凇沪战事平静下来天气就逐渐入冬了,这一年上海显得特别寒冷。
上海沦陷,租界里听不到枪炮声了,但走到街上一看,本来慷慨激昂的民心一下消沉了,几乎每人行人都脸色沉重,好像末日即将来到一般。
在宁波路十八号这幢三上三下的石库门房子门口,挂上了“上海朝海照相化学工业社”的招牌。
司机阿王将牌子挂好蒙上红绸的那一刻,秦朝海看了不由连连苦笑,自己的企业竟由偌大一座工厂无奈重又回到起始的手工作坊阶段。所以,他在向公共租界工部局工务委员会申请登记时,特地将江湾工厂门口的厂名“上海朝海照相化学工业股份有限公司”,改回了创办家庭作坊时期的原名。
筹备开业期间,秦朝海拿着凭记忆画出来的图纸,到南市老北门一家木匠作里订做了简易涂布机和推拉式晾干车等做照相纸的土设备,还去虹口一家日商工业设备行里,新买了轧光机、切纸机,既然是办作坊嘛,设备只能简单易行了。
重新开业前,秦朝海起草了一封召回工人的书信,由秦朝河与大嫂何晶涵、老婆庄玉虹连夜分头抄了十八封,分别寄给三个月前被遣散回乡的那些工友,请他们如果愿意马上可来上班。结果一个星期后,他们中回来了十四个人。
正式开业那天,秦朝海请凡在上海的股东能来尽来。为了拉好场子,他还专门去了一趟北四川路上的万方照相馆,请已经转让掉股份的师父张越超依旧过来张罗招呼。结果张越超仅请到几个中小股东来捧场,其他的不是推“有事”,就是说“心领了”。作为出资不算少的股东竺梅先、吴雅芬仍然没来。特别令秦朝海奇怪的是,股东魏亚飞说好来的后来也没来。尽管股东没请齐,但加上秦家人和回来的工友,宁波路十八号门前炮仗声声、笑语连连,倒也不失其一时的热闹。
由于是由工厂变回作坊,秦朝海自然心情极其不爽,正式开业场面他也是迫不得已应付而已,没想大张旗鼓,重量级来宾讲话,以及他作为董事长兼经理致词等程序都省却了,甚至连主持人也没有一个。只是炮仗放好以后,他跟师父张越超上去揭掉了蒙在招牌上的红绸,就算仪式完了,接下来,就是领大家到附近的“四时新”徽菜馆,啜一顿清炒鳝背、走油拆炖、酸溜黄鱼之类的徽菜了事。
但万万没想到,围观的人堆中竟突然钻出五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汉子来,他们有的手持“沙拉鸡”,有的拿着“的笃板”,还有的敲着“碰瓷碗”。为首的一个披着长发,满脸烟容,摇击着沙拉鸡走到秦朝海和张越超面前,打了一个揖,用一口绍兴话道:
“伢是宁绍那边逃出来的难民,今朝碰着老板贵人开业大吉,伢兄弟五个唱一段绍兴莲花落贺喜,唱得好赏几个铜钿,唱得勿好侬拿打狗棒赶伢走。”
也不待秦、张两个同意,他就颇有节奏地摇击起那沙拉鸡来。沙拉鸡本是一块竹牙板上穿着许多铜钱,一摇击,铜钱互相碰撞便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倒也起到伴奏的作用。只听他领着另外四个汉子开唱道:
大老板,你来看,门口来了五条汉。
来恭喜,来祝贺,老板开业财运来。
炮仗响,红绸揭,惊动上界八大仙,
张果老,倒骑驴,要到府上来坐席。
何仙姑,把笊篱端,要到这里来赶“串”。
铁拐李,把葫芦扛,撒出福气把你帮。
韩湘子,挎花篮,花瓣纷纷眼缭乱。
曹国舅,吹横笛,赶到现场来道喜。
兰采和,拿阴阳板,喜上加喜来撒欢。
吕洞宾、汉钟离,想夸老板没了词。
八仙贺喜心欢喜,要请老板当第九仙。
开业大吉永昌隆,财源滚滚似长龙。
那领头的难民摇头晃脑地说唱时,秦朝海就觉得面善,但搜索记忆,却又想不起他是谁。只好摸出十元法币,口头称了谢,打发他们走。张越超也在一边说,“好了,好了,你们逃难出来,快去吃点么事吧!”没想到,那领头的难民却伸出手来跟秦朝海握手,秦朝海跟他握手时,只觉他有张纸条似的东西传到他手心,因张越超在一旁,加上周围来宾和看热闹的路人又众目暌暌地看着,他握了手后仍然攥着拳头。那个领头的难民扬了扬手中的十块钱,大呼一声,“走喽,去吃阳春面了!”其他四个难民便跟着他一呼而去。秦朝海趁大家注意力集中在他们背影时,把纸条快速放入棉袍口袋里。
到了“四时新”徽菜馆,秦朝河招呼大家坐下开吃。店里伙计上菜也快,什么炒划水、炒虾腰、炒杂片、煨海参,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秦朝海借口到隔壁弄堂里去“方便一下”,便快步溜到那弄堂的小便池,一撒好尿,转头看看四周没人,便掏出那张纸条看了,只见上面写着:
朝海:明天上午10时,请到南市九亩地大境阁一会。亚飞。
看了条子,秦朝海顿时记起,刚才那个领头的宁绍难民是王以新,怪不得直觉得他面熟。师父认不出他倒也难怪,因他们两人从没正面接触过,但是自己是和他多次打过交道的呀,怎么他摇着沙拉鸡,唱了那么长时间居然也会认不出他来,可见这家伙的化装术实在是高明,特别是他居然能说苏北话,又能说绍兴话,简直就可以到“大世界”里去唱滑稽戏了。
第二天,秦朝海叫阿弟秦朝河抓紧安排开工,争取朝海牌照相纸重新面世。他自己则如约来到南市大境阁。
大境阁在南市老城厢的民国路(今人民路)大境路口,是一座矗立在一段近五十米长古城墙上一座结构精巧、造型别致的抱厦式三层楼阁。此阁始建于明万历年间,里边供过关帝像。道光十六年,两江总督陈銮到此游览,题“大千胜境”四字并勒石铭刻,于是“大境阁”的名声不胫而走,其“江皋霁雪”也算沪上八景之一。只可惜建城时周长九华里,高二点四丈的城墙,连同三座箭台上的丹凤楼、观音阁、真武庙都在民国建立之初被悉数拆除,只剩下一小段古城墙和建在大境箭台上的大境阁得以保留,让人凭吊一发思古之幽情。。
寒风萧瑟,行道树叶卷折。秦朝海刚刚登上城墙,就感到一阵冷风像刀子一般扑来,他不由打了一个寒噤。举目四望,城墙上一个人也没有,看看手表,十点还差七分钟,于是便裹了裹棉长袍在城墙上踯躅起来。
当手表指向十点钟时,秦朝海再度搜寻四周,只见魏亚飞像个幽灵一样从大境阁钻出来了。今天,他穿英国人字呢厚大衣,戴英国产的呢制礼帽,完全一付有钱人的模样。
“魏老师,你真守时啊!”秦朝海上前招呼道。
魏亚飞含着笑说:“勿的,我比侬还早来三分钟,盘在里厢观察,南市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勿得勿当心点。”
“魏老师找我有什么事?”
“请侬陪我到‘青云轩’去买点古董。”
“买古董?魏老师现在搞收藏啊?”
“勿是,我有用场。”
秦朝海虽然心里有疑问,但也不想多问了,便陪他去“九亩地”大境路上的青云轩古董店。
路上,魏亚飞向他解释昨天作坊开业他为什么没出席仪式。他说,主要是现在尾田一雄他们日本“梅机关”的人专门在侦缉他,所以他只能派王以新带几个弟兄化装前来,一是来祝贺,二是来通知他今天见面陪去买古董。他还告诉秦朝海,他从张越超手里买来的朝海照相化学工业社的股份,以后有要叫股东做的事尽管找张师傅好了,自己反正都委托他了。他点了一支烟,又对秦朝海说:“宁波路的作坊房子租赁手续办得蛮完备的,就算日本人上门来检查侬也勿好怕,再讲这是租界,一般来讲日本人勿敢瞎来的!”
秦朝海点点头说:“好的!谢谢魏老师帮我开作坊!”
魏亚飞摆摆手:“勿要谢我,可能后面会有事体,侬要有思想准备。”
秦朝海点点头说:“好的。”
青云轩古董店的店堂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古玩器物,什么书画、瓷器、铜器、古钱、宣炉、玉器、砚墨、古书、碑帖、宣纸、古砖、古瓦、印章、丝绣、漆器、珐琅、木器、名石,如此等等,洋洋大观。两个伙计见有人进店,马上站起迎侯,其中年长的一个上前招呼:“两位先生来看古董啊?欢迎,欢迎!”
秦朝海则问:“老板在吗?”
“在,在。”
老伙计话音未落,曹金章便从柜台后面站起身来。
秦朝海与他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倒没了十年前妹妹朝云屈死时那股恶气了,也没有他娶了自己恋人的不快,但也唤不起世交之家的亲切感。倒是曹金章马上堆起了笑容,招呼他:
“朝海阿哥,你怎么来了,真难得啊!”
秦朝海仍然不想称呼他,只是领魏亚飞走到柜台边,看了一下,没见到他父亲曹国卿和他老婆吴雅芬,便不想问起他们了,仅仅指了一下魏亚飞,说:“我的这位朋友想买点古董。”
曹金章便走出来:“噢!好,好,好!先生要点啥,随便看!小阿三,泡茶!”
那个年轻伙计便应了一声,拿起店堂里高脚红木茶几上的一只热水瓶泡起两杯茶。
没想到那魏亚飞也直奔主题,开口道:“我想要买一只瓶子?”
曹金章马上接嘴:“噢!瓶子?有,有,不知先生要什么瓶子,我这里有铜瓶、瓷瓶、珐琅瓶、玉雕瓶……”
“就这只吧,要几钿?”魏亚飞打断曹金章,指着一只硕大的青花瓷瓶道。
“噢,这只啊,”曹金章亲自趋前,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把那只瓶子捧取在手,送到魏亚飞面前,“这是一只青花釉里红鸳鸯花纹双耳瓶,是清朝早期的东西,先生好眼力啊,看中这只瓶子!”
秦朝海在一边听了,感到十年不见这曹金章好像比以前能讲话了。
魏亚飞接过那只大瓷瓶,装做行家般地仔细看将起来。但秦朝海发现他好像只马马虎虎看了一下外表,但对内里倒是看得颇为仔细。
看了一会儿,魏亚飞问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因为我要送人。”
曹金章笑了一下:“先生是开我玩笑吧,朝海阿哥知道的,本店从来不卖赝品。”
那老伙计听说,便过来从魏亚飞手里接过瓶子,倒过将瓶底亮给魏亚飞看:“先生请看,这是正宗的清康熙年的货色,我们业间称为‘康熙瓷’。”
魏亚飞和秦朝海一起伸头去看,但见那瓶底镌刻着“景镇康熙年制”六个小字。
那老伙计又道:“清朝康熙年的瓷器,算是清代早期的东西,它虽然是放在江西景德镇做的,却派了专员去督造的,康熙瓷的青花瓶虽然都属于青色的,却也分粉青、豆青、葱青、天青、鹦哥绿等等,先生请看,这只瓶子色上得浓厚,釉敷得凸起,这用我们行里的话叫做‘硬彩’,这只瓶先生买去送人,绝不丢面子。”
“好了,好了,就讲讲价钿吧,”魏亚飞好像听得有点不耐烦,便转向曹金章,“老板,侬卖几钿?”
曹金章又笑了一下,说:“先生存心要,今天又是叫朝海阿哥陪来,本来我要讨三百块法币的,看在朝海阿哥面上,就算二百五十块吧!”
“好!”那魏亚飞倒也爽气,没有还价,马上从英国人字呢大衣的内袋摸出皮夹子,付钱给了曹金章。
曹金章收了钱,说:“先生,这么大的东西,我叫人给你送到府上吧!”
魏亚飞从老伙计手里接过瓶子:“勿了,我自己拿回去!”
“那么我还是帮你叫一部黄包车吧,车钱算我的!”曹金章说完,就叫那名唤“小阿三”的年轻伙计出去叫车子。
接着,意想不到的是他主动问秦朝海:“雅芬到老城隍庙去买雪花膏,她说天冷要搽,你等她来了见见面再走吧?”
“不了,”秦朝海也想要紧走了,想了想,忍不住问了一声:“你爸爸也不在么?”
“他去‘瑞香池’洗澡了。”
“噢,那么我们就走了!”秦朝海想了想,又说“后会有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