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诏余孽沉渣泛起,其背后或许有李家亲王的影子,只是这些和何晏清说不上了,唐仁上次和唐宾鸿说了自己的意愿,旨意已经下来了,特命唐仁为巡按使,监察南疆诸事。
唐仁看向何清晏问道:“你现在是天罡境吧?”
何清晏点点头算是承认,其实他已经在天罡境迟滞五年了,只是故国的那些事情一直萦绕心怀,让他无法真正领悟空无之理,刚才唐仁说到孤臣孽子几个字,罕见的让他气机出现紊乱之兆,一直死寂的灵台上也生机勃动,仿佛有什么东西等待跃出。
唐仁听到何晏清亲口承认,心里想那消息无误了,果然,这样的天赋恐怕只比自己的那个哥哥唐君稍微差一点吧,何况他刚开始的兴趣还是在诗画上,武道修炼只不过是半路出家。
唐仁咂摸着说道:“天罡境的落魄和尚大观还能不管,再往上,可就不是我来处理了……”话里虽然饱含威胁,但也是实话,一个天罡境的修士凝炼天罡地煞,天上地下也还有迹可循,但一旦突破元神,虚无缥缈的神通变幻就让人防不胜防了。大观不可能容忍这样一号敌魁活着,生死的关键问题在于何晏清怎么证明自己的武道以后再难寸进。
何晏清这些年心如死灰,自身的生死早已看淡,这时沉声说道:“既然公子任命南诏……任命南疆之事,到时候还请公子如实查奏,莫要冤枉无辜之人。”
唐仁点点头,“那是当然,只不过你怎么办?”唐仁有心放他一马,但是何晏清半天不接茬,唐仁纳闷你这时候的玲珑心思哪去了?
何晏清走到寺庙正殿,将殿门合上,来到唐仁身边,慢悠悠说道:“只要公子优容我南诏那些可怜人,老僧自然任你带走,不让你难做。”
怎么着,我到时候不心慈手软你现在还能跑了不成?
唐仁也懒得管何晏清话里的绵里藏针,摆摆手翻着白眼直接说道:“我要你何用,这样,你将你那一身金刚境的功力灌顶给我,我便放了你。听闻不空将功力传给你之后,不到旬月就死了,你传给我之后,一个将死之人,也就没有人管你了;至于你的那些亡国遗老,只要不是送死,我自然不会一网打尽,这笔生意你看还划算吗?”
其实之前对于遁禅的处置唐仁一直在犹豫,但是自唐府遭受夜袭之后,唐仁坚定了自己的武道之心,所以便定下了这么个主意。虽然他的武道天赋一般,但是这世界总有其他办法,如佛教的传法灌顶,又或者吞食天地生成的灵物,还有雪域番僧的双修采补,神道的香火淬身……
真言密宗的金刚元胎十分雄厚,在这个小境界中可以排得上各武道流派中的前三,只不过一身功力积攒起来甚为不易,就算是在佛门内部的真传弟子也难得养成,所以一般都是代代相传,按理来说何晏清得了不空的衣钵也算是南派真言密宗的佛子了,只不过就算是在佛门净地也还有勾心斗角,互相倾轧之事不在少数,常言道“佛争一炷香”,何况是拜佛的僧侣。
何晏清是半路出家,不如正觉寺别的僧众树大根深,平常本就受到排挤;加上他突然得到莫大机缘,首座不空直接绕过一众耐心侍奉多年的僧徒而秘密传法给他,事成之后才公之于众,造成寺院内一批僧人贪嗔毒生,要谋害他性命,所以不空才趁自己还活着时指示何晏清来北地传法,一是为了磨练何晏清,二也是让何晏清暂避锋芒。
只可惜不空怎么也想不到,他们密宗金胎不二的元功最后会便宜了唐仁。
唐仁的资质根器自然没有资格去承受这份殊胜缘法,但是唐仁却拿捏了何晏清的俗世羁绊,他的那些遗老遗少一窝子性命,尽捏在唐仁的手上,虽然唐仁无法保证不行天诛,但是却能承诺不滥杀,最不济,也还能给他们南诏的一派忠臣留点苗裔,唐仁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但这些对于何晏清来说已经足够,他到了这个份上所求不多,不也是只要一个希望和心安而已吗?
何晏清心里一沉,原来唐仁想要自己身上的金刚圣胎,自己现在的处境好像也没有什么拒绝的资本,不说自己以前的南诏遗属,就说眼下自己拒绝后,必定立马羁押入大观天牢,自身性命虽然早已看淡,但是到时候北地传法的任务也就没人继续了,而且金刚圣胎也在地牢里从此消失,那又何必?
想到这里,何晏清也不是庸碌俗辈,便答应道唐公子与我佛深有缘法,事已至此,我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只不过敝寺没有灌顶坛,也没有诸佛造像,恐怕仪式之前的的“投华得佛”也不能举行了。
唐仁倒是无所谓,自己这么窃取佛家功德,还要投花求庇护,到时候恐怕没有一个金刚菩萨会接这份因果吧,既然没有那更好;何晏清虽然问心无愧,但是也不愿意唐仁冲撞佛祖,所以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怎么简单怎么来吧。”唐仁又来到主殿,推开刚才何晏清关上的门,来到蒲团上盘腿坐下。
何晏清也走到殿里,坐在唐仁对面的蒲团上,挥袖关门,深吸一口气,沉声对外面说道:“还请张先生为我们护法!”
这话自然是说给站在门外的张仲耘听的,唐仁来了那么多次,别的人看不出,何晏清可是早就知道这个马夫不是一般人。张仲耘应道:“和尚放心。”说罢也不朝里面看,就自顾自的点烟吞吸,他倒不担心何晏清敢在庙里对唐仁动手,其中后果不是他能承受的,何晏清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料想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乌衣寺正殿内,何晏清和唐仁相对而坐,何晏清说道:“没有造像法具以及灌顶台倒还是其次,只是灌顶仪式按照正常情况要先入胎藏界,再入金刚界,每次一月,分两个月完成。我想唐公子应该是等不了这个时间了,如果蛮横灌顶,受者倒还无妨,只是几日内气血涨溢,但传法者却会气血逆流,根基破坏,不过这样才能安公子的心吧。”
唐仁沉默不语,时间上他确实等不及,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两全的法子。
何晏清这时反而没有什么担忧了,浅笑一声,“还请公子记住你我诺言。”说罢,何晏清双目精光一射,整个人气势陡转,变得凌厉万分,似乎和刚才那个心如止水的老和尚不是一人,何晏清喝道:“闭眼。”唐仁气守丹田,依言闭上双眼。
何晏清一指朝天点出,唐仁盘坐的三尺范围内突然显现出一个通天圆柱,金黄圆柱上有八部天龙环绕嘶鸣,还有白狮白象白羊等诸多佛教护法圣兽踱步其间,金柱贯穿天地间,仿佛无穷无尽,无始无终,除了各色护教兽还有佛藏梵文隐没其间,气韵流转,佛号声声。
接着何晏清又是一指朝地点出,唐仁的蒲团下突然涌现金莲宝座,宝座上有九片莲瓣栩栩如生,正好将唐仁包裹住,似抱婴孩,成卵翼之势。
唐仁紧闭双眼,耳边只听得佛音阵阵撞入心田,又感觉有什么将自己紧紧包裹住,好似神魂都受到了滋养。
何晏清两指点出,蒙蔽了天机,只不过如此逆天行事,他也受到了天地法则的反扑,一股强悍无匹的法则压制好似黄钟大吕在何晏清识海中炸响,一口鲜血直接从何晏清口里喷出。
何晏清不管不顾,飞身而上,倒悬于唐仁头顶,一指向下点向唐仁的头顶百会穴,百会穴乃诸阳之会,气机纠缠之地,一股金黄功力如丝线般从何晏清食指涌出,不断冲向唐仁的泥丸宫,继而降至十二重楼,慢慢散向四肢百骸。唐仁只感觉全身燥热难耐,周身一百零八个大穴奇痒无比,似乎被百蚁啃啮,忍不住浑身颤抖,只是凭着强大的意志力压制住了。
下四境,入微修魂,金刚铸身,真言密宗的金刚圣胎之所以远胜于别派的原因在于,他们这一脉代代相传,积累甚为雄厚,每一代的金刚元力积累下来十分恐怖,用此秘法来冲刷肉身,可以让肉身有龙象之力。
金黄元气自何晏清体内汩汩流出,唐仁不断震颤,浑身热气蒸腾,只将一座小庙氤氲得如山间清晨一般薄雾绵绵,至此时,传法已经超过一个时辰了,何晏清气息渐渐衰弱,身体内的气机开始紊乱,这是由于他一次传功过多之故,经脉内气血乱撞,浑身毛孔都渗出了血点,密密麻麻,染得一身黑色僧袍殷红一片。
那股真言密宗代代秘传的金刚元胎一步步从何晏清体内流向唐仁,雄厚气机游窜在唐仁的周身大穴,滋养着四肢百骸,一点一滴,直至最后,唐仁体内的那股元力终于全部汇聚,仿佛一条金龙一般,昂首游弋,生机灵动;此金龙每游走一圈,唐仁的体魄便强壮一分,润体无声,远胜于人间多少灵药。
最后结束,何晏清翻身回唐仁面前的蒲团,再也忍受不住,哇的一声又吐出一口鲜血,气息萎靡,仿佛秋后寒蝉。
唐仁等到传功结束后半刻钟才缓缓睁开眼,此时他浑身十分难受,仿佛被马匹冲撞过一般,有一种肿胀感,他仔细体会了一下身体的异样,又看了看面前的何晏清,看到僧人那副奄奄待毙的模样倒是一愣,没想到这么严重,不过他也没有多说什么,起身准备离开。没想到刚一迈步,突然整个人向前弹射而出,直接将殿门都撞出个人形窟窿,站在门边的张仲耘看到唐仁直接飞了出来,惊得目瞪口呆,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唐仁爬起来干咳一声,这次小心翼翼地抬脚向前迈去,一边没好气地说道还不快走,张仲耘连忙跟上,快到门口,唐仁突然站住,此次分别恐怕后会无期,唐仁又回头朝着殿内说道:“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剩下的人,你那双苍目太过扎眼。”
说完自顾自的叉腰离去,不管何晏清有没有回答,也不管他有没有懂得自己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回去的路上,张仲耘看见唐仁叉腰摇晃,似兔子一般弹跳前进,不时大笑。突然他像想起什么似的,神神秘秘地朝前面专心“走路”的唐仁说道:“灌顶传功不会死人,顶多只是根基损坏一点,不空的死是因为他早已到了圆寂的时候,这点侯爷是知道的吧。”
前方唐仁不时因为抬腿过猛而摔倒,似乎没有听到张仲耘的问话,张仲耘耸耸肩,跟了上去。
灌顶传功结束后已经是傍晚,何晏清稳定了身上的紊乱气机,来到菩提树下,想起当年旧事。
遥想当年,南诏太子何晏清诗画双绝,优游在国都西河,身边都是俊彦鸿儒,每日纵酒高歌,不知老之将至。可是那一日,大观太尉苏珽亲领铁浮屠三万骑兵马踏西河,那一日,无数皇亲贵戚成为了刀下亡魂,那一日,无数南诏民众在长街惨厉哀嚎,那一日,太子何晏清状若癫狂,入秘库一把火烧了精心收集十数年的天下珍本,自言“读书万卷,犹有今日”。
经此世变,何晏清彻底看淡了名利与生死,遁入了空门,虽然他根器上佳,但是那道道熟悉的身影却常常在午夜梦回,让他不得安生,也因此何晏清卡在天罡境界五年不得寸进。
何晏清想着过去的人和事,自己今天终于为他们做了一点事情,安心了,过去种种,譬如今日死,未来种种,譬如今日生。那个意气风发的南诏太子已经随着那场兵火死在了西河皇宫,如今活着的是遁禅和尚!
遁禅吐了一口浊气,回过神来,忘向苍穹,只见漫天星光撒于夜幕,乌衣寺旁虫鸣阵阵,遁禅染血僧袍无风自动,他用手猛地剜向自己的双眼,顿时一双苍目被抠在他手上,遁禅用力一震,血淋淋的双眼化为飞灰。
星光下,遁禅空洞的眼眶流出两行血泪,但他站在菩提树下却一脸祥和平静。
大解脱故有大自在。
遁禅沉寂多年的灵台仿佛沸水一般滚滚颤动,一个晶莹小人正在凝结,他回头“深深”看了一眼乌衣寺,不再留恋,一步踏出直上苍穹,星河下,一个双眼流血的老僧仿佛潜龙出渊,遨游云海。
龙渊寺上空,有佛偈传来,滚滚如天雷。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而今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