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半月后，在老西门“红房子”医院里，庄玉虹产下一个女婴。秦家一家人围在床边，都为秦家添丁高兴！
躺在床上的玉虹，眨巴着如星星般的眼睛看着眼前的人们，秦门罗氏、何晶涵、秦朝海、秦朝河……就是没一个庄家的人，忽然黯然神伤，把脸侧向枕头一边，滚下大颗泪珠。
秦门罗氏正喜孜孜地抱着襁褓里的孙女，一见，马上说：“玉虹，侬为啥哭啦？侬勿好哭的呀，月子里哭啊难过啊都要伤身体的。”
没想到，玉虹反而哭出声来：“呜……哇——我养小人，爷娘都不在身边，到现在，他们还……还一点消息都勿透给我，呜呜——”
秦朝海马上摸出手帕，俯下身子为玉虹擦去眼泪：
“玉虹，你不要难过，你帮我搞成功发明，又帮我同日本人打赢官司，现在又给我生下这么漂亮的女儿，你放心，我一定要为你补办盛大婚礼，到时候，不管寻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请到你的父母和弟弟到场，让我们两家全体家人一起见证你开开心心做新娘子的美好时光！”
玉虹一听，又破涕为笑了。
秦门罗氏见玉虹笑了，也高兴了，她抱着襁褓里的孙女道：“朝海讲得对，玉虹对阿拉秦家就是帮家之宝！我看这小娘的小名头就叫宝儿吧！”
秦朝海一听，马上赞同：“好，好！‘宝儿’这个小名起得好，以后我女儿的小名就叫‘宝儿’了！”
“那么大名叫啥呢？”做小叔叔的秦朝河发问。
秦朝海摸了摸脑袋，说：“刚刚姆妈给我女儿起了小名，倒一记触发我的灵感了，我想，她大名就叫‘秦天珍’吧！”
嫂嫂何晶涵笑问：“啥个意思呢？”
秦朝海从母亲怀中接过孩子，蹲下来凑在玉虹床边道：“‘宝’就是‘珍’，‘珍’就是‘宝’，这小人就是玉虹从天上摘下来的珍宝嘛！”
“好！就叫‘秦天珍’！”秦家众人一起拍起手来。
正在这时，一个女护士过来叫：“十二床，有电话！”
秦朝海“哎”地应了一声，便跟那女护士去接听电话。电话是阿哥秦朝江打来的，听筒里他的声音是急促和愤慨的：
“朝海，刚才钱念祖副老总把我叫上去，讲俞天健律师脸孔被人家泼了硝镪水，现在送进了广慈医院。”
秦朝海一听，惊了：“哪能有这种事体啊？他人要紧吗？”
“不晓得，你快点过去看看他吧！”
“好的！”
秦朝海回到庄玉虹的病床边，原委也不讲，只说了一声“我有事体”便走了。
一路赶去广慈医院，秦朝海都在想，跟俞天健律师分开才一个半月呀，怎么就会出被这种事情呢？
不过，他也听说了，俞天健自从跟日本人打胜了官司，经新闻界一宣传，一下声名鹊起了。一个年轻律师，居然敢跟上海滩上凶蛮一时的日本大班对垒法庭，这让市民们解气，也让他们把他视作英雄。难道是尾田一雄报复他？不会吧，尾田在法庭门口威胁的是我秦朝海而不是他呀，再说事情过去已经一个半月了，日本人真要报复早就报复了。难道他有另外的事情惹了什么仇家？这倒说不定，当律师的人拿人钱财，帮人消灾，站了哪一方立场难免会损害对立一方的利益。
广慈医院在法租界的金神父路（今瑞金二路）上，这是一座名闻遐迩的西式医院，里边法国梧桐浓荫迭盖，一幢幢沉雄宽大的红墙建筑掩映其间，显得幽静而深邃。秦朝海进去一查询，知道俞天健住在二舍十六床。
走近俞天健的床边，但见他脸上包扎着厚厚的白纱布，只露出头发、眼睛，赛璐璐架子眼镜也摘去了，如果不是床头挂牌写着他的姓名，秦朝海就根本认不出这就是曾经充满活力的年轻律师俞天健。此刻，他闭着双眼，只因包着纱布也看不出他的神情。
“俞律师！”秦朝海轻轻叫了一声。
“秦先生来了，请坐。”俞天健从厚厚的纱布里发出声音，全无当初法庭上的高亢。
“你现在感觉好一点了吗？”
“好一点了，前两天医生已经帮我消过炎，上了药，不过真要好转大概要三个月。”
“医生讲要紧吗？”
“讲还好，讲我亏得当时头别转得快，硝镪水只泼着我右脸颊，没泼着我整只面孔，特别是眼睛没泼着，今后我的脸大概会变只阴阳脸了。”俞天健倒不颓伤，反而还讲笑话。
“是啥人伤侬？”
“我也不知道，那天我下班，乘河滨大楼的电梯到一楼，刚走到门厅，就有两个黑影朝我冲过来，其中一个人还手朝我一扬，我下意识地马上别转头去，但已经觉得右半只面孔火辣辣地灼痛，我当场大喊救命，那两个人马上就逃走了，我连凶手的面容也没看清，结果是开电梯的师傅听到我的喊声出来帮我，还打电话叫了救命车送医院。”
“那两个凶手会不会是尾田一雄派来报复侬的？”
“我想有这个可能，但是没证据不好认定。也蛮难讲，我们当律师的，在刀尖上找饭吃，特别是自从帮你的官司打赢以后，找我的人多起来了，也可能是别只案子什么人来报复我。”
俞天健没有把自己遭人暗算的事硬赖在他头上，这让秦朝海有点感动。他安慰了俞天健几句，还摸出一张一百元的法币放在他床头。
“俞律师，侬好好养伤，我听到消息来得匆忙，这点小意思代表我的一点心意，请侬一定收下！”
“谢谢秦先生来看我！喔，对了，秦先生，我想提醒你，你发明的朝海牌照相纸一定要向南京国民政府实业部去申请“中国照片印像纸”发明专利保护，否则，像尾田一雄提起的诉讼麻烦，可能还会碰到。”
“好的。谢谢你！祝你能够早日康复！”
秦朝海出了广慈医院，走在金神父路上，总觉得俞天健被泼硝镪水的事情会同那个日本大班尾田一雄有关系，“但怎么去调查证实呢？”他感到好像没办法。
庄玉虹因是顺产，只五天功夫就抱着宝儿一起出院回家了。
五岁的秦天旭看到家里多了一个妹妹，欢喜得不得了，天天围在玉虹的床边看宝儿。
婆婆秦门罗氏和大嫂何晶涵主动挑起了照顾她做产休养的担子。秦门罗氏还叫庄玉虹母女住进自己的亭子间，便于白天晚上她随时好照顾，她自己则就在楼下客堂间搭了个小铺，和小儿子朝河睡在一间。她还叫朝海仍然管自己住三层阁，说他白天开厂辛苦，晚上就睡好一点，如果听到宝儿晚上吵也不要管。
秦门罗氏和何晶涵婆媳俩为了给庄玉虹补身子和催奶，变着法子给她煨各式各样的汤，什么七星肘子汤、猪脚爪汤、火腿冬瓜汤、鸡汤、人参汤，都煨给她喝。
这些营养汤倒也让尚在小客堂养伤的秦朝河大沾其边，不多时，他先好了，下地活动几天后，就去侯家弄上班了。
秦朝海听了俞天健律师的建议，等庄玉虹出院回到家后，就专门坐火车去了一趟南京，向国民政府实业部申请“朝海牌印像纸”的发明专利。实业部的官员称，他们已经注意到他与日本九州洋行诉讼的结果了，将进行认真调查后，再决定是否对“朝海牌印像纸”实行专利保护。他们叫秦朝海回去等通知。
秦朝海从南京回到上海的第四天，黄昏时分，小弟秦朝河外出送货刚刚回到侯家弄作坊门口，脚踏车也来不及架好，就慌急慌忙冲上来，传来一个坏消息——
下午他去万方照相馆给老板张越超送货，看到他的店被砸得一塌糊涂。问张越超怎么回事，他说是昨天三个日本浪人来砸的，就是上次来他店里拍过造型张狂照片的那三个，日本和服外面依旧别着东洋刀，所以他还认得出的。他们叽里哇啦讲了一通日本话，张越超都听不懂，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砸了店堂柜台，还砸了阁楼上的摄影房和暗房，然后扬长而去，吓得14岁的女儿素梅惊恐地抱着爸爸的腿大哭。
秦朝海闻讯，立即起身朝北四川路赶。
到了“万方”，果然见到的是一个狼籍遍地的世界：玻璃柜台被砸碎了，尖锐的碎玻璃碴满地都是，原先在玻璃柜台里摆放端正的胶卷、相册等商品，被撒落一地，张素梅瞪着大大的无神的眼睛，弯着腰在帮爸爸拣拾碎片，当她直起腰与自己目光相遇的一瞬，秦朝海不由哀怜心碎。
张越超见秦朝海来了，便领他到楼上去坐。楼上的暗房也是一片残碎：厚窗帘被扯落了半幅，工作台被翻到，洗影液、显影液等药水罐被倾倒一空，几盒朝海牌照相纸被撕得粉碎；摄影房里也不能幸免，摄影车翻到在地，礼服橱被砸坏，上下左右的照明灯都被敲碎，画着蓝天白云的布景也被浇上了墨汁……
“唉——三个日本赤佬敲得一体势界，连坐的地方也没……”
张越超领秦朝海上楼来到摄影房，点起一支腊烛。
“这记完了，我也不晓得啥辰光能恢复营业。”
“师父，你报过警吗？”
“报过了，有啥用啦，虹口警察局的警察来了看一圈，拍了几张照片，就走了，每个月的警务捐倒收得我蛮结棍。”
“师父，是我害了你了！”
“有啥害勿害的，我同素梅人没被三个日本赤佬打着算运气了。”
“既然是上次来拍照片的日本浪人来敲店，我估计有可能是尾田一雄派来的。一个多礼拜前头，俞天健律师面孔被人家泼了硝镪水，现在想来，也可能是尾田唆使的。”
“啊？俞律师受伤了？是尾田弄的？”
“是啊，我怀疑两桩事体都是尾田一雄派人来做的，他是来报复同我的官司打输了！”
张越超取出一根香烟，点着抽了一口，眼睛看着天窗外：
“现在中国跟日本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了，上个月，东北发生了‘九·一八’事变，日本关东军朝张学良的沈阳北大营开火，东北军居然不抵抗，这一来，各地的日本赤佬胆子都越来越大了。”
“但是日本赤佬也看到中国人的抗日怒火越烧越旺了，像上海都出现了许多抗日义勇军组织。”
“是啊！中日之间，看来迟早要打一仗了。”
“我们中国不怕的，师父，你知道吗？国府已经把蒋光鼐、蔡廷锴的第十九路军调到上海了，日本的军队大部分都在虹口，人又没我们中国军队多，真要打起来，日本人占不到便宜的。”
“哎呀！我的店就开在虹口呀，现在又被日本人敲掉了，伊就算占不着便宜，我虹口的老百姓也够倒霉了！”
“师父，只要你跟素梅没事体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店敲掉了，我可以帮你一道再弄起来的。”
秦朝海说完，从长衫口袋里摸出五百元法币交给张越超：“今天我钞票没多带，这五百只洋你先拿去，买一点急需用品。”
张越超马上推辞：“勿要，朝海，玉虹刚刚养了小毛头，侬自己作坊的流动资金又老紧张。”
两人推来推去一番，最后是张越超拗不过秦朝海，只得收下。秦朝海又安慰了几句，便告辞走了。
人在路上，秦朝海的心还在师傅的店里。小巧玲珑的照相馆“万方”溶入了师父多少心血进去啦！却被尾田派来的人砸成那样，还有俞天健律师被人泼了硝镪水，这事肯定也与尾田有关系！这两口气不出掉闷在胸口，怎生是好？但要出，又是怎么一个出法？
秦朝海一路走，一路费开思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