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海有了原纸、作坊,再加上自己发明的照相纸涂剂配方,一切似乎都如箭在弦上,只消他和家人胼手胝足地那么一射,他梦想千百回的照相纸产品似乎就会像足球一样冲进球门一样的成功。
他这么想着,走出天章造纸厂,又叫了一部祥生出租汽车,从杨树浦一路坐回到敏体尼荫路(今西藏南路),在自己家的弄堂口下了车,兴高采烈地走向家门。
突然,他看到有一女人在敲自己家的门环,他便赶紧跑上去招呼。那女人听说他是秦家的儿子,便交给他一只信封,说是金树松老板托她送过来的,里面有一封信和一张四千元的银票。她说啥也不肯交代自己是谁,也不肯进去坐坐,把信和银票交到朝海手里便一别头跑了。
秦朝海心生奇怪,一看信封,上面写着“秦门罗氏女士亲收”,便只好拿着信和银票,掏出钥匙开门进去。
朝海穿过客堂间,来到灶披间,母亲秦门罗氏正在烧中饭,他便递上信封,说:“这是刚刚一个女人送来的,讲是金树松世叔托她送来的,还有一张四千元的银票。”
秦门罗氏道:“侬拆开信读给我听听。”
秦朝海拆开信封,取出信瓤,迅速地扫了一眼,读道——
本嫂在上:
树松有过,恳望宽恕!昔年本公为扶树松、国卿、士贤、连生商事,各投二千元入股。然当本公猝亡,我等四人竟吞股不偿,应遭天谴!树松参与其谋,寝食不安。瞻前顾后,树松无脸再在上海经商,决定歇业携家回乡,另谋新路。
舟发之前,特差家佣送上银元四千,内中三千元系偿本公投股本息;一千元以贺世侄朝江高中银行、朝海发明成功,秦府家业重振乃有望也。
树松已离沪上是非之地,了无牵挂。故挽人拜请杜月笙先生大面斡旋,解决吞股之隙。
吾嫂见信之日,即树松全家离沪之时。从此海天相隔,诚盼吾嫂率家珍重耳!
金树松顿首谢过
民国十八年六月十四日
秦朝海读罢信发出一声浩叹:“嗨——阿爸的四个同乡老友果然吞没他的股份!没想到要好朋友趁阿爸去世嘴巴闭拢,欺负他的孤儿寡母呢!”
秦门罗氏制止道:“我不许侬这样讲哪!阿拉宁波生意人毕竟是守信用的多,侬看金树松最后还勿是来弄清爽了吗!”
秦朝海又看了一眼信瓤:“是啊!据伊信上讲,你看到信之时,就是他已经带全家人回宁波镇海去之日,估计他已经不在上海了。”
秦门罗氏遗憾地抬头看着天花板:“哎呀!其离开上海了,我要送也送其勿着了,廿几年的老朋友了,照理我应该去送行啊!”
其实,秦家母子还有所不知的,是金树松成功地促使家中女佣反水归正。
自从他去同乡老板朱连生店里串门,发现他的喉咙莫名其妙地哑了,他家女佣见到自己又慌脚慌手地上茶,后来又听老朱说,那女佣第二天就不辞而别,心里就不断升起疑窦。他怀疑,是曹国卿受了老朱要好送去的澳洲咸肉,从而知悉老朱暗中帮助秦朝江,违反了‘瑞香池’里四人的‘吞股之约’,所以曹国卿果真要像那晚上摔碎一只茶杯一样,对老朱下了手段。想到这里,他不寒而栗了!
他开始也防家中女佣。果然,他发现女佣每天外出买菜时间比以往长了不少,便悄悄雇了一个白相人进行盯梢。拿到她在小菜场旁边烟纸店给曹国卿打传呼电话报告‘金万昌’情况的证据后,他跟女佣摊了牌。了解到她也被曹国卿、吴士贤收买,进而联想到‘瑞香池’那天晚上的‘吞股之约’,还是自己先说清偿秦如本股份要四千大洋,不如先守住自家生意要紧的话,曹国卿是在这番话后再摔茶杯,说定“有啥人透露一字,当如此杯”的。老朱已经遭殃了,自家的女佣也被收买过了,接下来,号称“宁波算盘智多星”的曹国卿,再联手已经结成亲家的吴士贤对自己再下荼毒,这可怎生是好?于是乎,他一方面暗中清盘,将“金万昌”悄悄盘掉;另一方面花钱安抚女佣,既叫她继续与曹国卿虚与委蛇,又帮自己去给秦家送了信、偿还了股份。诸事妥帖之后,他才带着全家人去了宁波镇海“另谋新路”了。
老大秦朝江也下班回到家,他看了信,恍然大悟道:“我说是吧?掘藏的那天夜里,我在爸妈的卧室看到阿爸与四个同乡老板的合影,当时就猜想,阿爸临终前的四指之嘱,会不会应在这四人的身上,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秦门罗氏命刚放学回家的小儿子秦朝河,去请娘舅罗同德来商量。
晚饭后,罗同德来到姐姐家,他看了金树松的信,说:“我当时去寻曹国卿同吴士贤谈,设想他们两位是秦家的亲家,好商量一点,没想到反而是没亲无眷的老金揭穿了真相。”
一个晚上,舅甥几个把金树松的这封信传过来、递过去,反复看了个透。一致认为,金树松趁携全家回乡之机,索性揭露“吞股之秘”,看来是受到良心的谴责。从信上看,在“吞股之秘”中,金不可能是主使,联想朱连生突然失声也颇为神秘,看来也不可能是主使,唯一可疑为主使的,反而是秦家原来的亲家曹国卿和吴士贤。
秦朝海说:“曹、吴自以为得计,反而促使金树松反水!”
娘舅罗同德认为:“下一步阿拉还是以静制动,反正金树松讲其已经托人去请杜月笙杜先生出场调解这桩事体了,阿拉就等等消息再讲吧!”
秦朝海却提出:“既然金树松已经回乡了,人家要害他也鞭长莫及了,我看不妨利用这个契机,主动出击,去找找朱连生,弄清来龙去脉,这样子,杜先生出场,我方也好有闲话好讲。”
小客堂间静默了半天,罗同德与秦朝江仔细想了一下,觉得朝海讲得有道理,是个办法。于是又商量了一下,决定由朝江和朝海以世交晚辈的身份,主动去看望朱连生,摸清“吞股之秘”的事实情况。
秦朝海的照相纸生产作坊真的开张了!
没办仪式,没做广告,没发新闻,一切都是在秦家租住在敏体尼荫路“明德里”一所小小的弄堂石库门房子里起头的。
秦朝海采购来的化学药品、铜版原纸,被一一搬入客堂间。照相纸是感光材料,需要在暗室环境里制作,暗室里至多装一只红灯泡稍微照照明,这样,小小客堂的落地长窗,都被蒙上厚厚的黑布,变身为一大间暗房。请木匠新做的工作台子,摆在客堂中央。刚开始做产品,自然都是手工劳动的,秦朝海请不起工人,只好请母亲和嫂嫂一同上阵;女友庄玉虹从英商电车公司下班回来,弟弟秦朝河从糖业中学放学后,也都来帮忙做工。大家停工待料前,秦朝海独自上楼到晒台上,调制好氯化银感光乳剂,再拿下来端进客堂暗房,教他们如何轻摇滚筒,均匀地涂到“华丽”牌铜版纸基上。
涂布好氯化银感光乳剂的纸基,是需要马上烘干的,这样,客堂暗房里又不得不生起一只土烘箱。纸基烘干后,还需要涂布一层明胶做保护层,其涂布后,自然需要用热风吹干,这最后一道工序完成后,照相纸才能最终制作出品。说起来,这两道工序恰恰都需热力,又都是要在暗房进行,正逢炎炎夏天,内外两热一齐夹攻,霎时使秦家客堂成了一只大大的烤炉,人在里面,如同烤鸭投入其间烘烤,这无比的奇热,真不是一般人都能吃得消的!
每逢做到烘干工序,自然不能让嫂嫂甚至母亲上场,秦朝海便赤着膊,自己独自上阵,至多逢到阿弟朝河正好放学回来,才让他来一起干一场。
第一筒产品终于做出来,秦朝海兴奋地将其命名为“朝海牌照相纸”。
他拿到张越超的万方照相馆给他试用。张越超起先有点信不过,顾客来店要印照片,或者拿来底片要求精放的,他都不敢用朝海牌照相纸,而是仍用美国进口的“安尼”或者是英国进口的“格林”牌照相纸,至少也要用日本的“九州”牌。只有顾客拿照相机来要求冲印自己拍摄的胶卷,他才试着用朝海牌照相纸。给顾客冲印了几卷胶卷,却都无不良反映,张越超高兴了。又试着用朝海牌照相纸印制顾客拍摄的和要求精放的照片。做成后,他仔细地与三家外国照相纸对比,发现用朝海牌照相纸印出来的照片,比用“安尼”和“格林”印的都要差一些,但比日本的“九州”,却是差不了多少,人像、景物都蛮清爽。
张越超高兴了,他对前来问效果的秦朝海说:
“侬的货色我用下来,确实不比日本货蹩脚。这样吧,下个月我出面,在四马路鸿宾楼,请两桌同行宗老板吃饭,侬呢?给每爿同行宗照相馆派发二筒朝海牌照相纸,让伊免费使用,假使用得好,侬的定价又比三家外国货低廉,生意销路自然会打开来。”
为了张越超的这个计划,秦朝海回去发动全家老小,日夜赶工。他计划要在一个月里做出二十筒照相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