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杜月笙口信约定的那个星期天下午,罗同德带了秦朝海、秦朝河兄弟两人去老城隍庙湖心亭茶楼赴约吃“讲茶”。
罗同德本来是要叫上大外甥秦朝江一起去的,他父亲殁了,自然应该“长子为父”,但临到约定的日子,朝江被外汇部的陈经理通知星期天要加班,这样,同德自然只能叫上朝海、朝河两兄弟去了。一路上,做娘舅的千叮嘱,万嘱咐,今天要顾杜先生主持“讲茶”的面子,千万不能跟曹国卿、吴士贤吵架,有话主要也由我娘舅多讲讲,你们在一边多听听。
当罗同德舅甥三人来到老城隍庙,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走进九曲桥,上了湖心亭茶楼,秦朝海抬头一看,咦!上首坐的不是老冤家魏亚飞吗?两年多不见,他好像老成了不少。今天他出场,派头倒还不小:仍然理着三七开的飞机头,上身穿一件香云纱的香港衫,下身是庐山纱做的西式长裤,手里摇着一柄大号檀香木折扇,身后还立着两个雄赳赳的年轻人,三人都是一付不苟言笑的样子。曹国卿和吴士贤已经先一步到了,分坐在魏亚飞左右陪他喝茶,两人都涎着脸,陪着笑,一付唯唯诺诺的样子,金树松和朱连生不见在座。
秦朝海碰了娘舅罗同德一下,悄悄地跟他说:“那人是魏亚飞嘛!”
罗同德行医多年毕竟老成,脑子马上反应过来魏亚飞是谁,虽然从没见过他,但此人与秦家的过节他还是一清二楚的,也知道他是杜月笙的过房儿子。于是,他马上拎了一下绸长衫的下摆,带着两个外甥趋步上前,向魏亚飞抱拳道:
“是魏先生吧?我听外甥朝海介绍了,久仰,久仰!”
魏亚飞不起身,只是收起檀香木折扇,用扇头指指他小圆桌对面的椅子,说:
“罗医师,侬坐呀!”
秦朝河在全家腾退秦公馆时见过魏亚飞,刚才乍见之后,他就想,明明说定是杜月笙出场主持“讲茶”的,怎么事到临头却换了赶他一家出秦府的老冤家?他因年轻,有话摒不牢,便不知轻重地问道:“魏先生,杜先生还没到吗?”
魏亚飞兀自坐着不动,神气活现地展开檀香木折扇,朝众人摆摆:“迭种小事体,哪能好烦劳我过房爷亲自出场?”
秦朝海本来就对魏亚飞有弄堂伏击和低价买走秦公馆的隔夜之仇,今天见他依仗杜月笙牌头抖威风,便心里不平了,一旁的娘舅罗同德瞥见,悄悄碰了一下他的脚,示意他要克忍,保持平静。转而,他又朝曹国卿、吴士贤点点头:
“两位老阿哥,同德迟来了!”
曹国卿、吴士贤则朝罗同德拱了拱手,都说我们也是刚到。
众人都坐定,只见魏亚飞捏起茶盏,呷了一口:
“金万昌米粮行老板金树松先生托到我过房爷,意思是想请他帮忙了断金先生与曹国卿、吴士贤、朱连生三位老板同秦家的矛盾。但金先生托出之后,自己却带着全家老小回乡去了,上海勿再开业。而我过房爷却把情面看得比山还重,伊晓得我同秦家几个人认得,所以命我来为各位主持‘讲茶’,亚飞不才,但毕竟也是杜先生的过房儿子和学生子,各位看我可以吗?假使勿来事,亚飞马上告辞。”
曹国卿立即见风使舵,他朝魏亚飞拱拱手,不顾自己年长对方,说道:“国卿愿听魏先生指教。”
吴士贤也拱手道:“魏先生今朝子是代杜先生出场的,听魏先生就是听杜先生,自然一样的,一样的。”
听完曹、吴两人表态,魏亚飞更加神气。他又呷了一口茶,盯着秦朝海道:“秦朝海,侬哪能啦?”
秦朝海忍住气,伸出右手掌指指罗同德:“这位是我娘舅罗同德先生,我方就听娘舅作主!”
罗同德朝魏亚飞笑笑,拱了拱手,说:“既然来了,当然同意魏先生主持‘讲茶’。”
魏亚飞便大模大样地拿起小圆桌上的一包“茄力克”牌香烟,顾自抽出一根点着吸起来,也不客气分烟卷,说道:
“好,各位都有态度就好!据我晓得,金树松、朱连生两位老板自家已经处理好秦儒本先生生前投股的事体了,而且他们两位也没同秦家结过姻亲关系,所以今朝勿必到场。好了,在座各位趁今朝三对六面的机会,有啥闲话讲,可以先讲讲。”
罗同德先声夺人,便摸出一封信操着宁波话先讲了:
“交关感谢魏先生今朝子出面调解秦家的恩怨,我今朝是受我阿姐秦门罗氏之托,带了两个外甥来的。我跟国卿、士贤两位同乡老阿哥,是从姐夫秦儒本故世到现在两年多辰光还是头一回见面。关于今朝子要解决的事体,秦家活着的人确实不晓得姐夫生前有股份投在四个同乡老板生意上,姐夫临死前头伸出四个指末头,可能是想交代这桩事体,但其当时已经病入膏肓,讲不出闲话了,其伸出四根指末头的辰光,眼睛一直盯牢墙头上挂着的其同四个同乡老板拍的照片,这就给阿拉有联想了。姐夫的后事办好,阿姐忖忖,国卿、士贤两位老阿哥毕竟有姻亲关系,好讲闲话呐,所以叫同德约其两位出来吃茶,想问问姐夫投股的事体。当时同德一开口,两位老阿哥都讲,以前生意起步辰光是借过我姐夫的钞票,但早已两清了。两位老阿哥讲得介弹硬,我阿姐也就相信了,还关照几个小辈从此莫再提起。没想到,金树松老阿哥突然歇了上海的米粮生意回镇海去了,临走前叫其屋里佣人送来一张四千块的银票,还有这封信……”
说到这里,罗同德扬了扬手中的那张纸,继续说:“这样子,姐夫生前有股份投在四个镇海同乡老板生意上的事体才穿绷。光是股份被吞掉,就像我阿姐讲也算了,就当姐夫生前积了德,但是后来国卿的儿子金章又来悔婚,朝云一时想勿开又吃毒药水自杀了,这个冤就越结越深了……”
罗同德说到这里,被曹国卿打断了:
“同德老弟这句闲话有点血口喷人了!听侬意思,好像朝云的自杀是阿拉金章造成的,这完全是信口雌黄!侬刚刚自家也讲到朝云是吃毒药水自杀的,这毒药水哪里来的?还勿是秦家老二朝海搞啥发明的辰光化学物事没收作好造成的,要怪也只有怪了秦朝海的头上,朝云的死根本同阿拉曹家勿搭界!”
听到曹国卿明目张胆地把妹妹自杀的责任推到自己身上,秦朝海便激动得腾地站了起来,他指着曹国卿大声说:“曹国卿,你这是在血口喷人、信口雌黄!朝云的死怎么同你曹家不搭界?没你儿子曹金章的一张《退婚约书》她会自杀吗?白纸黑字的物事在我手里,你还有面孔来推卸责任?”
小弟秦朝河一见二哥跟曹国卿接上“火”了,便也站起助威:“责任都在你曹国卿身上!你的媳妇吴雅芬在万方照相馆讲出来,就是你逼金章退掉指腹婚约的!我看,讲不定你们四个人吞股也是你做的主使!”
吴士贤一听秦朝河提到他的女儿吴雅芬,又见曹国卿遭到秦家两兄弟的围攻,便赶紧解围道:“讲话要有证据,事实勿好乱猜测!啥个阿拉雅芬在万方照相馆讲出来?侬亲耳听到吗?啥个‘四个人吞股也是你做的主使’,这桩事体也勿好怪在国卿一个人头上,说实在的,真的算‘吞股’,还是金树松先做的主使,根本勿是国卿先提出的,现在倒好,金树松自己溜之大吉,还做好人请魏先生今朝出来摆场子,真是岂有此理!”
曹国卿一下硬起来:“所以嘛,侬朝河人小,闲话莫乱讲!”
“呯——”这时,茶楼上突然发出一声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