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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梅寿司夫妇

圆乘寺大夫或许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才在东京平民居住区的K诊所工作。至于是何理由,他的朋友们也不太清楚。

圆乘寺大夫今年三十八岁,是外科医生,拥有医学博士学位,但他从来不摆医学权威的架子。看他在大河岸边信步而行的样子,倒让人觉得他是个短工,或是个旧书店的店主。

他的装束打扮也完全不像个大夫,他穿着西服,系着领带,戴一副知识分子趣味的眼镜,一副很有自信的样子,手里还拿着个黑皮包,和所谓的医者风范有点对不上号。他还常常穿着前面开口的毛衣和经历了十多年风雨的旧西服,光线强烈时,还会戴上前面已经变形的鸭舌帽。

这位圆乘寺大夫,在大学附属医院干到三十七岁,晋升到讲师,也是诊疗病患的台柱子,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去年突然从附属医院辞职,成为一名自由职业者。

圆乘寺大夫的观点是,如果要做一个自由职业者,那就要从国立或公立的医院辞职,自己开医院当医生。

然而,圆乘寺大夫从大学附属医院辞职后,并没有自己开医院,而是闲居了半年多。今年年初,在一家私人经营的医院而且是分院的K诊所就职了。

圆乘寺大夫怎么没当自由职业者呢?他为何辞掉大学讲师这份体面工作,而去不怎么景气的医院当医生呢?他本人对事情的原因三缄其口,始终沉默,任凭周围人随意猜测。

按常理来说,最大的可能是他厌倦了大学附属医院那种非常复杂的人际关系。

大学的医学部到底什么样呢?说起来,那是知识分子云集的地方,人员素质较高。但深入内部一看,却与想象中的情形截然不同。里面的人或摆空架子,或谄媚,或互相中伤、互不服气、互相倾轧。各种弊病纠缠在一起,让人感到很烦闷。

这一点并不仅限于医学界,人类社会到处都有这样的现象。医学界表面上风平浪静,其实内部麻烦重重,争斗激烈。

按圆乘寺大夫的性格,他喜欢做任何事情都直来直去,讨厌装模作样,对充满矫饰的大学内幕已经厌烦了。

此外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主管他的教授很贪婪,他不愿意再追随其后了。

宫仓教授曾是圆乘寺大夫的主管教授,他在表面上给人一种温和的感觉,对学生也用敬语,实际上却是个糟糕的独断专行者,是那种表里不一、口蜜腹剑的家伙。

在T大学的教授中,这种类型的人有很多,宫仓教授最为典型,表面上彬彬有礼,实际上阴险狡猾。

这位教授特别关注圆乘寺大夫自行做了十年的体液循环研究。无论是在学会上宣读科研成果,还是在杂志上发表学术论文,都要在圆乘寺大夫发表的相关文章上,先行署上自己的姓名,好像他自己主导了这项研究。

大多数医学部的教授们,常在下属人员所写的论文上,厚颜无耻地先署上自己的名字。

医学部的工作人员,如果能够分辨出谁是实际做出成就的人,那还不错。而从整个学会的惯例来说,只承认研究论文的第一作者,文献的索引上也只登第一作者的名字。这样,真正的研究者就被隐姓埋名,永无出头之日。换句话说,成果和名誉全被教授吞噬了。

圆乘寺大夫的研究成果不错,这就使他有了一种很微妙的境遇。有人特意地盯着他,有人背后嫉妒他,而从整个医学部收益的立场上来说,他个人的业绩并不太好。

可以说,这也是他不愿意再干下去的另一个理由。

假如他离开大学医学部,去哪个国立或公立的大医院工作。因为他是独自从事研究,就无需在相关文章上,把无关教授的名字冠于自己的名字之前了。

圆乘寺大夫是在大学当过讲师的大夫,只要他愿意做,完全可以找到主任医师的职位。

然而,圆乘寺大夫是在无所事事地赋闲了半年之后,凭一时高兴劲儿,在平民居住区这个极小的诊所里干了起来。

圆乘寺大夫曾笑着向朋友吐露心迹:“我就愿意悠闲地,不受他人打扰地看看病,吟吟诗!”这并不能说他是在开玩笑。

其实,他在从医的学生时代就喜欢钻研俳句,同学们送他一个不雅的外号“圆乘寺杂鱼”,他现在已成为有名的俳句杂志《N》的最有力合作者。

他来到平民居住区诊所工作后,一直戴着他历经十几年风雨的米黄色鸭舌帽,常常于午休时分,在隅田川畔的长椅上坐下来,开始吟诗。看上去很像那么回事。当下圆乘寺大夫所处的环境,完全不同于人际关系糟糕的大学医学部,那里有着一种淡雅的情趣。

尽管如此,他所谓的“就想悠闲地写写俳句”而辞职另谋“高就”之谈,依然缺少可信的说服力。

难道他讨厌大学、讨厌教授、就不能写俳句了吗?抑或是把一些不相干的理由叠加在一起,表明不可承受之重呢?也许还有别的理由。其实说起来,他为何从大学辞职这一点并不重要。

应该说说他新上任的诊所的所在位置。

从浅草[1]的过驹形桥到木户街道,再向横跨荒川的新四木桥迈进(直到两三年以前,这条大街上还通有轨电车)。尔后从“东向岛一丁目”[2]拐角的前一条小巷左转。沿着单向通行的仅能走开一辆车的小巷,朝隅田川方向前行一百米,右侧就是这家K诊所。

K诊所是一座钢筋混凝土结构的二层楼房,已建成四十年,当初奶油色的外墙,现在已经变成了灰色,正面墙壁上有的墙皮已经脱落了。

在贫民居住区里,周围没有大的房屋,这个诊所也不引人注目,如果没有诊所的招牌,很可能被误认为是旧宿舍。住在附近的老人说,这栋建筑刚落成时,它还是这个贫民居住区里一座少有的、很协调的建筑。众人对此评价很高,说这儿建了一栋很高级的医院。

进诊所里面看看,高级的痕迹随处可见,正面的候诊室面积足有十坪[3],空间之大,现在少有。从那里向左边望去,依次是“内科诊察室”“外科诊察室”,面积都足够大,正对面还有手术室和X光室。

手术室当然是瓷砖墙,铺着瓷砖地板,面向走廊的玻璃门上镶嵌着很厚的毛玻璃,表面用透珑画着仙女像,很是讲究。

候诊室右边依次是护士值班室、诊室、院长室、医师值班室,里面是厨房,与大医院设施相比,也毫不逊色。

与候诊室左侧相连的楼梯非常宽敞,五六个人可以并排行走,与当今医院里常见的那种两人擦肩而过,胳膊互蹭的狭窄楼梯相去甚远。

沿着楼梯而上,左边有个很大的病房,可以住八个人。走廊两侧有六间双人病房,尽头是盥洗室和洗手间。对面是厨房,可以进行简单的烹饪。大间病房的左边还有个三坪的房间,挂着“病房值班室”的牌子,实际早已用作仓库储物。

总体来看,诊所的外观虽然陈旧,里面却仍旧富丽堂皇,令周围的医院望尘莫及。

如此协调的建筑,得益于K医院上一任的主人,他说要在平民居住区建一座现代化的分医院,而后鼓着劲儿将其建起来,到战后十几年,情况仍不错。换了一代人,也换了观念,现在的院长只关心政治,自打参加竞选后,就照顾不到这个分院了。

这个院长不知是因为没有威望,还是因为小气,连续三次都落选了。实际每次都花掉不少钱。他不关注分院的设备维护保养,X光设备和手术器械已经相当陈旧,而且这里的任职医师经常更换。容易打交道的平民居住区的病人渐渐与之疏远了,导致这所分院最后沦落了。当下只有五六个病人在这里住院,他们仿佛被人遗弃了一般,星星点点地散布在俨如武藏号战舰般的偌大建筑之中。

住院的病人平均年龄六十五岁,得的净是些脑溢血后遗症、高血压、梅毒、阿尔茨海默症等慢性疾病。其中最年轻的也已经五十二岁,是个患高血压的女性。这些病人在家里没法对付,单独找房子又很难,不如送到医院省事,再说也体面,于是家人就将他们送到这儿来了。若让他们彻底地尽快地康复出院,家属和本人当然会很高兴。但他们都是一些很特殊的病人,现代医学手段对其无能为力。

这种情况,大夫和护士会很自然地丧失干劲儿。没有干劲儿,病人不愿来,而病人不来,医护人员更没有干劲儿。不清楚K诊所是从何时开始,步入这种恶性循环的,总之,这个诊所事业没有起色,是这一带最不兴旺的医疗机构。

K诊所的护士长今年五十三岁,战后不久,她就来这里当护士。早年就结婚了,现在孩子已经长大成人。据她说,昭和三十五年时,有个S大夫工作热情,医术精湛,在患者中颇有威望,他和总院院长交涉更新设备的事,其意见没有被采纳,他就辞职了。这是诊所没落的开始。后来,院长从大学请来医师暂予维持,却每隔一天就有一次人事变动,搞得人心惶惶,最后病人都溜掉了。而一年后,H大夫被留下来负责,他是个六十岁的酒鬼。只要是治疗外伤,就统统给涂硫酸锌油,于是,人送绰号“硫酸锌油大夫”,这个大夫意志消沉,无心工作。自此以后,诊所就不可避免地衰落了。

与此同时,护士也换了不少。有的护士既年轻又精干,来到这里工作,很快就觉得无聊和没劲儿,不久就辞职了。有的护士是从总院临时抽调来帮忙的,她们面对这些沉闷且没有活力的老年慢性病患者,很快感到厌烦,就找个理由匆匆溜掉了。

长期留在这儿工作的,只有护士长浦本,她俨然是这个诊所的主人。还有个叫安田的人,今年三十三岁,在这儿工作时间较长。另外还有村上和布川两个人,她们每天下午去东京医师会的护理学校上学。

看看她们就知道,留在诊所里的人,净是些轻视工作、总想得到闲空的人,安田与丈夫都在外工作,安田就很喜欢这里,上班空闲时经常编织东西,丝毫没有主动做好工作的迹象。

这样的一家医院,人员相对较少,还有一个女接待员、一个X光技师和一个负责伙食的阿姨。医院本身的财政入不敷出,只能靠总院的接济勉强地维持着过日子。

总院院长是个有钱的人,也是个唯利是图的人。对于分院的情况,他很了解,可他整天忙着参加选举,无暇顾及分院的死活。其实,他就是给予关心,状况也不会马上得到改善。

比方说关闭医院,宽大的楼房就会闲置。拿到社会上卖掉,没有人喜欢这座破旧不堪的、只能用作医院的楼房。

当下诊所有些入不敷出,靠总院周济,还能勉强维持生存,如果过几天院长参选获胜,倾心关注诊所,或许能转危为安,给诊所的事业带来生机。再说平民居住区的人比较传统,很有人情味,只要诊所声望恢复,就能得到可观的收入。

目前这个诊所,谁来操持都行,招聘一个老爷爷级别的有丰富临床经验的大夫和招聘一个去年刚刚通过国家资格考试的新手医生都一样,前提是每天按时来这儿上班。

就在这个当口,曾当过T大附院讲师的圆乘寺大夫报名到诊所任职,院长非常高兴。

他起初以为圆乘寺大夫在开玩笑,后来得知是真的,心里非常感动。一向小气的院长罕见地在银座的高级饭庄设宴款待圆乘寺大夫,并毕恭毕敬地说:

“看多少病人都没关系,一切全交给您来做。并希望您能长期干下去!”

问题是,圆乘寺大夫为何愿在这个快要倒闭的诊所里工作呢?对他的同僚们来说,这至今依然是个不解之谜。

时至四月,圆乘寺大夫已经在诊所工作了半年。一天,共生制药公司的推销员殿冈来这里找他。

圆乘寺大夫当年在T大附院工作时,殿冈常去外科医疗部门宣传和推销药品。第一外科的医师大都不好对付,唯有圆乘寺大夫是个坦率耿直且最好说话的人。

他后来听说圆乘寺大夫调到平民居住区的诊所工作,赶紧跑来打招呼。

时近下午五点,殿冈来到诊所,圆乘寺大夫正准备下班回家。看到殿冈远道而来,圆乘寺大夫非常高兴,马上带他在那个鬼屋般的诊所里转了一圈。

看到诊所陈旧而冷清的样子,殿冈感到很惊讶。圆乘寺大夫却非常满足地说:“这个地方很好,在这儿自由自在,我早点儿从大学辞职,来这儿干就好啦。”

在殿冈看来,这里僻静而寂寞。病房里住着七个治疗后身体状况仍毫无起色的老年病人;门诊每天只有二十来个人就诊,大多是感冒或跌打扭伤这一类轻微病症的患者,易治易疗,医护人员绝对地悠闲。

假如说人若悠闲,再好不过,那么完全可以认为在这里工作,要比艰难地生存在阴险狡猾的教授手下,优雅舒适得多。

况且,圆乘寺大夫似乎也不只是看好这种悠闲。

“这个地方很有趣,平民居住区的人很有活力。”

他说得很对,这一带居住区确实洋溢着平民的情趣。

水户街道宽敞的大马路两旁,分布着银行和超市等高楼大厦,路上车多且嘈杂。而圆乘寺大夫所在的诊所居于一条狭窄的小巷,左右住房密集,住房最多是二层楼。黄昏时分,住房敞开的窗户里会传出断断续续的三弦声。

走进这里,仰头一看,窗户上大都挂着竹帘,旁边居民楼顶层的晾台上晾着床单和浴衣,中间还夹杂着乳罩和三角裤。

小巷弯弯曲曲,能通过的交通工具只有自行车和台车。这里还会迷惑行人:觉得一直往前走,不远就是大马路,走过去一看,却是小巷尽头;或者是走来走去,最后发现越走离目的地越远。

尽管小巷进不去车,诊所门前却像广场一样开阔,中间停着自行车,旁边有卖饴糖的,演连环画剧的,孩子们都在旁边围观。

从诊所朝浅草方向往前走五六百米,就是曾作为平民居住地段的红灯区而驰名的“鸽之街”。

现在虽仍叫“鸽之街”,但性交易已不像以前那样明目张胆。从水户街道呈直角南北穿越的小巷是鸽之街的“商店街”,巷内夹杂着杂货店、饭馆、针线铺,也有很小的酒吧。

与之方向不同,在靠近水户一侧,往新四木桥方向走,经寺岛广小路,就到了称之为“玉之井”的红灯区。

诊所所处街区被“鸽之街”和“玉之井”两个花花世界环绕着,加上西边就是向岛的高级饭店街,难怪圆乘寺大夫等人都说这个地方很有趣。

殿冈初来乍到,他也不知道圆乘寺大夫每天晚上是否在这一带玩。

圆乘寺大夫从上大学到就职于附属医院,思想都很开通,也许他很会玩,可这么直截了当地问他,好像也不礼貌。

圆乘寺大夫好像很适应平民居住区的环境。

然而对殿冈来说,他在T大附院就与圆乘寺大夫熟识,算是老朋友。虽说圆乘寺大夫是因为喜欢才来到这里,但看到他在空空荡荡的诊所里一个人待着的情形,与其说是有些羡慕,莫如说是令人心酸。

“这儿用不上您的学问和技术啊。”殿冈对圆乘寺大夫有所顾忌地说。

圆乘寺大夫露出不解的表情,凝视着殿冈,严肃地答道:

“不,幸亏来这里,才学到很多东西。”

“学到什么东西?学平民的生活习惯吗?”

“哎呀,是啊,再夸张点儿说,就是学习做人。”

“这种事儿不也可以在大学附属医院里学吗?”

“不,还是要到这样的地方来体验生活,才能了解现实,感受人性。”

“那倒是……”

话是这么说,但没有必要为此而放弃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大学附院里的职位。殿冈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待在大学里,人会慢慢变傻的。换句话说,那氛围就好像一直处于精神公害最严重的时期。”

殿冈想:他还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从大学附院辞职的吧?

圆乘寺大夫发现自己说走了嘴,赶紧打岔说:“这些事情就不说了。怎么样,咱们到外边去吃点寿司,您再回家好吗?”

“只要您方便……”

“已经五点半了,到下班回家的时间了。”

“那就允许我奉陪您!”

殿冈作为生意人,仍在暗自思忖:目前这个医院病人少,但是圆乘寺大夫来了,凭其名望,也许过不了多久,病人就会增加,药品也会有人买。

圆乘寺大夫脱掉白大褂,穿上他那套有点发旧的西装,戴上鸭舌帽,提起他那个寿险推销员专用的那种皮带耷拉到角上的皮包,并把有可能是在乘电车时看的英文医学书塞进皮包里。

“那我走啦。”他向值班的护士们打招呼。

“辛苦啦!”

原先在诊室椅子上阅读杂志或在传达室门口编织花边的护士们,陆续来到门口为其送行。

“您可别太绕远啊!”

着装艳丽的护士们一直把他送出门口。他回头一看,连那个正在住院的老妪都从窗户里伸出头来向他招手。

“看样子都很快乐啊。”殿冈默默地想。

两人推开玻璃门往街上走去。殿冈还在为刚才的场景感到惊讶:这里的医生和患者竟为了解闷而给两人送行。如今这样和蔼可亲的护士们已经少见了。

“大学附院就像个电脑汇集的地方。这儿是平民居住区,风气好。咱们要去的寿司店也很有趣味。”

“是吗?”

“那是个很小的普通寿司店,但店里的人都很不错。”

圆乘寺大夫带殿冈从小路的拐角处左转,往前走了一百多米,又向别处拐,尔后沿着道路轻快地前进。殿冈猜不出这是走在哪里,要往哪里去。

黄昏时分,身上穿着罩衫和紧身裙、头上戴着发网的女人们从他们身边路过。她们可能要在去店里以前洗个澡,手上拿着盥洗用具,趿拉着凉鞋正往澡堂赶去。

确实,在这条迷宫般的小路上,尚存有夕阳西下、人心互暖的温存。

“梅寿司”在道路依然很窄、却可通往闹市的拐角处第二栋房子里。

两人悄悄走过来,看到屋檐下挂着写有“梅寿司”的布帘,还有写着店名的灯。圆乘寺大夫首先使劲儿推开门。

“欢迎光临!”

推开店门的一刹那,传来了寿司店独特的铿锵有力的招呼声。

店门口的正面有条十多米长的横向柜台,另有四张小桌与其相对摆放,算是雅座。

一个说话很有底气的男人,留着匠人头,将拧着的毛巾扎在头上,在左耳上方打了个结,腰上的围裙系得很往下。

这个男人约有二十七八岁,个子很高,具有男子汉气概,表情也很严肃。似乎认识圆乘寺大夫。

“哎呀,欢迎大夫!喂,大夫来啦!”

男人朝里头喊道,里头有人应声,伴随着咔哒咔哒的木屐响,走出一个女人。

“欢迎大夫!好几天没见啦!”

这个女人大概有二十二三岁,身材较矮小,眼睛却很大,长得挺漂亮。

“可能自上个星期四没再见面吧?”

“是的,已经一个星期了。您喝点儿酒吗?”

“就喝点儿啤酒吧。”

“明白了。”

女人干脆地应承着,又急急忙忙地跑里跑外。

柜台前边站着一个客人,雅座里坐着一对情侣,作为平民居住区的黄昏,这里还算有点浪漫气氛。

“您经常来这儿吗?”殿冈问。

“怎么说呢?你要什么?”

“我想要肥生鱼片。”

“好,那就肥生鱼片。”

圆乘寺大夫边答应边用那双细长而轻柔的手捏起了饭团。

“这儿很便宜啊。在这儿吃了饭团,就不想再吃银座和新宿那边的了。”

圆乘寺大夫好像很喜欢这家店。

“这儿是什么时候开的?”

“两个月前刚开张。”

不消说,柜台用的木板确实都很新。

“您是怎么发现这家店的?”

殿冈觉得这家店很有品位,给人印象不错,也忘记了经过哪几条弯曲的小路找到这儿的。

“不说这些啦,先喝酒吧!”

圆乘寺大夫自己斟上啤酒。

两人吃饱喝足后,付了三千日元,离开了这家店。这个价钱在东京的西部地区来说,便宜得令人难以置信。走在路上,圆乘寺大夫讲了他为何爱来这家店。

圆乘寺大夫是在来到K诊所工作的第二天下午,见到这个青年店主的。

这个青年叫万屋次郎,他总是在诊所下午开诊后不久来看病,或在候诊室静等诊所午休结束。

一般在午休结束时,看电视或午睡的护士们,便来到门诊候诊室,常常第一眼就能看到万屋次郎。

“万屋先生,请!”

青年被叫到名字时,往往会以略显胆怯的表情仰起头来,先窥视周围都有哪些人,见没有熟人,才走进诊室来。

午休刚刚结束,周围特别清静,候诊室里基本上没有其他病人。

万屋走进诊室时,总会轻轻地歪着头,眼睛斜视着门口,表现出十分不沉着的样子。

不用说,他一句话也不说。

尽管如此,他还是个很有礼貌的青年,当推开诊室门,坐在圆乘寺大夫前面的圆凳上时,会将视线对准大夫,轻轻地点点头。

他为何略带羞涩、满面愁容地来看病呢?圆乘寺大夫一看他的病历,知道原委了。

原来青年得的病是“梅毒”。

病历上粘贴着两个月前验血结果的红纸,记有表示阳性的符号,是用血清反应法、玻片法和绪方法[4]检测都呈+1的检验报告。

这病是在一年前被发现或说是发病的,当时用玻璃板法检测,结果呈+2。

青年每周来医院两次,每次都把裤子和裤衩一起褪到裆下,脸朝下俯卧着,任护士左右交互地往自己屁股上打针。

当今的盘尼西林对梅毒最有效,只要打盘尼西林,病情就不会发展。

这个青年身高接近一米八,腿很长,五官也很端正。

如果只看外表,谁都不会想到他患有那么可怕的病。

青年也很在乎自己的病情。

他在午休之后人最少的时候来这儿,当被喊到名字时,总是耸肩扭脸走进诊室,几乎与别人不讲话,这一切都源自他对自己所患之病的羞耻心。

圆乘寺大夫原先待在大学附属医院里,一般接触不到梅毒病人。

梅毒病人初期出现皮肤黏膜病变症状,进而出现神经症状,一般是去皮肤泌尿科或内科就诊。现在普遍使用疗效较为显著的盘尼西林注射剂,病情不会加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鼻子呈现缺口或脸形改变。很多医院都能医治,因而求医于大学附院的病人很少。

现在性生活自由了,国家没有强制妓女体检的规章制度,梅毒的传播在继续,病人的数量不但没有减少。反倒有所增加,病人大多在就近的医院接受治疗,不专程去大医院。这是当前社会的真实情况。

两年前,有个三十二岁的男病人,因患胃溃疡住院做手术。一检查血液,才知道他患有+2的梅毒。从那时起,年轻人患梅毒的情况逐渐多了起来。

这个青年对患病感到自卑,不大说话,也不愿意和人见面,圆乘寺大夫觉得他很可怜。

虽说坚持使用盘尼西林,并认真治疗,能完全治愈。可是,这种传染病不同于一般的疾病,症状虽不怎么显著,却总使人有一种压迫感。

唯有这种病,现在仍没人愿说出病名。非但如此,患者甚至不敢诉说其症状或疼或痒。更怕他人知道自己患梅毒,连朋友也会用异样的目光看自己,因而有意回避。他们既不敢告诉父母,也不敢告诉恋人,只是把痛苦深深地埋藏于自己心中。

这个青年的态度明显也有这种倾向。

被可耻的病魔缠身,这种悔恨和寂寞直接表现为谨慎而简慢。

圆乘寺大夫不是单纯的学者,对这种事情的体察要比一般人出色。

圆乘寺大夫把手上拿着的病历放到桌上,用笔横写出:“像上次一样注射”的简要医嘱,尔后漫不经心地把病历递给护士。护士接过病历,同样是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取出盘尼西林的小瓶,将白色液体吸入5cc的注射器。

青年已经俯卧在白色帘子里头的床上,露出屁股等待注射。

护士走到近前,扑哧一声将注射针头扎进去,青年面色沉静,没有表现出“疼”的表情。该病患者一般不去呼喊或哭泣地撒娇。

青年和护士都已经习惯了这种注射方式。

根据病历,青年曾短时出现过阴部不适和脚底湿疹,但随着注射盘尼西林,这些症状很快就消失了,现在身体并没有什么地方不好。

问题是检验结果呈阳性,即使身上无典型症状,也不能简单地认为痊愈。

只要在检验结果变成负值之前,就不能说病已经治好。不用说,青年的注射也必须持续到结果变为负值。

圆乘寺大夫又看了一眼病历上的附表。

青年的保险是国民健康保险,住所是向岛二丁目。诊所在东向岛一丁目,东向岛在向岛五丁目的前面,其住所离诊所虽不算远,也有相当一段距离。

这中间隔有几家医院,大概哪家医院都会给他注射盘尼西林,他似乎没必要特意来这家并不兴旺的医院。

他之所以要来这里治疗,一定有其相应的理由。

圆乘寺大夫认为理由应该是这个诊所冷清,病号少,熟人也少。

肌肉注射结束后,青年系好腰带,放下毛衣下摆。从帘子后面走出来

他再次倾斜着半个身子,羞涩地用手捂着头,从大夫面前经过。突然,他停下脚步,想要说什么,但没有说,只是朝大夫点点头,又迈步走向门外。

其间,圆乘寺大夫漫不经心地把腿搭在患者使用的圆凳上,阅读早晨从车站买来的周刊杂志。

青年似乎是想说:“谢谢您!”

虽然他话没出口,他人难解其真实意图,但其含羞的目光表现出感谢的意味。

圆乘寺大夫和护士在为其诊治时,都装作简慢、冷酷,而对青年来说,反倒是一种体贴和顺意。青年想致谢,好像没有表达的勇气。最后只得点点头,仅此而已。似乎也有回避进一步认识的可能。

门前传达室的人在喊青年的名字,好像他正在交费。

等青年离开诊所,候诊室里没有任何病人后,圆乘寺大夫才问眼前的护士:

“那个人是干什么的?”

“你是问刚才注射的那个人吗?”

“对。”

“好像是做什么夜工的。他总在这个时间段来。”

护士似乎对青年不感兴趣。

“保险是国民健康保险。”

“可能是吧。或者是什么其他保险。”

“那么年轻的人当中也有lues患者啊。”

“lues”是梅毒的医学用语。

“这一带还是很多的吧。”

护士一边针织着毛线,一边以漠不关心的态度回答。

确实,这个诊所诊治过很多梅毒病人。

二楼病房里住有两个老年梅毒病人。一个是第三期,身体各部关节已肿胀变形;另一个呈老年性痴呆症状。

一年来,两个人的检验结果一直都是+2,持续注射盘尼西林也没有变化。也许疾病症状已固化,长期注射也没有反应了。

圆乘寺大夫知道另外还有三个梅毒患者平时来此就诊。

一个是刚才那个青年。另一个是六十五岁的老爷子,常由妻子陪着来诊治。他的疾病已经发展到骨髓,迈步时脚尖缩着落地,很像鸡走路时的样子。

还有一个是二十二岁的女性,叫长野志津子。她个子较矮,眉清目秀。总爱在裙子上面套着浅蓝色的工作服,一定是在某个公司里工作。

看了病历,得知她已投保险,工作的地方是“向岛超市”。圆乘寺大夫知道这是个面向水户街道,分月付款式的百货公司。

通过玻片法和绪方法的两种测试,志津子的检验结果均为+。她是一年前发现患病的,后来狠狠地治疗了一个疗程,现在身上没有任何症状。

志津子一周来此接受一到两次注射,有时隔周才来,并不固定。

其实,没有典型症状,只有血液轻微地呈+,不用太在意,但还是按时医治为好。

圆乘寺大夫对此并没说什么。志津子认真坚持了半年,好像也了解这种情况。大夫清楚她身上没有任何症状,只是血液检验呈+,就给其认真治疗,也应算作很严厉的要求。

鉴于这种情况,志津子来诊所的日子并不确定,但固定在某个时间段,一般是下午三点左右。

三点左右是午休之后医护人员有所松懈、比较清闲的时候。

志津子也和那个青年一样,话很少。她三点来到,如果有其他病人在诊疗,她就静坐在候诊室里看杂志,被喊到名字时,才轻轻地答应一声,站起身来走进诊疗室。

她进房间时总是恭恭敬敬地与大夫打招呼,坐在圆凳上时,再次行礼,这和青年的表现如出一辙。

要说不同之处,就是她往胳膊上注射盘尼西林。

一周一次或十天一次,左右交互地注射在纤弱的胳膊上。

圆乘寺大夫对老人患梅毒不觉得惊讶,对年轻女性患梅毒却有些担心。

年纪轻轻怎么会生这样的病呢?这种病不是先天疾患,当然是和他人发生性关系被传染的。

她是和什么样的男人发生性关系的呢?是那些男人不好呢,还是她早有问题呢?圆乘寺大夫胡乱地猜想了一通,当然是不了了之。

从见面的感觉而言,志津子不是那种厚脸皮的女人,或许她是个清纯的受害者。

所以圆乘寺大夫每当看到这个女患者,就想对她说:

“你虽然得了梅毒,但千万不要灰心!现在这个时代,能根治这种病。”

然而,令圆乘寺大夫感到欣慰的,是志津子比较开朗,没有心理负担。

当然她话语很少,有时也会主动地问:“大夫,下次什么时候验血呢?”她具有那种承受疾病而积极治疗的良好姿态。

她和青年都患有梅毒,但都是给人印象不错的年轻人。当然,他们既非处男也非处女。其实现代女性独身者,不是处女的比比皆是。就因为一念之差患上梅毒这个倒霉的病,也觉得有点不合理。

如果说,一个人因为行为放荡而染上梅毒,那是咎由自取,没办法。如果仅发生一次性关系就被传染上这种病,那就让人感到很惋惜。这种情况,不再是什么人与人的问题,而成为幸运与不幸运的问题。

圆乘寺大夫思忖:这两人也许就是很不幸运的例证。

不日,圆乘寺大夫在诊所以外的地方,见到了这个叫万屋的青年。

那是初夏一个令人心爽的日子,他走在从医院回家的路上,突然想去浅草一带溜达一下,就沿着小巷朝西走去。他穿过向岛的高级饭店街,来到鸽之街的商店街,觉得肚子有些饿了,就走进了挂着“入舟寿司”招牌的店里。

圆乘寺大夫还是穿着西装,没系领带,戴着鸭舌帽。他刚拨开门帘,里面就传来了很有底气的声音:

“欢迎光临!”

圆乘寺大夫第一次来这家店,他环视四周。见左侧的柜台呈L形分布,周围放着六七张桌子。就自寻了柜台右侧一个没人的座位慢慢坐下。

他刚把提包塞到柜台下面,仰起头来,正想喊人点餐时,与正从侧前方注视着自己的寿司师目光碰撞到了一起。

看到那副脸庞,圆乘寺大夫觉得面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哎……”圆乘寺大夫一边注视着柜台玻璃盒中的材料,一边搜索记忆的窗口。

“先要肥鱼片!”

圆乘寺大夫说出需求时,寿司师注视着他的面庞,困惑地点了点头。

猛然间,圆乘寺大夫想起了这个人是谁。

这是来自己诊所里治病的万屋次郎。

万屋次郎起先讲话很有底气,现在突然沉默了,并露出困惑的神色。不用说,他肯定是一下子认出了圆乘寺大夫。

“原来是……”

圆乘寺大夫对其点点头,从口袋里取出香烟来慢慢点燃。

这家店的三个寿司师并排站在一起,一下子就能猜出正中间的那个身高体胖者是老板,另外是那个叫万屋的青年和一个十七八岁的实习生。

圆乘寺大夫一边喝茶,一边悄悄地看,那个叫万屋的青年正在柜台里低着头攥寿司。当然攥寿司时,谁都会低着头。但青年攥寿司的样子,给人一种不同寻常和情绪低落的感觉。

圆乘寺大夫很快就明白,青年被自己看到了在这样的地方,做这样的工作,觉得很尴尬。

既然是工作,在哪儿干,干什么工作,都用不着害羞。可是青年患有梅毒。他做寿司店的食品加工,且是赤手攥饭,即使不传播病毒,但对来店的食客来说,也是相当忌讳的事情。

至少是得知他有病后,没人会觉得寿司好吃。

青年一直沉默寡言。根据情况推断,他一定隐瞒着自己的病情。不用说顾客,连店里的老板好像也不知道。如果大家得知实情,顾客难以像现在这样,与老板和店员们愉快地交谈,直接向他点餐。他们甚至会不再光顾这家店。

圆乘寺大夫决定不表现出他和青年熟识,装作从未谋过面的样子,只默默地吃饭,吃完悄悄地回家。

“请!”

青年发出只有圆乘寺大夫才能听到的微弱话语,放下两个刚攥好的肥鱼片寿司。虽是面对圆乘寺大夫,视线却躲避着大夫的目光。

“谢谢!”

圆乘寺大夫边说边抓起一个寿司来,左右端详:与材料相比,米饭并不多,但很紧,攥得不错。

“喂,次郎!一小盒!”

柜台中间的老板指名道姓地喊青年干活。所谓的“次郎”,就是万屋次郎的简称。

青年“唉”了一声,开始攥起饭来。其答应的声调与拨门帘时的声调相比,简直不是同一个人。

圆乘寺大夫不由得可怜起青年来。如果自己坐得太久,青年会更尴尬,更困惑。

可是只吃了两个寿司就离开,也不像回事儿。再说这个店的寿司很好吃,他肚子也饿了。

“来个鰤鱼!”

“唉。”

青年的应声回答依然如蚊子哼哼般。如果对谁都这样答应,顾客未必不会疑虑青年有问题。

圆乘寺大夫想安慰青年说:“我不会让别人知道你的病情!”使青年放心,让他再像原先那样快活地招呼客人。青年大概也希望听到这样的话,但在店里又不能说这样的事儿。

圆乘寺大夫又指定了原料,青年仍是“唉”地回应。尔后圆乘寺大夫默默地吃饭,青年则在默默地攥饭。大约过了三十分钟,圆乘寺大夫起身走出店门。

“多谢款待!”

“谢谢光临!”

只在这时,青年才一边鞠躬,一边流露出那种求助的目光。

第二天,又是青年来就诊的日子。

圆乘寺大夫心有疑虑:这个青年还会不会来就诊呢?他的职业和工作地点被自己发现了,他感到很尴尬,也许他就不来了,也许他会换家医院。

圆乘寺大夫初步断定,他不会再来了。

圆乘寺大夫遵循平时的习惯,下午一点过后,去门诊看一看。

进门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张病历。仔细一瞧,是青年的病历。

“哎呀,万屋次郎这不来了吗?”

圆乘寺大夫向站在身后、用嘴衔着发夹梳发的安田护士发问。

“他今天应该来。”

“是吗?”

“这病人怎么啦?”

“没什么。”

护士开口招呼青年就诊。

青年仍是歪着头,扭着上半身走进门来,轻轻地鞠一躬。闪身从大夫面前经过,逃跑般地钻进白色帘子里面。神情与态度和以前相比,没有变化。

如果说有变化,就是扭头的姿势比平时更大一些,从门口进帘子的速度更快一些。

圆乘寺大夫依然是用目不斜视地看杂志来迎送他。青年再次经过时,仍是一言不发,歪着脑袋快步离去。

“这样就很好!”

圆乘寺大夫对青年无所顾忌地还来这里治疗,感到满意。

五天之后,圆乘寺大夫二次光临青年所在的“入舟寿司”店。这次是他一个人。

“欢迎光临!”

又传来很有底气的声音。圆乘寺大夫还未落座,青年的眼睛就盯住了大夫的脸庞。

与上次状况不同。青年生硬的表情转瞬即逝,放松的脸上呈现出笑意。圆乘寺大夫见状也露出笑容。

“您要点儿什么?”

“对啦,还是先要点儿肥鱼片吧!”

“唉。”

青年依然回避着大夫的目光,却没有原先那种困惑的表情。圆乘寺大夫这次待了半个小时,才离席出店。

“谢谢!”

青年还是和上次一样地鞠躬,但是脸上绽放出笑容。

圆乘寺大夫见状释怀:他可能已领会到了自己的好意!

两天之后,青年又来注射盘尼西林。

“万屋先生!”

护士一招呼,青年就像往常一样轻轻地扭着上半身走进来,迅速消失在帘子对面。注射结束后,他又扭着脸从房间里走出去。虽然在寿司店里和圆乘寺大夫面对面地讲话,但青年在此却不想说一句话。

圆乘寺大夫好像与之配合默契,佯装什么也没瞧见地阅读报纸。

从那以后,圆乘寺大夫一周两次去青年所在的寿司店就餐,与青年来诊所治病的天数相当。

青年不再因为圆乘寺大夫的到来而尴尬、沮丧和困惑。

“欢迎光临!”“您要点儿什么?”“唉。”青年的话语又有了底气。虽然两人的对话很少,青年却已经表现出对圆乘寺大夫的亲近。

圆乘寺大夫也已经体会到他和青年之间产生了一种可以称之为友情的信任。

两个人没有直接交流过治病、吃饭之外的话题,也没有互相通报过自己的姓名。只是保持沉默就能产生友情,似乎有些荒唐。然而,相互之间达成了一种信任,则是确凿无疑的。

又过去了两个月。八月底,圆乘寺大夫和这个青年促膝长谈了一次。

那天,青年注射完盘尼西林,走到圆乘寺大夫面前,表现出扭扭捏捏。

圆乘寺大夫像往常一样把腿搭在圆凳上,阅读医学书籍,见青年站立身旁,便问有什么事儿。

“嗯,我想跟您说一下。”

“是吗?那你说吧!”

圆乘寺大夫把腿从圆凳上放下来,用眼神示意青年坐在上面,青年却站着没动。

“我好像在哪儿……”

“是吗?”

圆乘寺大夫隐约感觉到青年要和自己长谈。

“那请到这边来吧!”

圆乘寺大夫站起身,离开诊室,走入治疗室。青年老老实实地跟着走进来。他们面对面坐下。青年似乎有点难以启齿,低头沉思了好大一会儿,才痛下决心地对圆乘寺大夫说。

“那个……其实我想开个店。”

“开店?开什么店?”

“开寿司店。”

“在哪儿?”

“在鸽之街前面的小巷里。虽然地方不太好,但价格便宜,用原有的积蓄做启动资金,就能开起来。”

“那好。你要自己开店,我就去你那儿吃,努力吧!”

“谢谢!”

青年刚刚理过发,他昂起头来,极为冷静地注视着天花板,悠悠地说:

“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开寿司店,保健站会许可吗?”

“只要食品卫生和建筑面积符合规定就可以。”

“这些方面没问题,我……”

圆乘寺大夫这才意识到青年是在担心自己的病情使寿司店通不过卫生检查。

“这事儿没问题。保健站不会检验你的血液。就是验,你的病也不像痢疾、伤寒那样,通过手、嘴接触而传染,不会因此而挑你的毛病。”

“真的吗?”

“当然。我不是经常吃你攥的寿司吗?”

“我一直很感谢您。”

“因为你做得好吃,我才去吃,用不着道谢!”

“我捏的寿司您不介意……”

“外行没有医学知识会对此乱说,你的病做寿司没有问题。你就放心干吧!”

“谢谢!”

青年又鞠了一躬,尔后注视着正面的墙壁,不想起身。

“还有什么……”

“其实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要是开店,一个人很难做,我想找个帮手。如果可以,我想结婚。”

“想结婚?”

“可是我……”

“结婚和开寿司店不是一回事。结婚的对象是谁?”

“我想您也认识,她叫长野志津子,在超市工作……”

圆乘寺大夫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个来这里治病的青年女性的脸庞。

“你喜欢志津子吗?”

“是的。”

青年垂下头,羞得满脸通红。

“那你们发生过关系吗?”

“没有,现在还没有。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只是有点顾虑:她身体比较虚弱,结婚说不定会给她添麻烦。我要是没有那种病,会主动加快恋爱进度的。要是结婚把病传染给她的话,那就太糟了。现在正犹豫不决呢。”

“怪不得。”

圆乘寺大夫双臂交叉在胸前,深深地叹了口气:也确实是个难题。

“她了解你的病情吗?”

“哎呀,我好几次想如实告诉她,但总是话到嘴边又咽下。我撒谎说去大夫那儿太累了,在家里打补药。她好像也经常来这儿诊治,她贫血很严重吗?”

“贫血?”

“唉,她是贫血吧。”

圆乘寺大夫屏住呼吸,言不由衷地回答。

“是啊。”

“她对我说自己贫血,身体虚弱,不配做你的媳妇。而我的病比她要严重得多……”

青年满含歉意地在大夫面前低下头。

“好!”

几分钟后,圆乘寺大夫把交叉着的胳膊分开,直视着青年。青年也像个接受判决的被告一样,两眼直勾勾地注视着大夫。

“你们可以结婚。”

“真的吗?”

“没问题。只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们可以结婚做夫妻,但在验血变成负值以前,不要生孩子。如果生一个先天性梅毒婴儿,是很可怕的。”

“那就按照您说的做。我的病情应该告诉她吧……”

“不用说。”

“要是传染给志津子怎么办?”

“你现在的状态未必传染。就是传染了,她爱你,不会恨你的。”

“是吗?”

“放心吧!还有一个要求,你和太太结了婚,也要坚持来诊所治病。”

“为了早点要孩子,我会好好坚持的。”

“就这样吧!”

“她要是和我结了婚,我会加倍地报答她。”

“她也贫血,身体很弱,她也会加倍地报答你。”

“这样我就太高兴了。”

青年第一次在大夫面前放声地笑了。

圆乘寺大夫讲完“梅寿司”的来历及其万屋次郎的故事,已陪伴殿冈乘电车到达了上野的前一站。

“刚才吃过的那家寿司店,是梅毒夫妻开的店吗?”

殿冈用扫兴的眼神瞄了大夫一眼。

“是啊。”

“……”

“他们的生意不错,两个人关系也很好。看来各自心里有点内疚的夫妻相处更融洽。”

“原来那家梅寿司……”

殿冈心里沮丧极了,甚至想落泪。

“在那儿吃饭,真的没问题吗?”

“什么?”

“我可是吃了十个寿司啊。”

“刚才说过,梅毒不从饮食上传染,而是体液和黏膜感染。你是药商,连这些都不懂吗?”

“哎呀,懂……”

不知为什么,殿冈突然胸口发闷。圆乘寺大夫紧抓着电车上的吊带说:

“能接触到这样的人,我就不会离开平民居住区的诊所了。”

他说完,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浏览着窗外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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