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裕和尚面色悲戚,听到有小沙弥喊自己出去主持法会事宜,顿了顿,临走前对唐仁说道:“公子这些年常去乌衣寺我都清楚,你身上这股浓郁不散的元力恐怕就是出自遁禅吧?”
“这……”唐仁刚准备说几句,就被德裕抬手打断。
“遁禅连夜破空而去,一步破两境,入知命,公子以后遇到可是要多加小心。”
唐仁心里一惊,传闻密宗传法师徒一脉相乘,就像螳螂哺育后代以自身躯壳作为营养一样,损坏根基十分严重,一般传法后师傅也就圆寂了,何晏清因为还年轻,所以唐仁觉得他就算失去了那一身世代相袭的大金刚也不会立即死去,这也算是给他开了一条生路,但是唐仁万万没想到他在重伤之后还能破境,实在是匪夷所思。
虽然唐仁对于遁禅并没有什么负罪感,但是毕竟哄骗了人家的灌顶传承,以后遇到他,不定会有什么遭遇,现在既然知道了遁禅的情况,以后相见也好做个防备,他对德裕拱手行礼,感激道:“多谢大师指点。”
德裕点点头就走了出去,唐仁看着德裕的背影行走在雨幕中,心里咯噔一疼,地藏王菩萨本愿云:“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谁能想到龙渊寺还有这样的不详之谶。
随着诸多祭祀环节的结束,李曦和一批朝臣也慢慢回过来,看着德裕和一批小和尚准备法事,高台上四周早已被羽林卫支起了四个木柱,上面架着巨大的皮纸,大雨落在上面噼里啪啦,响声不绝。
唐仁站在高台下,远远地闻着祭祀的香火气,心里在思索着德裕刚才的话,德裕说遁禅是潜龙,那么殇龙就应在了他自己的身上了,但是德裕地藏王密藏已经有所成就,就算刚才拦截飞剑时受了点伤,也不至于就危及到生命,不知龙殇应在何时何地,正在思考,突然身边传来“啧啧”之声。
唐仁转头一看,一个身高不足五尺的侏儒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边,他身穿一件破了几个洞的灰鼠皮衣,咧着一张牙齿掉落的七七八八的嘴,正在阴笑。
唐仁毛发倒竖,看远处享殿内人影闪动,幡幢招展,心里稍微安定,问道:“不知阁下何人,又为何冷笑?”
那侏儒从破布袋里拿出一些黑色颗粒,丢进自己的嘴里,眯着眼看向陵墓深处的明楼方城,这时扫了一眼唐仁,哼了一声,“哪里来的娃娃,不跟你的长辈祭祀行香,却来这里避雨,实在可怪!”
说完侏儒自顾自的笑了起来,声音从他嗓子里发出就像是扯破了的风箱,十分渗人。
唐仁见那侏儒不说,也不在意,盯着侏儒仔细看了一会,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个小娃娃看到自己不仅不怕,还发笑,侏儒立马停住了笑声,沉着脸转过来逼视着唐仁,问道:“喂!小子,你笑什么?”
唐仁转过身来和侏儒相向而对,笑嘻嘻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的身份。”
侏儒面色疑惑,显然不相信,眼珠滴溜溜乱转,昂着头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唐仁嘿嘿一笑,绕着侏儒慢慢转了一圈,悠悠道:“你双手尖长,指甲锋利,显然善于挖掘之事;双目中又隐隐泛有绿光,这是常年潜行地下的症状;加上你这副五短身材,江湖上也就那位‘臭名昭著’的走陵人孙骨符合这个形象了吧。”
侏儒心中一震,他这些年四处勘探皇家陵墓,行踪隐秘,这个小家伙竟然看了几眼就道破了他的跟脚,不简单啊,侏儒面色微变,说道:“小子倒是有点眼力,那你又是何人?”
唐仁把侏儒的神色变化都看在了眼里,心里颇有些得意,猜测这人约莫就是孙骨了,要说唐仁为什么能认出孙骨,因为唐仁以前跟在张仲耘身后,时常问及偏门杂术以及一些江湖秘典,在当世的传闻中,孙骨给唐仁留下了深刻印象。
孙骨,焦国芜县人,因为样貌矮小丑陋,从小孙骨没少被里坊街邻嘲笑侮弄,这便养成了他偏激的性格,年少时因为口角,他手刃了同闾里的一家族人,上下老幼鸡犬不留,被自己的父亲举报,引入县里押司捕头回家将其逮捕入狱,本来是必死的罪名,可是在押解的过程中他被一异人所救,还学得了一身分金定穴、掘墓探宝的本领,理所当然做起了挖别人祖坟的勾当。
真正让他被世人所知的是因为一桩泼天大案,有一年不知道他抽了哪门子筋,去偷盗梁国的皇帝陵墓,但在撬动金刚门的过程中惊动了守墓大阵,梁国钦天监九龙鼎龙首吐珠,举国震荡,后被值殿将军储光羲追杀三千里,不知生死,梁国皇室对于此事一直讳莫如深,因此世人不知道孙骨到底是生是死。
本来唐仁以为孙骨死在了储光羲的剑下,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到他,只不过,这里……?唐仁面色古怪的看向孙骨,心想这厮胆子也太大了,莫不是想来盗开大观的皇陵?不过他能从储光羲那个杀神的剑下逃掉,想必有些过人之处。
念及此,唐仁回答道:“我是大观首辅唐宾鸿的二子唐仁,不知孙骨先生来这里有何贵干啊?”
孙骨被唐仁一问,顿时噎住,心想总不能说是来盗你们大观皇陵的吧,他眼睛滴溜溜乱转,嗫嚅道:“我……我来……”一时半会不好开口,孙骨被一个小孩问住,有些气恼,想自己何必和一个半大小子较劲,便叉着腰说道:“我做什么还要和你交代吗?”
唐仁微微一笑也不再追问。
这时头顶上传来一阵铜钵梵音,想必是德裕和尚的法会开始了,一众沙弥尽皆盘坐在随身携带的蒲团上,围绕着德裕和尚,口中诵念经文,德裕站立中间不断用桃木柄沿着转经碗的碗壁转动,口中念道。
“……佛告文殊师利。吾以佛眼观故,犹不尽数。此皆是地藏菩萨,久远劫来。已度,当度,未度。已成就,当成就,未成就。文殊师利白佛言。世尊。我已过去久修善根,证无碍智。闻佛所言,即当信受……”
德裕和尚声音醇厚喜人,不愧是常诱人向善的禅师,唐仁如饮醇醪,不自觉运用起无量寿佛禅观,脑海中大放光明,俗虑尽消。
孙骨本来准备来“关照”一下大观的帝陵,没想到遇到这群人来上坟,自觉晦气的很,跑到旁边躲雨又遇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少年,竟然还能认出自己,正在考虑要不要趁此溜走从长计议的时候,身边这小屁孩却陷入了禅定,达到了无知无觉的状态。
佛教讲究修证,四禅八定,以此修得五眼六神通,很是艰难,这小子竟然这么容易就把禅定练到了如此地步,估计已经到了四禅的境界,要脱离色界进入无色界的边缘,不光是佛教,就是在武学的修炼中,这种无知无觉的忘我状态都是可遇不可求的,按照典籍所述,佛教中也只有阿罗汉和佛祖能随时处在这种状态中了。
只不过初入此境中的人,心识不能自守,自己要是这时候下手,恐怕这小子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样自己的身份也就少了一种暴露的可能,要不然这小子等下去向那群人报告,说自己是盗墓人,到时候可就有自己好受的。
正在考虑之际,突然远处地宫之中隐隐传来震动之声,孙骨心里一惊,将身子趴下,用耳朵贴着地面仔细谛听,过了半晌这声音还在轰隆不绝,好似有什么东西正在诞生一样,只不过这声响生人听不到,只有像孙骨这样修习了《阴阳磨盘》和《死人经》的异人才能听闻。
过了一会,孙骨爬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瞪大了眼睛看向天际,眼中满是惶恐惊诧,没想到自己跑过来转了一圈,竟然能遇到这种奇事,大观真是好大的谋算和手笔!刚才还好自己没有提前入墓,不然要是遇到了那个东西,恐怕这几十斤的老骨头就交代在了地宫。
唐仁对于这一切恍惚未闻,如痴如醉地沉浸在佛音缭绕中,一身金刚元力沿着督脉直上三关,神庭紫府内隐隐泛溢出金黄光晕,好似神祇。
德裕和尚好似察觉到唐仁的变化,心中微动,朝着高台下唐仁的方向望去。
“唐公子,你与我龙渊寺缘分不浅,这是我最后送给你的一场造化。”
随着梵音和经声的咏唱,德裕慢慢衰老,皮肤起了褶皱,如老树皮一般沟壑纵横,眼神也越发浑浊。
于此同时,地宫深处金黄色与暗黑色两道气机从穹顶中俯冲而下,在地宫中快速盘旋,吸纳了室内长明灯的香火,慢慢凝聚成形,变成四具人身模样的东西,立于虚空之中,大观孝陵地宫长明四百余年的灯火遽然消逝,一片黑暗。
“……悟此事已,便于觉华定自在王如来塔像之前,立弘誓愿,愿我尽未来劫,应有罪苦众生,广设方便,使令解脱。”
德裕诵念经文之声也随之停止,他慢慢放下铜钵,结跏趺坐于僧众之间,双目微闭,竟是溘然长逝。
地宫之中似乎有不可测之事发生,孙骨打了个哆嗦,四处看了一眼,又瞄了一眼依旧沉迷悟境的唐仁,轻哼一声,向下一遁。
须臾之间,地下传来一声。
“哎呦,我去?这大观陵墓谁勘造的,怎么这里还有个石础……诶,等等,这上面还有几个字?”
“后世四百余年,有焦国孙氏在此流血请罪?”
孙骨摸了摸自己头上撞出的血迹,心神大骇,不停地往帝陵外挖掘,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