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成南货店开在老城厢小东门的闹市口。
当老大秦朝江和老三秦朝河拎着一篁篮苹果踏进店堂时,老板朱连生与他们两兄弟乍一照面倒是怔了一下,他没想到,多时不来往的秦家人会突然来看望他,还拿了伴手礼来。他只好神色尴尬地迎上前去,但嘴巴却不停地张闭,“唔,呜”一通发不出任何音节。
秦朝江将苹果簧篮放在帐桌上,问候道:“连生世叔,许多日子不见,姆妈叫我们俩兄弟来看看你!”
朱连生还是嘴里发出一阵“唔,呜”的含混声音,他只能双手合十,朝他俩摇了摇。看这动作,他大概是表示感谢的意思。
见朱连生还是讲不出话来,秦朝江便奇怪了:“连生世叔,半年多不见了,你声带还是没医好吗?”
他又“唔,呜”一阵。
半年多不见,朝江发觉他又衰老了几分,心中倒是减了几分对他参与“吞股之秘”的愤恨,增加了几分对他不幸失声的怜悯。
朱连生有话说不出,脑子却是转动得了的,他估计到秦家两兄弟今天上门会有事,于是,便朝他们右手一伸,邀请两兄弟上楼到前楼坐。
这间前楼是朱连生的帐房兼接待来客用的,从花格扇窗望下去,远远的,小东门闹市街景尽收眼底:民国路(今人民路)口裘天宝银楼的巴洛克建筑嵯峨洋派,路北老牌中药房童涵春堂国药号则古色古香,至于四叉路开枝散叶伸展蔓延开去的酒楼、茶肆、旅馆、烟店、浴室、店铺,更是百货叠陈、千商云集,人头攒动、车马喧嚣。
朱连生颤抖着拉开帐桌抽屉,拿出一叠白纸、一支铅笔,朝秦朝江、秦朝河兄弟俩指了指,秦朝江一看,便明白了。秦朝江也不多寒暄,而是直截了当,他从纺绸长衫内袋里,摸出金树松写给他母亲的那封信,对朱连生说道:
“连生世叔,树松世叔把金万昌米粮行关门歇业了,带着一家人回镇海去了,他走之前,给我的妈妈写了一封信,请你看看喏!”
尽管朱连生知道金树松关了店带全家离开上海回了家乡镇海,但当听说他走之前给秦门罗氏写了一封信,脸色还是吃了一惊,马上就接过信就看起来。看完信,他的脸色倒松弛下来,显得坦然了,他操起纸和笔,写道:
连生参与吞股有愧!早就想与秦家平冤,恳望世侄宽宥。
朱连生写罢,拉开抽屉,当场拿出一张四明银行的存单,交给秦朝江。朝江瞥了一眼,存单上面标着面额四千元。
秦朝江将那张存单推回朱连生面前:“连生世叔,你退回我阿爸二千元股份的本息就可以了,不必拿出这么多!”
朱连生又抓起纸、笔写了一阵,递给朝江看。还推回那张存单。朝江接过那张字纸,见上面写着:
今见树松之信,甚为两位贤棣高中银行和发明成功高兴!朝江贤棣跑街销肉,连生曾暗中相帮,意在赎罪,不期竟惹报纸风波。今奉此款,亦求本公泉下宽宥,尚乞笑纳,从此与秦家和好如初。
秦朝江看了字条,交给小弟秦朝河,然后站起来,朝朱连生深深地一鞠躬,意在感谢他去年曾在暗中帮助自己批销澳洲咸肉。朱连生也连忙站起来,朝秦朝江两兄弟拱了拱手,脸上现出宽慰之色。
一直在旁边看着没有开口的秦朝河,看了字条后,问道:“连生世叔,你的喉咙哪能会得哑掉呢?”
朱连生闻声不声响,只是蹙紧眉头,还摆了摆手,意思大概是要秦氏两兄弟不要再问这事情了。秦朝江和秦朝河见状,互相对视了一眼。正疑惑时,那朱连生又写道:
连生年事已高,难仿树松携家回乡重起炉灶。还望贤棣宽洪大量,不计前嫌。
秦家两兄弟看完字条,一起朝朱连生重重地点点头,表示答应了。
告辞前,朱连生还是把那张四千元存单塞进秦朝河手里,还拍拍老大秦朝江的肩膀,伸了伸右手大拇指,意思是你们兄弟了不起。
秦氏两兄弟回到家里,向母亲秦门罗氏说了下午去找朱连生交涉的结果。老二秦朝海却是气冲牛斗,说他估计是曹国卿使的坏,怕朱连生为人老实,会说出吞股实情,所以毁了他的声带。还说,一想到阿妹朝云的惨死,就想去找曹国卿算帐,因为他的媳妇吴雅芬在万方照相馆讲起过,曹金章是‘迫不得已‘退掉指腹婚的,啥人“迫”他呢?肯定他的爷老头子曹国卿。
秦朝河也气愤不平:“阿爸帮衬他们,他们反而恩将仇报!”
母亲秦门罗氏闻说,马上伸手阻止三兄弟发酵仇恨。她指着客堂间正中那幅“修身似积玉,种德胜遗金”的对联,高声说道:
“不许去瞎来!朝海,侬就算勿记这条家训,也要想一想侬开作场辰光答应要做到阿爸十六字的生意经,咋啦,忘记啦?”
被母亲一训斥,秦朝海、秦朝河不响了。
秦门罗氏又道:“再讲,金家爷叔信上已经讲过,其已经托人请杜月笙杜先生出场了,‘吞股’的事体,总会有一个了结,老话讲‘冤家宜解不宜结’嘛!”
三兄弟听娘这么一讲,想起金树松信上确实有“拜请杜月笙先生能出面斡旋”一语,于是便表示,愿听姆妈的。
然而,吃好晚饭,秦朝海心里还是气闷,便早早地上了晒台。
庄玉虹见秦朝海好像心情不好,便猜测他还在为曹国卿对秦家的绝情而生气,便也前脚跟着后脚上了楼,大着肚子,陪着他站在晒台上看风景,看着那暮色渐渐染上万家屋脊。
没想到,偏偏小弟秦朝河也上晒台来找二哥。他对二哥秦朝海说:
“二阿哥,你读过大学,帮我出出主意,我已经高中毕业,就要去考大学了,我想今后去报馆当个记者,所以想学新闻,你看学新闻我考哪个大学好?”
朝海想也没多想,就挥挥手说:“你不要去考大学了,回家来帮我管生意。”
朝河吃了一惊,马上嘴一翘:“帮你做小工啊?你倒想得出,大阿嫂、二阿嫂、姆妈都拉进去了,还想拉进我啊?””
“哪能会要你做小工呢?当然想叫你帮我管帐目,钞票进出,成本核算,我想自家人做,放心一点。”
“侬叫二阿嫂管好了,她不是电车公司辞职回家准备养小人了吗?我还是要去考大学,将来去当个新闻记者。”
听到朝河提到自己,玉虹便说:“小叔,侬勿要难为我呀!侬也晓得,我只读到初中毕业,就到上海来讨生活做,要帮朝海管帐,还有点吃力。”
秦朝河想,自己的理想是要当一个“铁肩担道义,辣笔著文章”跑遍天下的新闻记者,难道自己憧憬多时的远大理想就该毁在一个小小的家庭作坊上了吗?于是便又说:
“那么,二阿哥,你还是自家管管好了,反正一只小作坊,没多少帐目的。”
秦朝海望着天边刚升起的一弯新月,坚持说道:“你还是听我一句,不要去读什么大学了,我还不是考上大学照样肄业搞出发明来吗?你还是回来帮帮我,这样我就可以一门心思搞研究开发了!”
朝河恼了,便脱口而出:“研究,研究,你研究出照相纸,变成钞票了吗?”
朝海一听,上前一把揪住阿弟,愤怒地大叫:“你讲什么?你再讲一句,我就刮你!”
庄玉虹一见两兄弟要动手了,便挺着个肚子隔到他们中间,厉声高叫:“两弟兄要打相打是吗?要打,就朝我这只大肚皮上打下来!”
朝河自知失口,趁庄玉虹阻挡,趁机溜下楼去。
朝河一到楼下,正好与刚进门的娘舅罗同德撞了一个满怀。同德扶住朝河,问做啥介慌张?朝河说,我要去考大学,当记者,二阿哥叫我勿要去考了,回来帮他的作坊管帐,我不肯,伊就打我。
同德哈哈一笑:“好,好,都到侬姆妈的亭子间来,娘舅我有事体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