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安出来后,张仲耘明显感觉到了唐仁气质的改变,但他很欣喜侯爷的这种改变,自从他被老宫主招来长安作侯爷的贴身马夫之后,一晃已经七八年了,知道他背景的人或许会很惊讶,地肺山一介谋主怎么会屈身事人,但是他自己却知道,他能见证侯爷的成长是他的幸运。
虽然刚开始,他是听命于老宫主安排才来的长安,但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他才知道身边的孩子有多不容易。
“打碎城隍金身,然后麟州瘟疫就开始蔓延,这件事已经显而易见了。”张仲耘点燃烟草,吧唧吧唧的抽起来,歪着头对唐仁说道。
唐仁对这些江湖手段不是很了解,但是他却能猜到三转黄河选址在麟州是为了什么,麟州作为大观重镇,有户二十多万,又离长安不过百里路程,借助水运,疫情如果蔓延开来,后果不堪设想。
“只是不知道怎么找到这个三转黄河?”
张仲耘抽着烟,想了想,说道:“他来麟州先破城隍金身,想来他的手段应该被地祇所克制,那他应该离城隍庙不会太远,要时刻关注这边的动向。”
城隍本来还在认认真真的听这一老一少分析情况,毕竟麟州百姓的安慰与他的福祉也是息息相关的,这会听到那个杀神还在城隍庙附近,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他向外扫视了一眼,就要再往回钻到金身里去。
唐仁看到城隍的小动作了,忍住笑意,上前去拉住他的手,“诶,城隍大人,这一州一城之地的安危可是你的职责所系啊,现在情况危急,你要往哪跑?”
城隍被唐仁道破,看了看张仲耘,知道自己跑不了,便忍住了心中的怯意,整顿了一下朝服,一本正经地说道:“公子有所不知,我被那个贼人偷袭重伤之后,神道躯体便陷入了昏沉,虽然近来受了一些香火之气,有点恢复,但还是不够凝实,不能在外面停留时间过久。”
默默地把唐仁扯在自己衣袖上的手拿开,接着颇为义愤地说道:“我先回金身塑像修整,留待有用之身,杀贼报功,你们二位可以先去探听贼道踪迹,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再来庙中唤我!”
说完城隍的法身已经越来越缥缈稀薄,好像马上就要随风而去一般,不等唐仁有所反应,他立马钻进了高台上端坐的塑像里,还对唐仁眨了眨眼。
唐仁哭笑不得,都说乱世里人人为己,朝廷高官厚禄养了一群闲人,没想到连神仙地祇也都是这样尸位素餐。
张仲耘知道城隍法身飘摇是他故意做出来的样子,摇了摇头,就向外走。
庙外阴风阵阵,黑夜浓郁,仿佛搅不开的稠墨,走在街上,到处是飘洒的纸钱,现在城里没有了更夫,但大概已经过了三更。
两旁的街道人家,有的门都是虚掩的,随着风吹过,吱呀吱呀的响动,门前都悬着白幡,气氛恐怖压抑。
风云变化,朝代易鼎,每当这样的时候往往会有很多英雄出现,就仿佛历史的河流突然来到了拐歪处,里面必然多有蛟龙鲸鲨,但是那埋藏在历史之下的,却是无数平民百姓的啜泣哀嚎,只不过都散在了风里,流进了暗夜。天地苍生不过是一场棋局而已。
唐仁正和张仲耘走在街道上,不知道那个三转黄河藏在哪里,其实找到三转黄河张仲耘倒也不是没有办法,但是本来他是要和侯爷去南方做几件事的,但是中途却遇到一个姓李的,架子很大,不禁和侯爷同坐一车,还改变了他们本来既定的行程。
张仲耘有些不明白,问道:“侯爷,咱们现在往东边走,路上又管这些闲事,会不会耽误了正事?”
唐仁边走边看,漫不经心的说道:“无妨,行万卷书,走万里路。我这些年在长安蜗居的够久的了,这次出来游历,正好四处看看,路见不平,自然也要管一管。”
知道张仲耘有点怀疑李曦的身份,但是却不好让他知道,以免多生事端,“另外,那个姓李的是我江湖上的一个朋友,平常你不要冒犯他。”
张仲耘只好点头答应。
正在两人闲谈之际,突然一阵兵甲之声响动,张仲耘心血来潮,知道不好,连忙将唐仁拽住,向上一纵,来到民居屋脊之上,低声道:“侯爷,将身子伏低,不要出声。”
张仲耘目光凝重,将烟斗熄灭,插进腰间,然后缓缓吐出嘴里的一口烟雾,那股烟雾慢慢氤氲开来,笼罩住两人,与夜色混成一片。
唐仁闻言,将身子紧紧贴在屋脊瓦砖上,探出头去,沿着声音查看是什么东西,但是目之所及,街角处空空荡荡,什么也没看到,他突然想起茶舍那个胖掌柜说,麟州城现在晚上偶尔有兵甲之声,难道被他遇到了?
声音逐渐变大,“咚咚咚!”脚步齐整,仿佛是军阵行伍的队列前行。
张仲耘眯着眼,眼中隐含杀机,不一会,唐仁终于看到了,街角处慢慢转过一群乌甲士兵,每个都手持戈矛,头带兜鍪,步伐规整,唐仁仔细看去,只见每个士兵的面色都惨白不堪,不像生人,眼眸空洞,只顾着向前迈进。
“这难不成是阴兵?”唐仁心下暗思,都说城隍麾下有日游夜游以及判官,主掌阴司,这麟州城隍被伤,阴间压制不住,竟然冒出来这么多阴兵,这群阴兵每夜在街上迅游,就算是好端端的人,沾染了这么多的死气,也会重病啊。
在一众阴兵之前,有一员武将,身骑阴马,带领着阴兵前进,气势不凡,这时他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手一举,勒令阴兵停下,朝着唐仁所在的屋顶看了一眼,眼神中带有疑惑。
“被发现了?”
唐仁刚准备站起来,张仲耘一把拽住他,嘴巴一努,唐仁顺势看去,只见前面不远,有一个破衣烂衫的道士,正横趟在屋顶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怀中抱着一个栲栳般大的酒葫芦,正在月下饮酒,唐仁心里一惊,刚才半天都没注意到这个道士,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
那个道士缓缓站起身来,将大葫芦背向身后,醉醺醺,晃晃悠悠地走到屋檐翘角处,身形摇摆,但却始终不倒,仿佛风中芦苇,飘飘似月下谪仙,他朝着唐仁咧嘴一笑,然后看向街道上那一批停下的阴兵,悠悠叹了一口气。
乌黑阴马似乎遇到了巨大威胁,突然人立而起,嘶鸣不已,蹄子四处乱踏,躁动不安,阴将安抚坐下马匹,眼神冰冷,他突然开口,竟然发出人言:“你是何人,竟敢阻断酆都阴兵过境?”
“你为何会有阴间死气?”阴将非常疑惑,要不是这道士身上有些他看不清的气味,他早就出手了,如今阴间势大,横行无忌,还没有人胆敢阻挡阴兵的步伐。
道士似乎好久没有洗过澡了,头发都扭曲成几个粗辫子了,黏在一起,他用手使劲挠了挠,说道:“你废话真多!”
阴将勃然大怒,嘶吼一声,天地间骤然阴风大作,那声音就像是地狱鬼魂的呻吟一般,直扎人耳膜,唐仁猫在张仲耘吐出的烟雾里,倒是颇为安全,但是他也能感觉得到刚才阴将的实力。
破落道士站立不动。
阴将把手中长矛向上一掷,就像离弦之箭一般,瞬间来到道士身边,道士探出手准备硬借长矛,那阴将冷笑一声,还从来没有人敢硬借阴间冥器,何况是他手上的这把长矛,在枉死城不知道取了多少鬼魂的灵躯,死气浓郁的几乎化不开,一般新生之鬼都畏惧如蛇蝎,何况生人。
但是下一瞬,他惊讶了,那道士就那么轻描淡写的用手一探,就把长矛拿捏住,看了看,他好像不太满意,随手丢在一边,然后嘴角噙笑的看向阴将。
身后一众阴兵虽然人数众多,但大多数都未开化,只不过是空有鬼躯的喽啰而已,这会,大半的阴兵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自顾自的站立。阴将却明白了,这人绝不是一般人,能够以凡人之躯,接阴器的人,据他所知,这人世间不超过三个。
本来只是听说麟州这边的城隍昏迷,阴间通道被人贯穿,他趁机带着鬼众跑出来吸纳一点亡魂补品,没想到一下遇到了硬茬。
道士似乎玩够了,也不在废话,将身后赤色葫芦解开,向空中一抛,那葫芦悬停空中,渐渐变得有小屋大小,突然葫芦口陡生涡旋,将一众鬼兵向上吸扯去,实力弱的阴差须臾之间都不能抵挡,一阵鬼啸,就被吸上去了,至于个别实力稍微雄厚一点的,也只能稍微坚持一会,便也被吸进了葫芦。
那个鬼将倒是有点实力,竟然能堪堪抵挡住葫芦的吸力,他怒视道士,说道:“你好大的胆子,敢和酆都作对!”
道士轻笑一声,屈指一弹,那阴将人马顿时倒悬,夹杂着怒喝之声,被吸进葫芦中,道士抬手一招,葫芦又飞回他手中,变成栲栳大小,他塞紧葫芦口,摇晃了几下,自语道:“又能喝半个月了。”
不过半刻,街道上又干干净净,仿佛没有过阴兵过境之事发生一样。
将葫芦背回身后,道人转过身来,看向唐仁两人,笑道:“两位看戏看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