结束。再次欢迎大家来到这座千年古镇,体验这里自然的风土、淳朴的人情。若有任何问题,欢迎随时来找保宝。我会在故事奶茶店恭候大驾光临,并为您奉上我们的招牌——姜枣奶茶,在这样一个秋凉的日子里,带您感受古雨巷子最贴心的温暖。”保宝指着巷子北口,与游客们挥手告别。
人群四散而去,爷爷奶奶大叔大妈们挤在古枫前合影,热热闹闹的场景,倒与满树艳红相映成趣。三五成群的小姑娘们则嘻嘻哈哈直奔奶茶店。
神秘男子追上保宝,跟在身后。
“原本不是吃饺子的地儿吗?多好!怎么如今成了奶茶店?古巷就得有古巷的样子,搞个奶茶店,不中不西、不伦不类——可惜啊可惜!当初是怎么规划的哟。”
保宝忍无可忍,停住脚步,猛地转身:“奶茶是中国游牧民族的传统饮品,历史和古雨巷子一样悠久,何来‘不中不西’之说?”嘴上驳斥,心里却更觉奇怪——他到底是什么人,怎会对古雨巷子这般了解又如此好奇?
姜小枣拿着簸箕和扫帚,背对二人,走上晴耕雨读书屋的门廊。
这番对话,她听得清清楚楚。
姜氏后人姜小枣,没有家传秘谱,实在撑不起挂了千年的“姜氏扁食铺子”牌匾,只得将其改为奶茶店,靠着来往不绝的游客,维持生计。
没有人比小枣更觉得可惜。
神秘男子望见小枣站在书屋门前开锁的背影,一把抓住保宝右臂手腕。
“她是谁?怎么会有刘家书屋的钥匙?”
由于常年伏案,保宝右手腕落下了病痛。这一抓,让他疼痛难忍。愤怒之下,保宝飞起左手便是一巴掌,狠狠甩在神秘男脸上。
男子惊异不已,揉着火辣辣的右脸,望向眼前这看似瘦弱,实则手力惊人的男人。
小枣听闻动静,转身。
一直靠在奶茶店门廊上看热闹的冒大志,兴奋得手舞足蹈:“打!打!”
神秘男子闻声,将目光抛向这煽风点火的看客。
对视瞬间,冒大志所有黑暗的童年记忆仿若触电一般,“刺刺啦啦”闪现心头。那深邃的眼窝、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儿时总被巷子里大人们拿来和冒大志细长的吊角眼做对比。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张口便是古诗词,被大人们称赞聪明,却是冒大志的噩梦——这处处抢风头的臭小子,总是将姜小枣的目光抓得紧紧的,不给冒大志留一丝念想。
心中守了十几年的怨念,如熊熊烈火般燃烧起来。冒大志曾发誓,只要再见到他,首要之事便是一雪幼时被锁茅厕之耻。
冒大志看一眼不远处的姜小枣——他要让这混账东西也在小枣面前出丑。怒火扭曲着冒大志的表情。他发疯一般冲向神秘男子,本想揪住他的衣领,无奈个头不够,便伸出双手拦腰将其死死抱住,撅着屁股朝公共厕所方向拖拽。
全巷子的目光都被吸引到这场闹剧上来。
十几年未归的刘极,做梦也不曾料到,自己第一次重返故土,便挨了巴掌,还被一个满口嚷嚷“让你尝尝睡茅厕的滋味”的疯子纠缠。
保宝目瞪口呆。
两个人影撕扯在一起,唤醒了姜小枣的记忆。
“刘极?”她唤道。
冒大志住了手,回过神儿来——自己这般狼狈,小枣可全在一旁瞧着呢。
刘极憋了一肚子怒火,甩开恢复理智的冒大志,边整理衣衫、边不耐烦地应了声:“干吗?”
呼呼啦啦一阵风,卷起青石砖上的落叶。清清朗朗的欢笑声,从记忆深处袭来……
“刘极!风筝挂树上了!”六岁的小小枣急得哭出了声。
“别怕!我会爬树!”九岁的小刘极利索地脱了鞋袜,挽起袖子,三两下便上了树,灵巧得像只猴子——平日里总被牛石头抢去风头,今天终于有机会在小枣面前露上一手!
风筝在树枝顶梢摇曳,调皮极了。
小刘极扶着树干直起身。小小枣双手合十贴在胸前,瞪大眼睛屏住了呼吸,心脏仿如堵在嗓子眼中一般难受。
还有段距离。风筝随风摇得更加放肆。小刘极拼了命地伸长胳膊,颤颤巍巍沿树枝挪动着步子。
咔嚓一声,树枝折断。小小枣一声尖叫,捂起眼睛。
许久,也未听到小刘极扑通落地的声音。
“嘿嘿……妞妞……”
小小枣睁开眼。
小刘极被树枝钩住了背带裤,挂在三米高的半空中,摇啊摇,摇啊摇。
刘极怔住,整理衣衫的双手停在原地。他抬起头,朝晴耕雨读书屋望去。
姜小枣安静地站在书屋门前。
这姑娘到底被施了什么魔法?十几年过去,竟仍是他记忆中那般清甜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