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秦家花园那排紧贴竹头戗篱笆围墙的水杉突然有轻微响动,竹头戗篱笆围墙外面康脑脱路上,有人抛上三根钩绳,“噗、噗、噗”三下,三株水杉的上部枝杈分别被钩住,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三个人影抓住钩绳“嗖、嗖、嗖”地爬上水杉,翻过竹头戗篱笆就绳降到秦家花园里。
花园内,那三个人留下两个收拾钩绳,消除攀爬痕迹,另一个则朝三层小楼迅速地走去,楼房台阶上的电灯照出,他是魏亚飞。
魏亚飞一身黑布衫,活像一个工人的模样,他上前轻轻敲了敲房门。
这时,那两个人也已消除了攀爬痕迹一路小跑过来,无声地分散在台阶两旁的阴影处警戒起来。
客厅里,秦朝海和秦嘲河正坐在沙发上收听广播。秦朝海听到敲门声便去开门。大门一打开,魏亚飞笑着拱手道:“朝海,恭喜乔迁!侬又住大房子了。”
“咦,怎么是你,你怎么进来的?”秦朝海惊道。
魏亚飞却答非所问地问道:“屋里厢的人都睏了吗?”
“都睏了。”
“好,请让我进来!”
这时,秦朝河闻声也走到大门边,见是魏亚飞,上下打量他一番,也惊奇了:“是魏先生啊?你怎么半夜三更来?”
魏亚飞马上收敛笑容,严肃地说:“军国大事,不容亚飞不冒险前来拜访!”
“冒险前来拜访?”秦朝海奇怪了,侧身让魏亚飞进来。
魏亚飞走到长沙发上坐下,秦朝海和秦朝河也在他两旁的单人沙发坐下。
只见魏亚飞从黑布衫内袋掏出什么东西,往大茶几上一放,笑道:“恭喜乔迁,不成敬意啊!”
秦朝海一看,是两根一两重的金条“小黄鱼”,便推托:“朝海的家已经搬好半个多月了,不好再收礼了,请魏老师收回吧!”
没想到魏亚飞不但不收回,反而又“叮令当啷”掏出了五根“小黄鱼”,摆在大茶几上,说道:“不,请不要推辞!”
秦朝海、秦朝河都懵了,这是怎么回事呀?
“这是亚飞恭贺秦府乔迁,重新住上华屋豪宅的,”魏亚飞指指第一次掏出的那两根“小黄鱼”,接着,又指指第二次掏出的五根“小黄鱼”,“这是政府命亚飞前来送交的,因为侬即将承担政府赋予的抗战责任!”
“抗,抗战责任?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秦朝海惊疑得语不成句。
“实话告诉侬吧!亚飞今朝夜里登门拜访,有三层意思要对侬讲。”魏亚飞又恢复了平时所见的大模大样腔调,从裤子袋里摸出香烟和打火机,点起一支香烟。
秦朝海更不解了:“三层意思?哪三层意思?”
魏亚飞不慌不忙,往茶几的玻璃大烟缸弹掉一截烟灰,才说:“第一层意思嘛,这两根‘小黄鱼’已经代表了,刚刚也讲过了,就勿讲了!第二层意思嘛,亚飞要通知侬,我已经脱离美国安尼照相纸驻沪总代理的职位,正式参加政府工作了,我现在是国民党军统上海站的少校行动组长,我和我的同事们将在上海开展地下抗战工作,因此,我对以前为美国‘安尼’服务期间对侬本人以及对侬的公司造成的损失,表示歉意……”
秦朝河忿忿不平地打断道:“你一句‘表示歉意’就算啦?你给我们造成多大的损失你知道吗?”
魏亚飞却挥了挥夹香烟的手:“大敌当前,全民抗战,阿拉要放掉一切恩怨,团结抗日。蒋委员长不是说了吗?‘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吗?再说了,接下去,不但我不会帮‘安尼’了,而且阿拉军统地下组织还要帮你们公司的忙!”
秦朝海听了,马上制止阿弟:“朝河,你不要讲了,听魏老师再讲下去。”
魏亚飞吸了一口烟,又接下说:“我来的第三层意思嘛,是你们的工厂设在江湾,离吴凇前线很近,我要安排两个手下弟兄到你们厂里当工人,一面做工一面做密探、搜集情报,争取我军战场掌握主动打胜仗。”
他说着,用夹香烟的手指指茶几上的五根“大黄鱼”,又说:“所以,这个就是政府给你们公司的报酬,你们掩护阿拉兄弟的任务完成得好,政府还会有奖赏。”
秦朝海听了,背脊不由感到一阵凉意,原来刚才他一进来就说我即将承担政府赋予的抗战责任就是这个意思啊?本来战争环境下能不能开厂生产已经成问题了,现在如果再接收他的军统特务不是更添麻烦了吗?早就听娘舅传来的消息,说是他的病人说的,现在上海日本军队布下很多间谍,他们混在社会各到各处,还收卖了许多白相人、包打听,甚至政府的工作人员和警察等人,中国老百姓不知道的事情日本人早就知道了,假使日本人真有这么厉害,万一我的厂里藏有军统特务被他们侦知了怎生是好?说不定工厂要被捣毁,一家老小的性命都可能搭进去了。想到这里,他便推托道:
“承蒙政府信任,魏老师高看,朝海不胜感念!只是我江湾的这个厂,是属于朝海照相化学工业股份有限公司的,公司有董事会,厂里的事情要报告董事会决策的,董事会没报告没批准的事情,朝海无权擅自作主,所以魏老师说的第三层意思,朝海实难应允。”
他说完,就将茶几上那五根金条朝魏亚飞那边一推。
魏亚飞倒也不急,他把烟蒂往玻璃烟缸里揿灭,笑嘻嘻地说:“朝海老板就不要谦虚啦!啥人勿晓得朝海公司是侬讲了算啊!”
秦朝河马上帮二哥的腔:“不,不,魏先生误会了,我二哥虽然是董事长,但公司里的事情确实要开董事会商量过的,像招收工人进厂这种事,牵涉岗位安排、劳动工资等等,确实是要通过董事会的,不是二哥一个人说了算的。”
那魏亚飞听了,也不多话,只见他慢吞吞站起来,迈开脚步走动,好像是在客厅里闲看,朝海、朝河也没管他,由他走动,心里想着下一步他可能再说什么话,怎么应付他。
然而,魏亚飞荡到他刚才进来的大门口,瞥一眼墙上的电灯开关,突然伸出手去揿灭,客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秦朝河刚一个“哎——”字没说完,魏亚飞又把客厅电灯揿亮,接着,他又打开大门,“嗖,嗖”两下,只见两个黑影闪进客厅,秦朝海抬眼一看,他们也是同魏亚飞一样的打扮,黑布衫,黑胶鞋,只是他们好像显得比魏亚飞更年轻、更精干,其中一个个子稍高一些,一个个子稍矮一些。他这才明白,魏亚飞把电灯一关一开原来是发信号叫这两个年轻人进来。
魏亚飞反客为主地招呼两个年轻人:“来,去长沙发上坐吧!”
说罢,他就带领那两个年轻人走到长沙发边,一起落了座,又顾自点燃一根香烟,深吸一口,徐徐吐出烟氲:
“两位秦老板啊,今朝你们同意也好,勿同意也好,反正我的人是安排定当了,这是政府交代你们的任务,现在是抗日战争的非常时期,你们坚持勿同意,我只好拿你们犯资敌罪是论了!”
秦朝海、秦朝河兄弟愣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魏亚飞见他们不响,便又说:“我介绍一下,这两位都是我多年的青帮兄弟,现在也跟我一道参加军统了,长的这个叫王以新,矮一点的这个叫李兴龙,都是中尉军衔。以新、兴龙啊,你们也跟两位秦老板认得认得吧!”
两个年轻人站起来,抱拳朝秦朝海、秦朝河兄弟分别敬了一下。
秦朝海开腔了:“魏老师,他们两位到我厂里上班,怎么对厂里人介绍呢?”
这个问题魏亚飞似乎早就想好了,他马上脱口而出:“侬可以向大家介绍他们的真名,一般就叫他们小王、小李,他们两家头都会讲苏北话,侬就讲他们是侬老婆的远亲,从苏北到上海谋生已经两年了,现在战争要暴发,老板关店了,没饭吃了,寻到远房表姐庄玉虹讨口饭吃吃。”
秦朝海看了秦朝河一眼,说:“只好这么说了。”
魏亚飞见秦氏两兄弟似乎同意了,便又说:“我这两位兄弟明天起就到你们厂里来上班,朝海啊,你们也勿要拿他们当作危险人物,他们两位都身手了得,说勿定啊,在侬厂里还可以当你们保镖呢!”
秦朝海稍稍打量了那两个年轻人,觉得魏亚飞的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钱也拿来了,人也带来了,再拒绝吧,确实是对抗战大局不利,于是便点头道:“好吧,欢迎二位到我们厂来执行国家任务,我们一定做好配合工作,你们来厂里具体做什么,明天会有我阿弟跟工头一起安排的。”
那两个年轻人便点头称“好!”
魏亚飞见一切谈得很圆满,便揿灭烟蒂道:“朝海,我刚才一进来就说过,我是冒险前来拜访的,因为现在日本特务力量很强,敌人在到处搜捕我们,所以我们不能久留,准备告辞了!”
那两个年轻人又说了一声:“好!”
他们三人刚刚起身,突然,客厅通向内室的门方向传来一声断喝:“我勿好!”
众人抬眼看去,原来是庄玉虹!只见她穿着泡泡纱裙子站在客厅内门口,怒气冲冲地看着魏亚飞。
“玉虹,你……”
秦朝海显然吃了一惊,他完全不知道,老婆怎么就惊醒了,还下到楼下来大喊大叫。
秦朝河也吃了一惊,但他马上联想起两年前江湾工厂开工魏亚飞来入股被二阿嫂斥退的一幕,生怕又要引起家庭内斗,引发一场急风暴雨,便站起来朝玉虹走过去,还劝道:“二阿嫂,没事情,没事情,快上去睏吧!”
“你们把魏亚飞引到屋里来,我还睏得着啊?”庄玉虹不为所劝,依旧怒不可遏。
只听见一阵楼梯响,庄玉虹的身后又出现了秦门罗氏、何晶涵和司机阿王,他们被庄玉虹的叫喊声惊醒,全都睡眼惺忪的,但到客厅一看是魏亚飞,还带了两个陌生年轻人来,不由惊呆了!
“啪!”只听茶几上一声响,大家定睛一看,是魏亚飞摸出一把左轮手枪,重重地拍在茶几上,但却仍用平静的声音说道:“今天谁敢不从,我就当场追究他的资敌罪!”
秦朝河听到声音转身一看。那把左轮手枪在灯光底下发出一种烤蓝色的光芒,便又转身,见庄玉虹懵了,就劝她和阿妈他们:“魏先生夜里是来谈生意的,同你们不搭界,快去睏吧,啊?”
司机阿王却是一脸警惕:“谈生意为啥要拔手枪?”
秦朝河说:“噢!魏先生现在是抗日英雄,英雄嘛,有把手枪蛮正常的嘛!”
魏亚飞不再理会庄玉虹,他收起手枪,对秦朝海说了一句:“刚才说的事情望侬保密!”接着,又朝两个年轻人甩了一下脑袋:,说了声“走!”
三个人便马上消失在客厅通向花园的大门外。至于他们是怎么离开秦家的,谁也没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