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亚飞一连几天没有出门,躲在昼锦路上的家里苦苦思索对策。
前两天,他已经通过寄父杜月笙一个在巡捕房当包打听的学生,弄清楚在河滨大楼一楼门厅向俞天健律师脸上泼硝镪水的,正是尾田一雄派去的两个小流氓,他们拿了尾田两百元法币做了这件事。他还到虹口警察局找了一个青帮师兄打听到,那三个打砸万方照相馆的日本浪人也是尾田派去的,他们半年前曾经到“万方”拍过一些造型张狂的照片,警告张越超不要帮朝海牌照相纸做“推手”。这次尾田一雄同秦朝海的官司打输了,他又拿张越超开刀,目的是要“杀一儆百”,好令其他照相馆老板不敢再使用、销售朝海牌照相纸。
上述情况魏亚飞跟寄父杜月笙汇报过后,杜月笙说,东洋赤佬现在在上海市面上生意做得太大了,是要想办法刹伊一刹威风,否则上海人的钞票都给他们赚去了。但怎么“刹”,寄父没教他,只是暗示他,既然这两桩事体是东洋赤佬做了阴司鬼,侬也可以学伊样子,阴损阴损伊嘛!
魏亚飞一下明白了,对呀!现在日本人在全中国,在上海都势焰熏天,明当明去冲撞,肯定吃大亏,还是暗中“阴损阴损”他为上策,但到底怎么去“阴损”,他想不好。
他曾想,要么开个新闻记者招待会,披露两件事情的真相,用新闻的力量,来打击一下尾田一雄的气焰?但给他提供调查情况的青帮师兄关照过他不要泄露,这样他就不好大张旗鼓了;要么到欧嘉路(今海伦路)上的日本九州洋行附近设伏,好好伏击尾田一雄?但他又马上否定了这一想法,觉得万一失手,反而给已经当前已经日益紧张的中日外交形势带来火星,不定会意外燃起冲天大火。
想来想去想不好,魏亚飞便去找秦朝海商议。从三牌楼昼锦到方浜路侯家弄的朝海照相化学工业社并不很远,他只走了一刻钟就到了。
魏亚飞是第一次见到“朝海照相化学工业社”的真容,一幢沿弄堂的两层楼,底楼是工场间,黑布遮住窗门,密不透光,里边显然有工人在操作;走到楼上,发现被隔为两个区域,一半是工人们的生活区,一半才是秦朝海、秦朝河两兄弟的办公区。
秦朝海见魏亚飞突然驾到,一吃惊,但随即就堆起笑容站起来,请他到滕交椅上坐。
秦朝河见魏亚飞来很高兴,立即离开办公桌去给他泡来一杯苏州洞庭山出的“碧螺春”,还主动寒暄;“魏家阿哥是第一趟来此地吧?”
魏亚飞接过茶杯呷了一口茶道:“是啊,是第一趟来,这个地方倒寻得还勿错。”
秦朝海仍然回到自己办公桌旁坐下,也不多寒暄,直接问道:“魏老师来,是有啥事情吧?”
“是啊,是想为侬出头,去教训一下尾田一雄,但是又没一个捏手。”魏亚飞说完,注意着对方的反映。
“事情已经弄清爽啦?是尾田一雄做的?”
“是的,我已经查清爽了,两桩事体都是尾田一雄当的黑手。”
“你准备怎么办?”
魏亚飞一听这话,有点不开心了,什么“你准备怎么办”,这事还不是你秦朝海的吗?我刚才说得很清楚了,我是为你去出头,怎么你还好像一副旁观者的样子?于是,他便没好气地说:“侬准备哪能办就哪能办好了!”
秦朝海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有些不妥,好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似的。其实自己是有点感激魏亚飞的,他若不是真有反日爱国的热情,怎肯主动夹杂到自己与尾田一雄的对抗当中来呢?于是他便挽回道:
“魏老师不要误会,我其实是十分感激你的,如果你不是为了我,为了民族大义,完全可以舒舒服服当你的校董会帮办,根本用不到来管我同日本人的矛盾,我刚才的意思是,魏老师有啥办法教训尾田小日本?”
魏亚飞听了,脸色好转些了,掏出一支香烟点燃,呼了一口:“难啊!杜先生也叫我要刹一刹尾田一雄的威风,讲否则上海滩的生意都被日本人抢脱了,我想召集新闻发布会,但师兄的关照勿好违,想暗地里去打尾田一顿,但又怕弄出外交争端上不好收作,所以想来想想勿好。”
突然,秦朝海脑畔灵光一闪:魏亚飞不是在震旦大学做事吗?为什么不去利用学生这股力量呢?想当年自己与他闹出“偷拍黄照”事件后,还不是一些学生自发组织起来到学监那里为自己仗义执言的吗?对了,提议他一下。
“魏老师,你看这样行吗?你在震旦大学当校董会帮办,有优势,能不能以‘爱国反日,抵制日货’的名义,暗地里叫震旦的学生去串联其他大学的学生,组织起来一道上街,到凡是使用、销售九州牌照相纸的照相馆去收缴这只照相纸,收了多之后,到人多的大马路上当场烧掉,学生人多势众,不要讲一个尾田一雄,就是巡捕来也只好看看,维持维持秩序。”
魏亚飞一听,顿时一拍大腿:“哎!这个主意好!去年‘九·一八’东三省沦陷,引发全国抗日呼声高,侬迭个主意既利用了当前的形势,又打击了尾田一雄,阿拉还好蹲在幕后操纵,学生一游行,社会就震动,市民会响应,好,就这能办!”
秦朝海见魏亚飞同意自己的方案,很高兴,又说:“魏老师肯出力,我应该要出钞票,我出两千块钞票,给侬同学生们当活动经费。”
说完,他就叫秦朝河当场支取两千元钱给魏亚飞。魏亚飞说事不宜迟,就要突然掀它一场风暴!
民国二十一年一月二十七日上午,南京路、霞飞路、北四川路、大东门、老西门等上海的闹市口,突然出现了一队队大学生,从他们打头的横幅旗标看,什么大学都有:大夏大学、光华大学、复旦大学、圣约翰大学、大同大学、震旦大学……队伍里,不少学生还举着小竹竿片粘着长条型颜色纸做的标语旗,上面写着: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取缔九州牌照相纸!
日本鬼子滚出中国去!
提倡国货,抵制日货!
……
学生们一个个都义愤填膺、群情激奋,不顾寒冷一路游行,一边走一边还不住地呼喊口号。他们所到照相馆,只要看见有日本九州牌照相纸,就全部收去,那些店主倒也配合,虽然有损失,但都说为了支持学生爱国反日行动,损失点也在所不惜。沪上各大报纸以及外国驻沪新闻机构的记者也被惊动了,他们一路尾随采访、拍照。
在南京路七年前发生“五卅惨案”的地方,震旦大学的学生游行队伍还停下来,一位身穿棉旗袍的女生站在台阶上发表演讲:
“市民朋友们,同学们,同胞们!今天,我们要在这七年前发生过‘五卅惨案’的地方再次跟日本人斗争!”
姑娘用清亮激越的声音仅说出了开头这么一句话,就引来一层又一层的市民围观,人们静静地听她演讲:
“七年前的五月十四日,日本内外棉株式会社七厂的日本大班,悍然开枪杀害了为工友们争取利益的工人顾正红。事件发生后,五月三十日,我们的上海大学和同济大学同学们,为了抗议顾正红被枪杀,上街游行示威到这里,向老闸捕房要求释放先前被抓去的三个同学,但谁想到,老闸捕房里突然冲出大批英国巡捕,抓走我们一百多人,同学们愤怒万分,强烈要求他们立即放人,不料,他们居然向手无寸铁的游行学生和市民开枪,南京路上顿时血流遍地呀!
“时间仅仅过去七年,这血的事实我们不能忘记!现在日本大班的黑手,居然又伸向我们的同胞:我校校友秦朝海先生有感于中国的感光材料市场被日本的‘九州’牌照相纸等外国产品所垄断,决心要发明中国人自己的照相纸。经过一年多的潜心研究,他终于发明成功了,这就是目前感光材料市场唯一的国货品牌——朝海牌照相纸,但它一经投放市场,马上成了日本九州牌照相纸的眼中钉、肉中刺,代理经营九州牌照相纸的日本九州洋行及其大班尾田一雄,千方百计要绞杀朝海牌照相纸这一国货。他先是向法院起诉秦朝海剽窃‘九州’的技术,败诉以后,他又迁怒于为秦朝海提供法庭辩护的青年律师俞天健和推销朝海牌照相纸卓有成效的万方照相馆老板张越超,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韪,派人用硝镪水残害俞天健,使他半面脸庞灼伤,还打砸了万方照相馆,使张越超受到巨大损失。我们学生有一腔爱国热血,听到自己的校友在法庭上战胜日本大班感到欢欣鼓舞,现在听到俞天健、张越超两位先生遭到日本大班的残害又感到义愤填膺!为了表达我们的民族仇恨,声援秦朝海、俞天健、张越超他们的爱国行为,我们今天上街统一没收九州牌照相纸,并要将它们付之一炬!我们还要号召广大市民,今后还要坚决抵制九州牌照相纸,坚决抵制日本商品,用实际行动将日本帝国主义势力早日赶出中国去!”
这位震旦大学的女生演说完刚跳下台阶,另一个身材纤长的男生马上跳上去,他指着面前的一小块空地发布命令:
“现在,请各校同学把没收来的日本货照相纸丢在这里!”
马上,一些男女学生把一盒盒、一筒筒的九州牌照相纸全部扔在这块空地上。
“点火——”那位男生大叫道。
瞬间,这一大堆照相纸被一根火柴点着,燃起熊熊大火,学生围着大火兴奋地拍手,呼喊口号,还唱起了电影《桃李劫》里的主题歌:
同学们!团结起来!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
这次老闸捕房的巡捕、警察们没有动手,他们起先如临大敌一般地在后面守着,生怕学生们发起突然的暴动,但见学生们只是演讲和烧日本货,便袖起手在旁边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