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海一看这杜中医师不但不出诊,反而还兀自过起鸦片瘾,更急了,急忙鞠躬再次礼请:“杜医师,家父在家疼痛难忍,请无论如何帮忙辛苦一趟吧!”
杜中野却依然照吸不误,秦朝海只好耐住性子在一边等。等了一会儿,他想起自己是娘舅罗同德所派,怕他在秦公馆里性急,只好又道:“杜医师,我是娘舅罗同德医师命我来请您的,他因要守看家父,不便前来延请。”
杜中野动了一下,倒了倒烟抢慢吞吞地起身了,问:“是石筱山的得意门生罗同德吗?”
“正是。”
“那就走吧!”
秦朝海载着拎牛皮包的杜中野,火速朝昼锦路开车。到了秦公馆黑漆大门前刹住车,杜中野这才知道患病的是赫赫有名的“桐油大王”秦儒本本人。当秦朝海领他上楼进了秦儒本卧室,还没开言,罗同德马上站起拱手道:“杜先生,深夜相扰,多有不敬!”
杜中野放下皮包,拱手还礼:“罗医师,客气了!”
仿佛是盼到了天降救星,围观的秦家人等一下闪开,恭恭敬敬地让杜医师施诊。
那杜中野朝床边紫檀方凳上落了座,然后伸出右手一边给秦儒本把脉辨证,一边说:“把舌苔伸出来让我看看。”
秦儒本伸出舌头,杜中野仔细看后颔颔首,对罗同德说:“秦老板舌苔厚黄、脉细尺涩,近几餐都吃过什么东西?”
秦门罗氏答道:“晚饭是‘老正兴‘吃的,各式小菜是吃了不少,回家坐了一息,又吃了点夜宵,就两只咸戗蟹过四碗绍兴花雕。”
“到现在泻了几次?”
“五次了。”
“这就对了,秦老板额头发烫,面红目赤,可见是心里有心事,心火崩上了,正好又吃了生腌的物事,因此肝气郁结,胃失健运,气血不和,任、督两脉不能相通。这样吧,我先开一付方子,明朝到‘童涵春堂’去出药,温水煎服。”
罗同德说好。杜中野便站起身,到方桌上,取出皮包内的方纸墨盒开起药方来。少顷开毕,交给罗同德:“罗医师,班门弄斧了!这几帖药先吃起来,后天我再来随诊。”
秦门罗氏马上把五块银元放在杜中野手心:“杜医师,有劳侬夜到头出诊,太感谢侬了!”
杜中野笑了笑收下了,说道:“秦太太客气了!我先回了,好好照顾好病人吧!”秦门罗氏随即吩咐二儿子朝海再送一趟。
杜走后,罗同德内行地展开药方一看,念念有声:“秦皮、白头翁、红藤、败酱草、马齿苋……唔!这几味药一般中医都很少用。这个杜中野,开的可能是他家的祖传秘方。”他交代了几句,说今天事情多,蛮疲劳,也回去休息了。
秦门罗氏一听弟弟告辞了,便吩咐小儿子朝河送送娘舅,还嘱他叫部黄包车送娘舅回家。
罗同德走了没多久,秦朝海回来了,他将汽车倒进车库就来到爸妈的卧室。他先看了床上的父亲一眼,然后打开铁壳热水瓶,往父亲惯用紫砂茶壶里续满水,双手捧到老爸床前,跪下奉上说:
“阿爸,儿子不孝,让侬受气了,侬先保重,我一定会查清事实洗刷自己。”
秦门罗氏代丈夫接过,轻轻放在床头柜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秦儒本微微睁开眼睛,艰难地说道:“朝海,秦家的清……清白门风,你们为人子的……要保,保牢啊!”说完,他撑起身,喝了二儿子泡下的茶。
秦朝海跪着又说:“阿爸姆妈在上,朝海平素没让你们少操心,但朝海绝不会辱没你们脸面的!”
秦儒本轻得几乎不让人听清地说:“你们……都去睡吧,我也要……睡了。”说完,好像用尽气力般地侧向里床。
秦门罗氏将众人送出,收拾了秦儒本的污裤子,掼进卫生间后,也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老城厢城隍庙隔壁的童涵春堂国药号刚开门营业,秦家小儿子秦朝河就向木头柜台后面的伙计递上了药方。
伙计接过药方念出声:“秦皮、白头翁、红藤、败酱草……噢,小伙子,你这几味药小号都有,请等一等,我这就出药。”
伙计转身操起星秤,走到如墙一般的药柜和长条式的药桌之间,称开了药。
木头柜台外,秦朝河眨巴着天真无邪的眼睛,好奇地看着。
少顷,三帖药包扎成品字形推到秦朝河的面前。他问:“多少钞票?”
伙计微笑道:“四元五角。”
两只手一递一接,叮当作响之中交割了钱。秦朝河拿了药包,赶紧朝秦府赶。他希望,父亲吃了杜中野先生的药赶快好起来。
阿弟秦朝河在帮病中的父亲抓药的当儿,做二阿哥的秦朝海却撇下病中的父亲,独自开启了“查清事实洗刷自己”之旅。
当他知道阿爸是为自己出事忧而病倒的,就决心要查明事实,好向学校方面和巡捕房证明自己是被冤枉的,如果自己还到清白以后,阿爸肯定会释怀,兴许病就不药而愈了。
一天时间,从早到晚,秦朝海围绕法租界震旦大学周围,这个照相馆进,那个照相馆出地挨个寻访,什么“大新”、什么“方艺”、什么“生生”……几乎都被他跑遍了,那些照相馆临街的橱窗里,摆着几帧造型各异的男女艺术人像或雍容华贵的全家福合影照,好像是在嘲笑秦朝海的白费心机。他每进一个照相馆,就拿出一帧照片给营业员看,但营业员或老板们看了几乎都是摇摇头,摆摆手。
秦朝海不甘心,走出店门继续奔波,浑然不觉身后有人在跟踪。
黄昏时分,秦朝海来到中西女塾大门口,请看门的校工去将他的妹妹秦朝云叫出来。只一会儿,身穿阴丹士林布做的校服的秦朝云就娉娉婷婷地出来了。
秦朝海迎上去,就说:“朝云,你去把雅芬叫出来,我有话对她说,不要说是我找她,否则她不肯出来的。”
秦朝云一口答应:“好的,二哥,你在这里等吧!”
秦朝海看着妹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校园深处。眼前的校园里,女生们在戏耍,银铃般的欢笑声不断响起。而此时此刻,他自己却有书不能读,有学不能上。一想及此,便不由愤愤不已。
马路对面,仍然有人在跟踪,但秦朝海依旧没有觉察。
吴雅芬胁下夹着两本书,和秦朝云一起说笑着,从校园里出来。但一见到秦朝海,吴雅芬姣美的面庞立即扭曲了。她回头一看,秦朝云不见了。
秦朝海努力挤出笑容迎了上去,大声叫道:“雅芬!”
吴雅芬却没好气地想回进去:“你们兄妹俩串通来骗我出来,朝云还说是我爸店里的伙计来了呢?”
秦朝海上前一把拖住她:“是我叫朝云约你出来的,我正好经过。”
“你寻我做啥?”
“没做啥,就想看看你嘛?”
“你看人家女生不够,还要来看我?”
秦朝海恼了:“雅芬,连你也不相信我了!”
吴雅芬撇了一下嘴:“你经常给你们女同学拍照片,这总不假吧?”
秦朝海辩解道:“那些都是人家请我去拍的,都是光明正大拍的。”
吴雅芬讥讽地说:“光明正大,也不排除难得偷偷摸摸呀!”
“雅芬——这件事真的不是我干的!”秦朝海耐着性子对吴雅芬说。
吴雅芬冷笑了一声说:“不是你干的是谁干的?那女生说了,震旦大学学生中就你有照相机。”
秦朝海说:“我们学生中确实只有我有照相机,可是教职工中就不一定了,我就知道他们中有人就有一架德国“蔡司”照相机。”
吴雅芬口气稍有转缓:“是吗?”
秦朝海索性掏出一张照片,说道:“昨天在学校,学监逼问我还有谁有照相机,当时因为没证据,我不敢说出来,其实这个人就有,他刚买来‘蔡司’时不懂操作,曾经把我叫去摆弄给他看,弄好了,还同我合了一张影。他是一个花花公子,经常在校园里追逐女生。但他爸爸是公共租界工部局的华董,又是我们‘震旦’的校董会董事,在学校有股份,大家都不敢把他怎么样。我还听说他从小还认杜月笙做‘过房爷’,学校就更要让他三分了,只好给个帮办的位置把他养起来,你看,就是这个人。”秦朝海指着合影照中的一个清瘦男子说。
吴雅芬接过照片,仔细看了一下,还给秦朝海:“他是谁?”
“我们学校校董会的帮办魏亚飞。”
“是他偷拍那女生吗?”
“我怀疑是他。”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一个人悄悄地调查,做一回福尔摩斯。”
“你怎么调查呢?”
“我猜想他偷拍了就肯定要去冲印的,否则底片上的药水要过期,所以我就弄了一张名叫《浴女》的外国裸体照,到各家照相馆问一问,最近有没有人来印过这种女人洗澡的照片。我想,功夫不负有心人,总会水落石出的。”
说罢,秦朝海又摸出一张照片给吴雅芬看,吴接过一看,脸就腾地红了,急急把照片还给他:“亏你想得出,弄来这种黄色照片。”
正在这时,秦朝云远远地过来了,秦朝海瞥见,慌忙藏起照片。
秦朝云道:“二哥,你就不怕雅芬累着?到里面花园亭子里去坐着谈吧!”
秦朝海说:“不了,我要走了!”
秦朝云翘起嘴,不高兴了:“我来你就要走,等等我嘛,还有一节课上好,一道回家好了嘛!”
秦朝海说:“我还有事!,再见了!”
吴雅芬拉了一下秦朝云,对她说:“走,我们也进去,你说秦世伯病了,等放学了,我跟你一起去看看他老人家。”
这时,马路对面盯梢的人影一闪,不见了。
华灯初上,尽管父亲还在家中躺着,秦朝海做“福尔摩斯”意犹未尽。他来到灯火璀璨、五光十色的霞飞路(今淮海中路),走进一家名为“青鸟”的照相馆。柜台后面一个头上扎着发带的年轻女店员笑容可掬地招呼他。
“先生,想拍照?”
“不是,我想问一下贵店最近是否印过这样的照片?”
秦朝海摸出照相《浴女》给女店员看,女店员接过看了看,脸顿时绯红了,一把推还,急急说道:“没有,没有,像我们这样的大店家不可能去印这种黄色照片的。”
秦朝海执拗地又把照片塞到她手中:“请你拿进去问问别人吧,也许顾客拿来印的时候不是你上班呢?”
女店员被秦朝海的假设说闷了,只好拿着照片进了里间。少顷,女店员出来,把照片还给秦朝海,告诉他:“对不起,先生,敝店确实没有承印过这类照片,不过……”
“不过什么?”秦朝海接过《浴女》照片追问道。
女店员被他追问不过,便抬起右手指指店堂里面:“不过,我听里面的暗房师傅说,北四川路上的万方照相馆,可能会印过你这种照片,他说,虹口日租界的日本人,常常会拍这种黄色照片拿去印,‘万方’离他们近,方便嘛!”
秦朝海听了,点点头。他收起照片,谢过那女店员,便告辞走了。但没料到,就不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