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玉虹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魏公馆的。
她满面泪痕、头发蓬乱、衣衫不整,拎着木柄布包踽踽独行在南市老城厢的弹格路上。
起先,她朝民国路上的“九亩地”走,想先去青云轩古董店吴雅芬那里歇一歇。但真到了“青云轩”的门口,却又徘徊在马路对面不敢靠近。她遥望着店面楼上的花格窗想,雅芬阿姐在上面吗?如果她看到自己这副样子,该怎么解释给她听呢?于是,她又惴惴离去。
走出一段路,她还是叫了一部黄包车,想还是先回家吧。家,永远是她躲避风雨的温情港湾。
“快走!去敏体尼荫路!”她对黄包车夫说。
远远的,庄玉虹看见自家弄堂“明德里”就在前面了,再拉了几步,真的到家了!
然而,当黄包车将要拉到弄堂口的时候她又转了个念头,自己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的狼狈样子,如果被婆婆或嫂嫂看见问起该怎么回答?自己遭过魏亚飞践踏的身子又怎么去陪伴夫君?于是,她又吩咐车夫:“我想要去一下八仙桥!”
她早听说过八仙桥青年会大楼里的女子浴室条件不错,但却从来还没来洗过,今天她要进去好好洗一洗!
青年会的浴室分男子部和女子部,里面设备高档、陈设西化,没有一般传统浴室的嘈杂,来这里消费的一般都是有地位有身份的人们,他们来这里洗澡,图的是一种享受。
庄玉虹在门口花了五角买了一根筹子,便推开女子部的弹簧门进去了。近黄昏时分,女子部里的顾客并不多,偌大的女子部里甚至还显得有点安静。
庄玉虹一进去,一个瘦骨伶仃的女茶房见了,用带有浓重苏北口音的上海话前来招呼:“小姐,侬是要盆浴还是要淋浴?”一面上前收她的筹子。
庄玉虹忽然心里一阵烦躁:“好了,好了,侬勿要多问,反正我要汏浴!”她一边说,一边急急朝里走。
“哎,哎!小姐慢慢交,我领侬进去。”
女茶房马上拿了一根叉竿,急走几步赶到她前头,领她到了一长排盆浴间外头,打开一间让她看看。她看到里面放置着一只洁白如瓷的浴缸,缸沿搭着厚嘟嘟的白浴巾。
“浴缸是英国进口的,刚刚擦清爽还没人汏过。”女茶房介绍道。
“勿要,勿要,我要淋浴!”庄玉虹几乎是在叫喊。
那女茶房显然吓了一跳:“小姐,侬轻一眼!这搭的浴客都细巧来西的。”
说着,她领庄玉虹拐弯抹角,来到一长溜的淋浴区。
这青年会浴室女子部不像市面上的一般浴室,女客淋浴都在一个大间的大池子里,雾气腾腾的,只见其人而不见其脸,这里,不论盆浴淋浴,都是一个浴客一个隔断单间。淋浴区也是这样,尽管一长溜但却用木板隔成一间间单间淋浴房,每间里面,正面墙上一律砌着白瓷砖,还装有一只黄铜做成的莲蓬头,上面刻有英文字,显然是进口货;两边是漆着白漆的木板壁,装有几只挂钩,让女浴客好挂衣物。
女茶房先带庄玉虹到淋浴区外间的换衣区,给她打开一排长方形衣帽箱中的一只,拔下箱门上带有一只圆牌和一根皮筋的钥匙,交在她手上,说侬的淋浴间的编号就写在圆牌子上。
玉虹接过钥匙一看,圆牌上面写着个“7”字,便套在左手腕上。衣帽箱分上下两格,上格大,放浴客脱下的衣服;下格扁,给浴客放一双鞋子。玉虹见到,上格放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毛巾浴袍和两条看去还蛮新的毛巾,两条毛巾一白一蓝。
女茶房又介绍:“白的揩面孔,蓝的汏身体。”还顺手帮她拿下放在下格的一双海绵拖鞋,弯下腰轻轻摆在玉虹的脚边。
她这一举动倒一下让玉虹有点感动。不好意思再发无名之火,于是便对她说:“侬走好了,我要脱衣裳了!”
玉虹将木柄布包放进衣帽箱上格浴袍的边上,准备脱旗袍了,可是那女茶房依然手持叉竿站着看她不走开,她说我在等小姐脱掉旗袍叉上去挂好。于是玉虹赶紧脱下织锦缎夹旗袍交给女茶房,她叉上衣帽箱顶上的高壁挂好,说了一句,“小姐慢慢交汏!”这才离去。
庄玉虹马上拿上浴袍,拿起毛巾,一步跨进7号淋浴间,回过身就插上门上插销,揪急火急地一下脱光内衣挂好,就打开莲蓬头冲将起来。顿时,十几条细密的水线源源不断地喷洒下来,无私地浇淋下来,她仰起脸,大张两手,充分接受水线的喷洒,她久久地,久久地冲洗,好像是要把下午魏亚飞留在身上的龌龊东西彻底洗掉。莲蓬头的水线如同母亲温暖的手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光滑的肌肤,也许这让她刹那间想起了远在苏州的母亲,于是她再也忍不住了——
“呜哇——姆妈呀……侬来呀——呜……哇——”她竟在淋浴间里号啕大哭起来。
马上,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小姐,小姐,侬有事体吗?”是那瘦骨伶仃的女茶房的声音。
玉虹也不回答,顾自还是哭。那女茶房把门敲得更急了。
“我……没事体,侬走……好了,呜,呜——”庄玉虹呜咽着回答。
敲门声消失了,大概是那女茶房走开了。玉虹哭了好一阵,才慢慢抽抽噎噎地止住。
这场澡,庄玉虹足足洗了一个多钟头。洗完后,那女茶房拎着电吹风机主动跑来帮她吹干了头发。照过镜子,她觉得再也看不出自己受过欺凌的痕迹了,这才慢慢离去。
从八仙桥青年会到“明德里”,是敏体尼荫路一条直马路,相隔不过一箭之地。庄玉虹回到家,已是晚饭过后的时分了。
嫂嫂何晶涵一见,就说:“玉虹,侬总算回来啦,七点也敲过了,姆妈急煞了!”
玉虹也不说自己去了哪里,反问她,朝海回来了没有。嫂嫂说,朝河下班回来带来口信,讲朝海被宁绍轮船公司老板竺梅先先生请去谈事体去了。她一听就知道,肯定是吴雅芬的股份钱到了。
亭子间里,婆婆秦门罗氏听见楼下传来二媳妇玉虹的声音,便对宝儿说,姆妈回来了,祖孙俩便一起下楼。
玉虹正在盛饭,一见婆婆和女儿,一阵酸楚袭来几乎又想哭泣,但马上强忍住了。她放下饭碗,只叫了一声“姆妈”,便一把拉过宝儿紧紧搂在怀里。秦门罗氏和妯娌何晶涵她们都没有感觉庄玉虹的失态,只是叫她赶紧吃晚饭。
很晚了,秦朝海才回来。他直接上了三层阁,一见妻子,就兴高采烈地告诉她,大名鼎鼎的宁绍轮船公司的大老板竺梅先也要对我的朝海照相化学工业社投股份了!说竺大老板决定要投五万元。玉虹听他介绍与竺见面并共进晚餐的情况,好像他并不知情竺先生投给他的股金其实是他前女友吴雅芬的钱,他更不知晓这笔投资还是她去拉来的;听上去,他还以为,这是三年前“一·二八”事变中他响应竺梅先发起的抗战捐款和去他办的伤兵医院劳军获其好感所致呢!秦朝海太兴奋了,他说从股金筹集情况看,新厂基本上可以动工了!他兴奋得直冒汗,以致一点儿也没发现妻子的异样。
秦朝海夜不能寐,他叫妻子玉虹帮他下厨,说他要叫上阿哥秦朝江和阿弟秦朝河喝酒吃夜宵。玉虹指了指小床上的女儿宝儿,说今朝吃力煞了,就陪女儿一道困觉了,侬也算了吧,忙了一日天蛮辛苦,还是早点困了吧!
但秦朝海坚持要吃夜老酒,便叫玉虹管自己睡,他则下楼去叫上了阿哥秦朝江、阿弟秦朝河。兄弟三人一起到灶披间,拿出碗橱里晚饭吃剩的菜碗,再寻出母亲到糟坊里买来的黄泥螺、臭冬瓜和咸蟹糊等,开了一瓶杨梅烧酒,就喝起夜老酒来。
兄弟三人真是高兴,推杯换盏,过酒菜不够,居然也会喝到下半夜。酒桌上,三兄弟商定,由老大秦朝江通过金城银行的关系,找一家营造厂到江湾造厂房;工厂一旦开工,由老小秦朝河多负责工地督工事务;老二秦朝海仍旧管牢侯家弄照相纸作坊的日常运转,并且负责筹备建立朝海照相化学工业社董事会的事宜;朝海妻子庄玉虹则继续跑外勤,负责作坊产品销售和新厂股东的动员。
喝完酒,哥哥秦朝海和弟弟秦朝河马上就入睡了,可是老二秦朝海进了三层阁还是睡不着,他索性关灭灯走到晒台上再透透气。
天上一轮秋月照下来,小小的晒台如同镀上一层银粉,像极了他做的一张照相纸。四周静极了,唯有蟋蟀在弄堂的墙根低鸣。此刻,他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干劲,他想,如果朝海照相化学工业社有自己的工厂,他不就如虎添翼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