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上午,由上海朝海照相化学工业股份有限公司出面的记者招待会,假座法租界亚尔培路(今陕西南路)上的“文艺复兴馆”举行。
文艺复兴馆是一家由白俄老板开的咖啡馆。从苏联十月革命时期逃出来的沙皇时代的王公贵人、富绅军官常常在此聚会。秦朝海放在这里召开记者招待会,看中的就是它的洋味,因为请来的记者中外国人不少,但这里的价格却不贵。
前来参加招待会的,有《中央日报》《大公报》《申报》《新闻报》《时事新报》《大晚报》等全国性报纸和上海地方报馆的记者,也有英国路透社、美国美联社、苏联塔斯社和英文《字林西报》、法文《上海日报》、美国《密勒氏评论报》、英文《大美晚报》等外国驻上海新闻机构和外文报纸的记者。这一来,倒真是开成了一场中外记者招待会了。
《记者招待会邀请书》是老大秦朝江用中、英两种文字写下的,由老小秦朝河亲自上门去一一散发,但记者们拿着邀请书来到会议现场,还是不免互相打听:这招待会的主办方上海朝海照相化学工业股份有限公司,究竟是何方神圣?它居然敢在邀请书上写:关于国、日货照相纸之争情况发布会。因为自从“一·二八”中日凇沪战争日本获胜后到现在,日本人在上海可是不可一世的呀!而这家名不见经传的企业却敢进行“国、日货之争”,这可不得了啊!
由于会议主题触动了当前上海最敏感的新闻神经,因此到会的记者可谓不少,一时间,居然将这三开间的咖啡馆挤得满满当当了。
会议还没开始,联络人秦朝河忙着给记者们挨个发放车马费:每人十元法币。庄玉虹则帮着白俄女招待一起给记者们上咖啡。当新闻发布者秦朝海和翻译秦朝江出现时,摄影记者们马上一阵镁光灯闪烁、快门咔嚓。
秦朝海今天是一副典型的中国服饰装扮,头戴礼帽、身穿长衫。他的哥哥秦朝江则是西装革履,还理着三七分开的小分头。兄弟俩在靠窗留出来的一张小桌后面落了座。
九点,开会时间一到,秦朝海站起来,他用国语先介绍:“女士们,先生们!我叫秦朝海,是上海朝海照相化学工业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他指了指秦朝江,“我身边的这位先生,是敝公司股东秦朝江,也是我的哥哥。”接着,他开始发布新闻:
“今天,敝公司请各位到这里来,是想请你们用新闻的良知来评评理,在我们的中国,居然中国人不能做国货,而非要附逆于日本的同类商品方能出笼行销,这有道理吗?”
秦朝海开头的第一句话,经秦朝江用标准的美式英语一翻译,马上抓起了记者们的好奇心,摄影记者们纷纷举起照相机对准他们俩,场上又是一阵镁光灯的“噗噗”声和快门的“咔嚓”声,文字记者们则埋头在采访本上“唰唰”记着。
接下来,继续是秦朝海说一句,秦朝江翻译一句:
“我本是一个在校大学生,八年前,我有感于国家贫弱、外国商品充斥我国市场的现状,立志科技兴国、实业救国,便向学校申请肄业,回家埋头研究,终于发明了‘朝海’牌照相纸,投放市场后,受到普遍欢迎,国民政府实业部还给予了技术专利权保护。
“然而,朝海牌照相纸一走上市场,就遭到日本九州牌照相纸的封杀,经销九州牌照相纸的日本九州洋行大班尾田一雄,想方设法要扼死我们这只国货,他先是向法院告我剽窃日本九州牌照相纸的技术,官司打输后,又派人伤害帮我打官司的中国律师,还打砸帮我主推产品的万方照相馆,但这些都没吓倒我。尾田见硬的一手没奏效,就来软的一手,他向我提出合作,条件是取消‘朝海’牌商标,把我创办的上海朝海照相化学工业社并入‘日本九州感光材料株式会社’去,目的就是完全吃掉朝海牌照相纸这只民族品牌和上海朝海照相化学工业社这一民族企业,你们说,我能答应吗?”
“不能!不能!”场上响了一片反对声。
秦朝海见场上记者和他互动了,情绪顿时昂扬起来。秦朝江的翻译也更加珠联璧合——
“本来么,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我‘朝海’牌管‘朝海’牌生产销售,你日本‘九州’牌管你‘九州’牌生产销售,就像美国‘安尼’牌、英国‘格林’牌,同样是外国货照相纸,但却是同我展开正常竞争。但日本大班尾田一雄就不一样了,他处心积虑继续搞恶性竞争那一套。他利用战后日本在华势力不断扩张的优势,对我步步紧逼。最近,我为了扩大国货照相纸生产,同时也是为了抱团聚力、打破封杀,建立了股份制,吸收股东投资,由作坊而新建工厂,扩大国货照相纸生产。尾田一雄唯恐我做大做强,便勾结日本军方,用几张朝海牌照相纸印制的日本军舰照片作为证据,制造我所谓的资助间谍罪,企图把我送进监狱。
“其实尾田完全是在搞恶意栽赃!第一,如果说我资助了拍摄日本军舰的间谍行为,那么他应该提交具体证据来指证,证明我什么时候、在什么地点、向哪个间谍提供照相器材,而不是仅仅指证这些间谍照片是用朝海牌照相纸印制的;第二,我作为朝海牌照相纸的生产厂商,怎么可能限制人们自由选择使用什么样的照相纸呢?就像它九州牌照相纸,也不可能一边在卖货色,一边去查购买人的使用情况呀!第三,哪些拍摄这些照片的间谍是什么人呢?照片是否真是他们所摄?事情真相你尾田能不能公布呢?”
场上又响起了一阵附和声:
“对啊,说不定这些照片就是尾田自己拍下来,然后故意用朝海牌照相纸印出来栽赃的呢!”
“对,对!”
“不对!”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很响的声音。
人们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头戴日军战斗帽,身穿格子呢西装,下穿黄色马裤和皮靴的男人出现在那里。他见大家将注意力投向他,便旁若无人般地大步走到咖啡厅中间,用流利的汉语大声说道:
“我是日本东方通讯社记者松本太郎,刚才我一直在门口听间谍分子秦朝海的所谓演讲。我注意到,他在诋毁我大日本国对东亚共荣主义的贡献,并且对自己资助间谍的行为进行了可耻的洗刷!我不禁要请问秦朝海先生,你既然是如此理直气壮、气冲牛斗,那么你为什么不邀请同样也是外国驻沪新闻机构的敝社派记者参加今天的记者招待会呢?”
场上一下子鸦雀无声了,有几个中国记者低下头当起了“鸵鸟”,但也有不少直视着他,眼睛里流着怒光。而那些欧美记者则忙着把眼前的这幕场景速记下来,拍摄下来。
“你是心虚胆怯了,还是恶人乱告状?”这个叫松本太郎的日本记者进一步紧逼道。
秦朝海先是懵了一下,但他马上镇定下来,他摘下礼帽重重地朝桌上一扔,眼睛直视对方,说道:
“是的,这次记者招待会没有邀请你们日本新闻机构的记者,这是因为在我国境内发生了“九·一八”事变,接着又发生了“一·二八”事变,你们的国家和军队公开侵略我们的国家,而你们,作为新闻机构的记者,却抛弃新闻的‘客观、真实、公正’的原则,公然站在日本侵略者的立场上,宣传所谓‘东亚共荣主义’,欺骗中国的老百姓,为日本国的侵略行径进行涂脂抹粉,你们这样的新闻机构和记者,我能够请来招待吗?”
“闭嘴!你不要污蔑我们大日本帝国对中国的一片善意!”那松本太郎还没等秦朝江翻译完就迫不及待地吼起来:
“众所周知,从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新年以后,日中之间的关系出现了自‘九·一八’事件冲突以来前所未有的转机,以至整个春天,日中两国都沉浸在‘日中亲善’的良好气氛中。南京政府多次接待日本客人,商谈‘日中亲善’方面的事宜;我们日本东京政府也马上将驻华公使馆升格为大使馆,,以示对华友好,日中两国都在化干戈为玉帛,甚至是铸剑为犁。然而,在这样友好热烈的日中邦交形势下,你秦朝海却还组织中外记者招待会,公开进行反日宣传,煽动对日本的仇恨,我不禁要问,你到底是什么居心,你眼里还有没有政府?”
他越说越嚣张,还伸起右手直指秦朝海的鼻子。
本来一直在场上负责照应的秦朝河,听到松本太郎公然侈谈什么“日中亲善”,就再也按耐不住了,血气方刚的他腾地一步登上一张桌子,居高临下地也手指松本太郎,大声说道:
“好!我来回答你,四年前上海发生‘一·二八’事变以后,你们日本方面逼迫我们中国签订了一个屈辱的《凇沪停战协定》,规定我们中国军队不得驻守上海周围数十里之内,却允许你们日本的军队可以驻扎在公共租界的虹口,军舰可以停泊在黄浦江上,甚至你们的飞机可以在我们的天空上飞来飞去,你们每天以武力对我们相威胁,甚至还威胁到公共租界和法租界里的外国侨民,我请问,你们这叫‘日中亲善’吗?你们到底是什么居心?你们眼里还有没有中国政府和主权?”
“啪啪啪——”秦朝河刚一说完,底下就响起一阵掌声,又是一片“噗噗”、“嚓嚓”的照相机和镁光灯的响声,不少中国记者和欧美记者还嘟起嘴巴朝松本太郎发出了赶他出去的“嘘嘘”声。
那松本一看犯了众怒,自己又是一个人势单力薄,便说了一声“你们等着”,匆匆走了。
秦朝海见状,马上吩咐老婆庄玉虹:“好!玉虹!上香槟酒庆贺!”
庄玉虹答了一声“好”,便与几位白俄女招待去吧台开香槟酒。玉虹先打开一瓶,一手托瓶底一手塞住瓶口,朝场上人们彪洒起来。
记者们的情绪马上被释放出来,好几位中外记者还拍着手迎上去,淋到了酒浆的还兴奋地手舞足蹈。
仍然还站在桌子上的秦朝河,挥舞起双手,大声唱起了《义勇军进行曲》——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
底下男男女女的记者们也跟着一起唱了起来,声音几乎要掀翻了这间咖啡馆: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每个人们被迫发出最后的吼声。
……
然而,就在白俄女招待们忙着给中外记者们一一发放酒杯,庄玉虹还没来得及给大家倒上香槟的时候,门口突然响起“瞿——瞿——”的警笛声,七八个拿着长枪的警察冲了进来,分两边站定,为首的一个警察腰里别着手枪,他走到咖啡厅中间,说道:
“刚才有一位日本侨民向警方举报,说这里在非法举行反日集会,现在我命令,立即散会!”
刚才还像蜂巢一样热闹的咖啡厅立刻静下来了。
秦朝河立即从桌子上跳下来,正好落定在那为首的警察面前,他大声抗议道:“不能散会,你们根据什么?”
“啪!”那警察不由分说就给他一个巴掌:“我根据的是上海市政府和凇沪警备司令部联合发出的布告,你去好好看看布告再来和我说!”
秦朝河捂着脸颊还犟道:“布告怎么说?我们小老百姓不知道!”
“布告规定,抗日活动‘殊足妨害地方秩序,影响社会安宁’,地方军警一旦发现,‘严予取缔,如敢故违,立即依法究办不贷’,怎么样,要不要我根据布告规定把你抓进局子尝尝铁窗滋味啊?”
那警官说完,还掏出了手枪。
他大哥秦朝江见状,赶紧跑过来护在小弟的前面:“警官先生,我们马上散会,马上散会!”
在警察们的威慑下,记者们只好一个个走出屋子,逐渐离去。只有那些欧美记者还发着忿忿不平地嘟囔,但那些警察听不懂他们的话,只好干瞪着眼。
第二天,上海的大小报纸都登载了昨天“文艺复兴馆”举行中外记者招待会的消息,秦朝海激情演说和秦朝河满脸义愤的照片分外醒目,一时间,沪上舆论大哗。
媒体助力,朝海牌照相纸反而行俏沪上,成了“爱国”、“抗日”的代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