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世上有一种奇鸟,全身透黑,一脚一目。其居于地底,以一国龙脉为巢,气运为食,国倾则倾巢出,为所依附的国家献上最后的哀歌。
——《鼎物志》
...
白湖边上的小渔村,仿佛是一夜之间,涌进了一批外乡人。
这些外乡人各不相同却又个个相似,比如都苦着张脸,眼睛跟他们灰扑扑的行囊一样,黯淡无光。
又比如他们都从北边来,要往南边去。
有好奇的渔家稚童,挂着两条鼻涕虫蹲在自家门口打量着他从未见过的外乡人,其间不知想到了什么,裂开嘴笑的开心。
就在这时,从天上掉下来一个东西,落在了他的眼前,不知死活。
那是一只长相奇怪的鸟儿,拳头大小,全身乌黑没有杂毛不说,且只有一只眼睛跟一条腿。
稚童捧起怪鸟,邀功似地望向身旁的妇人:“娘,你看……”
妇人正忙着晒网,哪有什么闲工夫搭理自家的混小子。
直到天阴了,妇人抬头望天,嘴里还含着一些腌臜话,准备好好骂一骂头顶上不长眼睛的云,下一刻却倏然变了脸色。
她头顶上遮蔽了阳光的哪里是什么云,而是密密麻麻数不清的黑色的鸟!
妇人这时终于看清了自己儿子手里玩着的东西是个什么模样,啐了一口,忙道一声“晦气”。出手去打那稚童的莲藕手时,竟是用了十成力气。
稚童的手很快红了一片。
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蹲在原地哇哇大哭。妇人心疼地把其揽在怀里,哄了一阵,又瞪了一眼看过来的几个外乡人,这才骂骂咧咧地去寻自个儿男人。
妇人的身后,挂了一半的渔网随风飘荡,显得有些寂寞。
在更南边儿的地方,有一长眉老道人驻足而立,其腰间挂着一个红葫芦,良久叹道:“殒鸟出世,余国气数已尽……只是可惜了那把鱼骨扇喽。”
…
两日后,当这些黑色的殒呕出自己最后的声音,它们纷纷从空中坠落,好似下了一场黑色的雨。
一个少年漫步在黑色的雨中,他走的悠然极了,一边走一边小心翼翼地避着地上那些殒的尸体。
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的光景,长相清秀,细碎的黑发垂在额前。大半张脸都藏在斗篷里,叫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如果有人这时候有心情瞥上一眼少年,便会发自内心地觉得这个少年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而是应当坐在跟仙家沾边的大渡船中,身边伴着娇美如花的侍女,得了消息早早地离开了余国。
而不是在这里,在这个白湖边上的小渔村,做那偷渡的难民!
但没有人有心情去分神瞥那一眼,除了少年自己。
少年走走停停,视线从架子上那破了一个洞的渔网停留在路边颓坐着的一个老人身上。
像老人这般年纪的人在这里不是很常见。
因为,如他这般年纪的人要么已经折在了逃亡的路上,要么干脆被子孙后代当成了累赘弃之不管。久病床前无孝子,大难临头各自飞说的便是这回事了。能活着来到这个小渔村的,少之又少。
老人则是熬到了这里,又不忍心看儿子孙子因为他吃苦,所以便找了个由头自己跑了。
“老人家,”少年开口,指了指老人手里的灰雀:“我拿吃的跟你换,怎么样?”说罢,他又从衣袖里掏出两个分量足的白馍馍。
老人看了看手里的灰雀,又看了看少年手里馍馍,很快松了手:“成交!”
少年把馍馍丢给老人。至于那只劫后余生的灰雀,也不怕人,反而飞到了少年的肩头,亲昵地啄了啄少年的脸。
少年笑了笑,道:“下次不小心再给人捉住了,可遇不见我了。去吧。”
那灰雀通人性地点点脑袋,好似在说“晓得了”。然后扑棱着翅膀飞走了,走前还不忘拉了一坨鸟屎在老人头上。
老人看的呆了,以为自己这是遇上了仙家人,顶着头上的鸟屎赶紧冲着少年行了个大礼。
可饶是这样,他依然死死地抓着那两个白馍馍,不愿松开。
少年却看也不看他,把斗篷往下扯低了,然后转身离开。
他回到人群里,继续往前走。
少年依然走的悠然,嘴里还哼着小曲儿,好似是在逛自家的后花园。这时,少年心念一动,一个人从人流中分离出去。等四周无人了,又猛地向前飞掠而去,如一头追逐猎物的猛兽一般。
但这头向前突进的猛兽身前,却出现了一头“拦路虎”。
拦路虎当然不是什么真的从林子里窜出来的老虎,而是一个白衣飘飘,相貌却平平的青年。
青年臂怀中还揣着个婴儿。
少年一步作三步往后跳去,很是警惕,烦躁之意涌上心头。
“姓柳的,你还有没有点仙家人的风范啊!从老树林到这,跟了我一路!少说得有万里了吧?”
骂完,少年又认认真真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柳如流笑了笑:“第一次见面我便告知你了,我只是想跟你做一笔生意,还请你吃了好酒好肉,你不要装作不知道啊!季小子……”
“别叫的这般亲密,我跟你不熟。”
“哦?或许你更喜欢我叫你唐璜,二皇子殿下或者别的?”
被对方点出了自身根脚,姓季的少年咧咧嘴:“那还是叫我季时吧,别的称呼我看不上……不过,姓柳的,你这是在威胁我?”
“没有的事儿。我说了,我只是来跟季公子谈一比生意的,而且这比生意你不会亏的。”
季时沉默半晌,心说世上哪有还没做成就知道盈亏的生意,当他季时是傻子不成!
接着,他又看了看柳如流怀中的婴儿道:“你既然知道我是唐璜,那便该知道,我这一去是去向我爹,如今的大晋皇帝复仇的,一路上铁定是危险重重。我尚且不能确保自己性命无忧,又怎么帮你将这孩子养大?”
“何况,我是真的不会带孩子。”
柳如流依然笑着,眼中却没了笑意:“这么说,你是不愿意同我做这比生意了?”
“不愿!”季时张口就答。
“真不做?你要不好好考虑一下?”
说罢,那柳如流身上气势猛然暴涨,威压之重季时平生所见无几。
第九阶圆满的修士?几滴冷汗从季时的额头上渗出,滚落在地。他开始思考身上带着的那些宝贝能否救自己一命。
有倒是有个一两件,只是眼下事情还有周旋的地步,就这么将自己珍藏的宝贝用了未免太过肉疼。
心中有了决定,季时挤出一个笑容道:“这生意我做了!”
“不多考虑考虑?”
“不考虑了!”
柳如流笑笑说:“善!既然迟早要答应,季公子就应该早一点点头,不必浪费你我的时间。”
季时皮则是皮笑肉不笑,心说那你倒是早说你是差一步就能飞升的九阶大佬啊!
不过这话他也就只敢在心里说说,面上自然是点头附和。
柳如流没用心去听季时的心声,他从自己手上摘下一枚古朴的戒指:“里面装着的是你的定金。”
说完又丢过去一把钥匙,说:“此乃一个凭证,持此物者便是某个活跃情报组织的领头人。这个组织的情报网遍布整个天下,自然包括你要去的大晋。当然,能不能真正服众还得靠你自己。”
季时接过柳如流丢过来的两物,分出心神往那明显是芥子物的戒指里扫了一眼,一时被里面的金山银山迷了眼睛。
这可真是……财大气粗啊!
季时想着,啧啧称奇:“钱跟情报,这‘定金’丰厚到让人无法拒绝。”
等季时把东西收好,柳如流将自己抱着的那个婴儿递到了季时怀里,道:“好好待他。”
季时看着那个小小的,闭着眼睛的“瘦猴子”,突然有心情开了个玩笑,道:“你这样总给我一种你是在托孤的错觉。”
柳如流笑着抬手,摸了摸季时的脑袋:“他可不是我儿子。”说罢,又用另一只手在那婴儿的额心轻轻一点,周边的天幕立马暗淡了几分,再一看那婴儿额间,多了点点星光。
季时目不转睛地看着。
当那光芒越来越盛,快要影响到现实中时,柳如流双手结印,又从虚空中摘下一轮明月放入其中。顿时,那一点中的光芒暗淡了下去,却多了一种质朴的气息。
“这是……”季时神色凝重,发现柳如流身上的气势大减,后惊觉柳如流的修为竟然下滑了足足五个大境界,悯然众人也!
季时惊道:“柳如流,你真是托孤不成!”
柳如流显然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早有准备,摇了摇头解释道:“涉及时间、因果的术法代价自然大,饶是我也……不过,虽然我眼下只有四阶,但身上的法宝不比你少。”
季时笑笑:“这你就放心吧。答应你的事情,我自然不会反悔。我季时生平最瞧不起的便是言而无信之人。”
柳如流“嗯”了一声,又认真地去看那个仍在熟睡的婴儿。
季时好奇问道:“这个婴儿他是什么身份?”
柳如流:“不可说。”
季时了然:“既然是不可说,那我便不问了。”
柳如流听了这话反倒看了季时一眼:“你是个明白人,我这也有句明白话送给你。你可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季时点头,道:“这句俗语我自然知道。你这是劝我去了大晋小心行事,不要因此牵连你儿子?”
柳如流纠正他道:“这不是我儿子。”
季时笑:“晓得了,晓得了。那咱们就此别过吧!生意人不谈交情,只谈生意,但还是谢谢你的忠告。”
季时潇洒地转身离去,只是比来时手里多了个婴儿,兜里多了些宝贝。
而等到少年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柳如流突然朝着他离开的方向行了一个大礼。
一礼之后,柳如流却迟迟未起身。倏然,他的身躯一点一点地裂开,仿佛是一瞬间化作了沙,随风飘散而去。
…
天上的殒依然不停歇地哀叫着,只是世间已无柳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