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春光明媚的时候,但偌大的守缺书斋里面却幽深昏暗,一架紫檀木案前,唐宾鸿正负手看向案后悬挂的画像,不言不语,只有巨大官蜡烛火摇曳,批驳作响。
唐仁进入守缺书斋后打破了岑寂,唐宾鸿从长考中醒悟过来,转过头看向唐仁,在长案旁边的木椅坐下。
唐仁恭敬问道:“父亲找我有什么事情?”
唐宾鸿看了看唐仁的肩膀处,诧异当时血染殷红的伤口现在竟然好得差不多了,心想果然练武还是有点好处的。唐宾鸿不知道的是,虽然武道有助于伤势的恢复,但唐仁的肩膀剑伤痊愈主要还是因为密宗的金刚元力灌顶,元气冲刷滋润下,才能好得这么快。
唐宾鸿慢悠悠说道:“也没什么大事,过几日清明郊祭,圣上要去景阳山,官员随行,我自然同去,只不过皇帝这次特意叮嘱要我把你带上,你提前准备一下。”
“要我去?”唐仁心里有点奇怪,按理说自己一介长安纨绔,怎么也轮不到皇帝记挂啊。
“嗯,因为这次异国刺客行刺的事情让你受了伤,圣上心里惦记着你,所以这次便让你一起,这是皇帝体贴温存臣下的意思。”唐宾鸿话语虽然不温不火,但是唐仁却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对皇帝恩荣的感激。
唐宾鸿接着说道:“还有你上次自告奋勇说要去南疆的事情,过了此次清明节你便起身走吧,这是你第一次出长安,万事低调周全一点,切莫张扬。”
唐仁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
南疆的任命早就下来了,唐仁本是一介闲人,这次担当巡查使也是天子暗命,算是钦差办案,自然不能太过高调。只不过唐仁心里在想着景阳山帝陵的事情,如今这事,虽然大观在明面上做了妥协,但是剑不轻出,谁知道那批潜藏的暗子会不会罢手,本来还想让父亲以体弱为借口避过这个风头,没想到自己也卷进来了。
多事之秋,皇帝竟然出皇宫去帝陵祭拜,事情显得有点谲诡。说实话,这么些年唐仁对于大观的这位皇帝心思还真是揣摩不透,内事上早早地立了储君太子,但是又不禁止诸皇子争斗,也不遣各皇子就藩,扑朔迷离,而在削藩,打压世家等事情上又是雷厉风行,不讲情面。
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帝陵一行,必然不简单,唐仁摸了摸额头,头疼不已,这次放这群于阗庸人入唐府,还让他们伤了自己,本以为以小伤为借口可以理所当然地让唐家躲过后面的大劫,没想到该来的还是避不开。
如果不是父亲唐宾鸿一心忠于大观,唐仁早让手下的一批人把父亲接走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何必在这里苦熬,可惜世事难两全。
这时唐宾鸿慢慢站起来,绕过悬挂画像的地方,唐仁步趋跟随其后,后面依然还很阔大,只不过亮堂了很多,东西方向开了两扇大窗,唐宾鸿来到其中一扇窗边,顿时外面声音入耳,从窗中往外面看,有几棵垂杨柳树和一丛假山,假山弯曲回旋,仿佛迷宫一般,全是石块天然造就,唐仁小时候经常和父亲在里面捉迷藏,有时候被父亲责骂,就一个人躲在假山里生闷气,让父亲找不到自己。
垂杨柳絮随风飘动,茂密的柳丝里面黄鹂鸣啭,声音仿佛泉水叮咚,婉转生脆。
唐宾鸿看着窗外景色,轻声道:“仁儿,过来。”
唐仁听言凑到父亲身边,也看向窗外,嬉笑道:“怎么?”
唐宾鸿一把将唐仁拉向自己怀中,看着唐仁的右肩,眼眸起雾,温声道:“疼吗?”
唐仁自然知道父亲问的是什么,只不过父亲不知道这伤势是自己故意让这群人留下的,不然就凭这群人也能入唐府,那自己这些年的谋划也算白瞎了。当下唐仁嘿嘿一笑,故意腆着脸开玩笑道:“父亲日夜在书案上操劳,又不曾习武,这么拉一下我,怎么会疼?”
唐宾鸿身高八尺有余,容貌甚伟,虽然年纪渐渐衰老,但是精神瞿烁,背部挺直,时刻以自身为朝臣范,他和唐仁站在一起,要比唐仁高出小半个头,唐宾鸿闻言,低头看向唐仁那张嬉笑的脸,知道这是他有意开解自己,一时也收住了悲情。
既然以身许国,那么有些代价便是自己不得不承受的。唐家二子,长子唐君,从小便在外漂泊,少有归家之时,后来与大观公主李怜秋成婚后,更是五六年没有回长安,外界皆盛传首辅溺爱幼子,任由唐仁在长安狎妓游冶,养士凌人,却不知这位首辅心里是怎样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孩子。
长子武道天赋卓绝,唐宾鸿不能阻碍他的路,便只能将幼子唐仁留在身边,十数年不让其出长安城,更不让其学习武道,此次遇袭,倘若唐仁身怀武功,恐怕不会受伤,说到底……
唐宾鸿又说道:“仁儿,我们家本是江南人氏,你这次顺道可以去江南故地看看,也可以去唐家封地昌平郡查访一下。”
唐宾鸿位列首辅,爵昌平公,封地就在江南昌平郡,乃丰饶膏腴之地,采邑三万户,年年夏秋两税,夏丝秋粮,纵然唐宾鸿心怀仁慈,三十税一,每年折纳成钱财的税收都还有十万银,所以唐家除俸禄外,凭此封地税收就能过好生活,也因此唐仁得以有余钱在京师畅快行事。
唐仁挠了挠头,江南?自己的本家所在,虽然一直没去过,但是它却帮助了自己不少,听说施补华施叔当年和父亲就是在江南结识,父亲一介寒士能够跻身仕途,也与施家的背后推手有一定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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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长街上,人烟辐辏,吆喝之声纷纷杂杂,街旁有各色店铺,染坊,铁铺,赌档,药堂,当铺等等,铺子前面有摆摊的小贩,卖些混沌,茶汤,冰糖葫芦等小玩意儿,着实热闹,这街上的物品虽然比较普通,但是胜在齐全,可以满足百姓日常生活所需。如若是有更高的要求,则可去长安的东西六坊四市,那里汇集了各国的奇珍,每日长安城门都进出各国商队,毕竟大观占据中州之地,不仅国力雄厚,而且占据交通中枢,便于交易,如今说长安城寸土寸金一点也不为过。
此时的长街上,一个头戴儒巾,一袭儒衫的长髯老者正在街上闲逛,这老者走得虽然很慢,但一步迈出却有平常人五步的距离,奇异的是他周围的人竟然都没有注意到这种异象。这老者一边走一边看长安街上的民生,不住点头,他偶尔又朝天上看去,看到长安每百丈相隔就有一个望楼,上面的斥候手持彩旗四处观望。如若从天上往下看,就能发现长安城中望楼相连,气韵勾结,仿佛一个活动的阵法,除了观察瞭望之外,这望楼或许还有些不为外人知的作用。
只是这望楼中的斥候们好像也没有看到这位老者的异常,任由他四处肆无忌惮地查探,这老者一步一踏,慢慢来到一处府邸前,老头抬头看了一眼,确认了一下,便又踏出一步,倏忽间消失在街道上。
王家,如今的大观豪门,长安王府的家主王士禛任从一品的吏部尚书,掌握大观官员的陟黜选调,其弟王离任江州州牧,从兄王嘉节度流州、云州、皇州三大重镇,手握披甲之士三十万,可谓朝廷肱骨重臣。
王府内虽然丫鬟仆役如云,但是行动举止却十分有度,显然都受过礼法训练,那老者在王府的长廊中慢慢踱步,四处观景,眼中带有一丝怀念。王府虽然大,但是用景却十分“小气”,不浪费一点空间,一步一景,让人目不暇接,传闻惠帝曾经来到王府游玩,感叹王家富贵煊赫令皇家失色。
眼尖的可以发现,王府一些建筑重檐下都被镶嵌了拳头大的黄海鲛珠,黄海里面盛产妖兽,除了贵族十分喜爱的龙涎香是从黄海妖鲸腹内取出的之外,这种日间无色,夜放光明的鲛珠也十分受各国皇家追捧,鲛珠乃黄海鲛人体内孕育,这种鲛人居住在深海中,平常难以见到,只有在月圆之夜雌鲛才会在岸边礁石上引吭高歌,吸引雄鲛交配,渔民只有趁此时抓它们。也因此,鲛珠十分难得,似老者看到这种拳头大的则更稀有,但是王府内却到处都是,除了鲛珠,在一些屋内还有丈长的南冥珊瑚,外面有一层朦胧宝光,奢侈堂皇。
老者悠然自得的在王府内逛圈,一些下人看到老人还以为是什么贵客,也不敢上前打扰。老人将王府走了一圈,缓缓来到一处偏僻院落,院落内梧桐孤零零地直插天际,老人来到院落月门前,看着旁边奇怪的楼阁,二层楼无窗无栏,豁然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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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有高楼,高楼之上有蜚廉桂观,桂冠之上有通天台,台上云雾缭绕,似接仙人。高台上重檐复道,穷极奢靡,在通天台其中一处地方,有一个数丈方圆的雷池,池内雷电液化,如蛇般游走,池内雷电没有了九霄之上的霸气刚烈,反而十分柔和,在此池内有一须眉男子赤裸上身,披散着一头雄师般浓密的乌发。
男子上身肌肉虬结,太液池内电蛇嘶嘶作响,不住地往男子身上钻,在池子几步远处有一个衣架,上面挂着镶金丝线衮龙袍,衣架旁有个巨大木屏,木屏上挂着一副画像,画像内江山起伏,似乎是地图,慢慢的地图上好像起了变化,光影变幻,山川消融,画面上竟然出现了一个儒衫老者,他在长安街上四处查探,后又在王府内留恋观景,最后停在了一处偏僻阁楼。
男子看到这里仿佛没了兴致,便闭上双眼,任由自己的身子沿着岩壁滑入池内,池水没过头顶,传来电击之声,偶尔有青烟袅袅飘出,男子身躯微颤,池内泛起层层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