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结束后的第二天晚上，秦朝海才把尾田一雄来过婚礼现场的事说给兄弟、妯娌们听，客堂间里顿时升起一片愁云：难道秦家人辛苦遭逢、胼手胝足创建起来的“上海朝海照相化学工业社”，就要轻而易举地交给日本人了？
小弟秦朝河激愤地说：“日本人要你改用他的‘九州‘商标，实际上就是要扼杀你的‘朝海’牌照相纸，他说说要你资产并给他，换得他给一点可怜的股份，实际上是要吞掉你整个作坊呀！这样一来，你绞尽脑汁的研究发明有什么意思？你跟他打官司胜诉有什么意思？你去国府注册专利技术又有什么意思？”
哥哥秦朝江则不无担忧：“尾田一雄来者不善呀！他特地凑你结婚的时机找上门来，还拿玉虹母女来威胁你，东洋乌龟可是什么阴险狠毒的事情都做得出来的，我们可要防备俞天健律师被泼硝镪水、万方照相馆被砸烂之类的恶性事件发生啊！”
庄玉虹在一边听了，则建议秦朝海去虹口问问师父张越超。她说，师父在虹口这种日本人集中的地方经营多年，同他们经常打交道，自然能够评估得出侬接下去哪能办，不妨去听听伊的意见。
秦朝海想想也对，于是第二天上午，就买了一斤西湖龙井茶叶，两条大英牌香烟，去了北四川路上的万方照相馆。
一踏进万方照相馆，秦朝海只见师父的女儿张素梅一个人在店堂里。她已经十八岁了，完全长成一个大姑娘了，梳着一对长辫子，在柜台后面露出穿着白色府绸衬衫的上半身，显得青春亮丽。她一见秦朝海提着礼物进来，便热情地打招呼。还把小巧的下巴朝小楼梯口一扬，意思是我爸爸在楼上。
秦朝海上了楼，才知道师父张越超正在暗房里冲印照片。他进去了，张越超见他来很高兴，还说：“我这一向生意好得勿得了，都来勿及做。”
秦朝海将礼物放在作台上，问：“怎么会这么好？”
张越超朝水池子一呶嘴：“侬自家看呀！”
秦朝海走过去一看，啊！水池子里浸着的都是女人照片，有穿衣服的，也有不穿衣服的，更有不少恶应的特写。他奇怪了，问师父这些照片是哪里来的？
张越超正好也没了怕曝光的生活做了，便想停手休息一会。他关灭红灯，打开天窗，还老实不客气地把秦朝海送来的大英牌香烟拆出一包，撕开封装抽出一支衔上嘴巴，点燃后吸了一口品了味道，才说：“唔！味道勿错，到底是外国货色！谢谢侬，朝海，送给我介好的物事！”
秦朝海说：“师父，你还没告诉我，这些女人照片是怎么回事呢！”
“噢！侬问这点照片啊？哎呀，这段辰光我就专门赚伊的钞票，生活都来不及做！”张越超似乎有点得意，“我搭侬讲，这种黄色照片都是东洋乌龟拿来印的！”
秦朝海更奇怪了，追问道：“他们印这么许多黄照做啥啦？”
张越超往作台上的烟缸掸掉一截烟灰，用手指搛起一张已经晒干的照片道：
“这种照片都是一些日本军人拿来印的，伊拉有一种怪癖，强奸妇女，明明是一种丑事，伊拉倒还拍下照片来，自己没办法印，还敢拿到照相馆去印，一印还要印个几十张上百张，到处送给人家看，你去问问看，虹口一带大大小小的照相馆，哪一家没接过这种生意？哎呀！侬讲日本人这种做派怪勿怪！”
秦朝海一听，就火了，对张越超喊叫：“你真是为了赚钞票，随便什么照片都会印，你想过吗？如果照片上印的是素梅，你还印得下去吗？”
张越超揿灭烟蒂，颇有点委屈地说：“我有啥办法了，店就开在日本人的势力范围里，好几个日本军人来印照片的辰光，腰眼里还别着像乌龟壳一样的手枪，挎着日本指挥刀，侬讲吓人不吓人？”
张素梅听到楼上发出吵架的声音，而且还好像提到她，便腾腾腾地上了楼。
张越超见女儿也上来了，怕她看见自己在印“黄照”，便拉秦朝海：“走，走，走，阿拉还是到下面去讲！”
三人下楼，到了店堂，张越超又点燃一根秦朝海送他的“大英牌”，转了一个话题：“侬来寻我，有事体吗？”
秦朝海刚才的火气，便又高起来。他对张越超父女诉说了尾田一雄的日本九州照相材料株式会社想要吞并他的作坊和品牌，还说起自己想把作坊扩大建成一个正规工厂的打算，问张越超怎么对付这件事。
张越超听了，马上皱起了眉头，说道：
“我的意见侬听了勿要又发火噢！自从‘一·二八’凇沪抗战中国军队打输了，部队退出上海，日本人的势力在上海就一家独大了，连租界里的英美海军陆战队都只好朝伊看看，拿伊没办法，上海市政府更是像一个维持会，到处低头哈腰，息事宁人，所以侬勿要骂我见日本人吓，做伊的生意，我还是没办法！侬也是一样，假使勿肯委曲求全，勿接受尾田一雄的要求，侬就肯定会吃亏，碰着像我店堂间被伊拉敲掉的事体，还是算小的咧，大起来更是勿可想象的！实际上，我讲实惠一点，侬刚刚讲想把作坊建成工厂，要造一座工厂，没末介便当，侬肯定资金缺得一塌糊涂，所以我的意见，侬还是勿要自立门户了，就跟尾田一雄合并为好……”
“不！朝海阿哥，你绝对不能向尾田低头屈服的！”张素梅一甩长辫，大声打断她爸爸的说辞，“你的朝海牌照相纸质量不在他日本人的‘九州’之下，市场销路又比他好，为啥要让他吃掉你呢？要知道，你的照相纸是靠‘提倡国货，抵制日货’的爱国反日潮流撑起来的，你的品牌和作坊一旦被尾田一雄吞了去，岂不要遭到国人的唾骂？”
张素梅说完这番话后，竟满脸通红，写满愤恨。
秦朝海见张樾超父女俩意见莫衷一是，便谢绝留下来吃他们的中饭，又去南市小南门乔家路上的罗同德诊所，想听听娘舅的意见。
到了诊所，舅甥俩不几寒暄，便说开了正题。
娘舅罗同德认为，素梅小姑娘的意见是对的，做个中国人，爱国心总要有的，但是同时又不得不顾到现实状况，现在上海滩乃至全国各地，日本势力确实是大，世面上大家都在传，讲是现在日本人‘三天可以占领南京，七天可以征服整个中国’，所以你跟尾田硬撞，肯定会吃亏！我看你还是表面上要装得客客气气，要借用他们所谓“中日亲善”的高调，顺顺他唱唱调子，实际上，我看你还是要趁现在的和平环境，趁朝海牌照相纸行俏的势头，去争取资金改造作坊，建设工厂。
娘舅罗同德为了鼓励他，还说：“如果侬去贷款要抵押，侬就用你们家的房子和我这间诊所抵给他。”
一圈意见听下来，秦朝海终于下了决心：谢绝尾田一雄，多方募股建设工厂。
几天后，他给尾田一雄写下一封信，全文如下：
日本九州照相材料株式会社
大班尾田一雄先生：
承梦贵社抬爱，高看敝社，先生百忙之中特意叨光鄙人婚礼，对此不胜感荷！
既蒙先生赞赏鄙人购地建厂之举，鄙人仍欲遵照先生之嘱，负轭前行。贵社及先生所开条件，敝人不敢高攀！但愿敝社建厂成功之后，先生仍一如既往赐教，以策感光材料科学技术进步。
不当之处万望鉴谅！
上海朝海照相化学工业社社长秦朝海谨启
民国廿四年八月廿八日
秦朝海本来是打算由秦朝河陪同，约尾田一雄到东百老汇路（今东大名路）上的日式茶馆“西门町”喝个茶，当面回绝他，但他哥哥秦朝江和娘舅罗同德都认为不妥，怕当面容易话多起冲突，还是写信回绝比较妥当。因此，秦朝海写就这封信后，舅甥之间又反复斟酌，再三端量。他们的意思是，既要回绝尾田一雄，又不能刺激他，以免惹出祸端。
没想到，信寄出三天后，秦朝海就收到一封标有“日本九州照相材料株式会社”落款的信封。他拆开一看，里面滚出三颗黄澄澄的手枪子弹，没有信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