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想得到,就在秦朝海庆幸初获成功的时候,师父张越超却惊慌地找上门来了,见到徒弟,他还是一付惊魂不定的样子:
“朝海啊!勿得了了!上个礼拜,有三个日本浪人,身上穿着和服,脚上蹬一双木屐,每个人还挎了一把长来西的东洋腰刀,到我这里来拍了几张照片,都是一些手舞足蹈、拔刀挥刀的张狂造型,明显是对我挑衅、警告的味道。”
秦朝海听了,安慰师父道:“师父,你不要紧张,你这爿店周围,北四川路到虹口一带是日租界,日本浪人呀、日本僧人呀、日本武士啊,是蛮多的,一般说来,你不去招惹他们,就不会有事的。”
然而,张越超却继续惊惶地陈述:
“问题是,事体没这么简单,前两天,我店里又来了两个日本人,贼眼胡珠朝我店堂转来转去。为首的一个中国闲话讲得蛮好。伊同我讲,伊是日本九州牌照相纸的经销商,今年以来,伊‘九州’的销量大幅下跌,已经托白相人打听调查过了,发现是一种叫朝海牌的国货照相纸悄悄出笼了,一些中小照相馆用得蛮多,轧掉了伊‘九州’照相纸的生意;伊还讲,白相人还打听到,是你万方照相馆老板在幕后做推手。伊同我讲闲话的辰光,另外一个日本人摸出手枪,抛来掼起弄白相。两个日本人走之前,跟我买去朝海牌照相纸无光、半光、有光三种各一盒,还警告我,侬店周围都是我们大日本国的势力范围,侬要识相点!”
秦朝海一边听,一边也紧张起来,问道:“师父,这两个日本人面孔上看,不是一个礼拜前来拍照的那三个日本浪人呢,还是完全是陌生面孔?”
张越超用右手大拇指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又拍拍脑门:“完全是陌生面孔。噢!对了,为首的那个日本人还给我一张名片。”
张越超说完,从西装裤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秦朝海拿过来一看,名牌上印的倒是汉字:
“日本上海九州洋行大班,尾田一雄”。
“师父,我让你受惊了!”秦朝海握住张越超的手说。
张越超还是心有余悸:“朝海啊!东洋赤佬在上海滩横凶霸道五六年了,侬还记得吗?六年前头,日本纱厂的夜班工人顾正红,就是被日本大班开枪打死的,后来上海学生子同老百姓为伊讨公道,示威游行到南京路上,老闸捕房的英国巡捕又冲出来开枪,打死很多人,这桩有名的‘五卅惨案’,侬忘记脱啦?”
被张越超这么一提起,秦朝海不由捏起了拳头。他当然记得,那是民国十四年五月份的事情,当时他刚满二十岁,读高中毕业班,“五卅惨案”发生后,他也一腔热血地参加了游行和罢课,一直到租界当局让步屈服为止。那时日本资本刚刚进入上海滩,日本商人尚且如此张狂,现在六年过去了,日本人的势力在北洋军阀政府的愁纵容下,甚至已经势焰熏天了!想到这里,他便对张越超说:
“师父,你就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开店,用国货的话,东洋赤佬当然眼睛出血,要么你就暂时停用我的照相纸,多用一点日本‘九州’相纸,这样子好太平一点,你要开店谋生,只能委曲求全。”
然而,张越超却依旧叹气:“唉——多用日本货色也难啊,那些‘提倡国货,抵制日货’的学生子一晓得,就会上门来抄物事,把‘九州’的货色都掼出去,点一把火烧光,仍旧勿太平啊!”
“师父,反正你这段时间先不要用朝海牌照相纸了,我看这批日本人来者不善,那三个日本浪人,很有可能是尾田一雄派来先来吓唬你的,想警告你不要帮我推销朝海牌照相纸,然后他再亲自出场亮相,还叫他的跟班在边上玩手枪吓唬你,这样吧,师父,你先防他一手,改用日本‘九州’牌,这样子他总不见得再来捣乱吧!”
张越超摇摇头:“‘九州’牌的质量确实不敢恭维,印出来的照片,顾客有意见。”
秦朝海关照道:“师父,你为了维持经营,总要想个两全之策吧。”
“朝海,侬自家也要当心点!”
“好的!师父,你和素梅要多保重!”
张越超叹了口气,又摇摇头,走了。
秦朝海送走师父,独自上了家中的晒台,朝着天空想了半天——
“尾田一雄买走三种型号的朝海牌照相纸,到底想做啥呢?”
秦朝海想不出日本人葫芦里到底要卖什么药。他忽然觉得湛蓝的天空变得扑簌迷离起来……
一个月平静地过下来了,担心猜测的事似乎并没有发生。
时令已经进入晚秋,外出游览拍照的人依然很多,去照相馆留影的顾客更是比夏天那时节增加不少。拍照的人多了,各个照相馆的生意就好,照相馆的生意好,秦朝海的朝海牌照相纸也就旺销,忙得送货的小弟秦朝河有时还要租祥生汽车才能送得过来。
市面上稍稍有些异动。报上说,日本驻中国东北的关东军经常挑衅,但总体还没有与张学良的东北军擦枪走火。东北形势虽有些紧张,但离上海毕竟相隔几千里,上海这个被号称为东方巴黎的远东大都市,仍旧是一派热热闹闹、熙熙攘攘的繁华景象。
市面的异动主要表现在国货热销,外国货特别是日货遭到抵制,一些学生团体上街挨店挨户劝说商家不要销售日货,有激进者甚至没收商家批发进来的日本货,点起一把火烧掉。国货开始得到消费者的青睐,南京路、霞飞路上出现不少国货商场,一些生产自创品牌产品的工厂,如三友实业社、三星棉织厂、五和织造厂、南洋袜厂、冠生园和泰康等食品厂,也都趁势到人流熙攘的南京路上开设起门市部。
秦朝海开始自鸣得意了,他跟阿哥秦朝江、阿弟秦朝河说,当初决定扩大生产场地、招募工人现在看来都做对了,亏得曹国卿、吴士贤那给我们家的一万元“及时雨”,这样,我的“朝海照相化学工业社”才得以正式开业,新生的朝海牌照相纸也得以赶上这一波秋季消费热潮;更重要的是,我赶上了“提倡国货,抵制日货”的时代潮流,自己做的是国货,老百姓自然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