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白必安此时已经躲进后巷,在暗地看那谭四郎一众狼狈离去。待到街面上风平浪静了以后,天色已晚,他便从后门进了天元酒馆。
进了屋去,看见几个小二在收拾被打破的二楼栏杆,其余狼藉已被收拾干净。老板和老酒保,还有帐房先生坐在正当间的桌子上,个个眉头紧锁,如临大敌。见到白必安回来以后,众人神情凄然,老板先开口:“必安,你过来。”
老板面目慈祥,取出手帕轻拭白必安脸上的血迹。温声道:“当年温叔叔是你爹同科好友,你爹及第后为了接济我,借了我二百两银子开了这家酒馆。旧党之祸以后,你父兄被戮,你爹大难前夕写信给我,让我安顿你们母子,如今你招惹了那谭四郎,这酒馆你是呆不下去了。现在账面上能拿出来四五十两银子,你且带着银子去找你娘,去外地避一避风头。”
原来白必安就是曾经吏部尚书白道临的次子,蔡京得宠后,大肆迫害旧党,亲书元祐党人碑。白道临和长子白必平接连罹难,白家也被削爵抄家,好在白道临为官清廉,满朝文武为白家求情,其时尚幼的白必安和母亲吴氏才幸免于难。
白必安虽然执拗,不过自幼懂事明理,明白温老板一片苦心,可也深知自己一走,那谭四郎必然迁怒酒馆。于是含泪道:“温叔叔,救命之恩,必安没齿难忘。不过好汉做事好汉当,他谭四若来,把我拿了去便是,决不连累叔叔。”
温老板与白必安之父白道临情同兄弟,白道临罹难后,对白必安几乎视如己出。如今皇帝昏淫,权臣擅政,人人自危,谭家与蔡京渊源颇深,在京城之内黑白两道横行无阻,若是庇护必安逃走,自己多年经营之心血定会付之一炬。不过若非白道临当年接济,自己难有今日光景,此等恩情何以为报。思索至此,凛然道:“你爹对我恩重如山,此生只托付我一件事,我怎能眼睁睁看着白家绝后,你快走,纵然谭家万般权势,好歹这京城也不算没有王法。我自有手段周全,你要爱惜性命,如此你父兄之冤屈才有望昭雪啊!”
一旁的帐房先生也不禁拭泪,呜呜然道:“我当时要多拦你一下该多好,多好的一张脸,让那厮打成这样。”这老先生无妻无子,平日里和白必安感情甚笃,眼下自然也是悲愤交加。
白必安现下心乱如麻,他之所以父兄死后依然留在东京汴梁,是因为想要韬光养晦,重振白家基业,为父兄之冤昭雪。于是投靠父亲故交温方圆,栖身天元酒家半工半学,母亲吴氏精通医术,隐居在城郊僻静处,靠织纱养蚕开方问诊勉强度日。如今家门大祸过去不过三年,又有这等祸事临头。气愤委屈之余,悲恸万分。这酒家里的众人毕竟与他朝夕相处三年,如今自己惹上祸事不得不走,临别之际,自然有些难舍难离。
酒馆中各人也都不舍得这个仁义懂事知书达理的小伙计,怎奈人间自古三分理七分数,命数如此,无可奈何。
温老板将银两仔细包实,填进白必安的包袱里,又好像想到什么。匆匆进了掌柜房内,取出两册书,道:“必安,这是当年你父亲遇难前夕交给我的两本书,让我转交给你,我看了看这本书,里边无非是些养性修身的法门,晦涩难懂,我本想让你多看诗书经史,不想你被这类杂书分心。不过事到如今,相逢无期,也该交给你了。是非之地不宜多留,孩子,上路吧。”
白必安接过那书,是上下两部《浩然繁露经》,觉得似曾相识,可又有些陌生,于是收进衣襟里。
他看着朝夕相处三年的老板,帐房先生,酒保伙计。平日里虽然辛苦,可是时时处处都有温情暖意。思至此处,眼泪不禁淌了下来,蛰得受伤的脸颊阵阵刺痛,虽说如此,也远不及此刻诀别心中悲痛。于是双膝跪地,三拜之后,决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