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国卿父子和媳妇吴雅芬被尾田一雄抓走以后,直接送到了贝当路(今衡山路)上的日本宪兵队。经过对他们一家三口的再次审讯,尾田惟独留下曹金章。
因为在青云轩古董店现场初步审讯后,尾田就明白,曹国卿是个久经江湖的老手,再说那天卖瓷瓶时他也不在现场,多审也就这样了,于是就吩咐手下,将他押往提篮桥监狱关押起来;媳妇吴雅芬那天也不在现场,但她是个女人,又饶有姿色,尾田就吩咐手下送她到虹口一座古色古香楼宇去征为慰安妇。他望着雅芬姣好的脸容得意地想着,等我抓到秦朝海和他陪来买古董瓷瓶的那人,我再好好好好享用你不迟。而曹金章就不同了,不仅是他把青花瓷瓶卖给了那个涉嫌行凶者,而且他还认得陪客秦朝海,所以他一定得好好审审了。
留下曹金章后,尾田又想到,这个案子居然会牵涉秦朝海,正是太巧了!过去自己当九州洋行大班想要垄断上海照相材料市场的时候,几次打压秦朝海和他发明的朝海牌照相纸,可他就是像一根百足之虫总是死而不僵重又活转。他想,这次总不同了吧,连你们堪称远东最大城市上海都在我大日本的手里,你如今又犯在我的手里,而且还牵涉一起凶杀案,这难道还有不死的吗?
然而,一想到要具体去抓秦朝海,尾田的心又烦了:这上海滩茫茫人海,况且又分公共租界、法租界和华界,时下虽然日本军队占领了华界北面的闸北和南面的南市两块地盘,但要到以英美两国势力统治的公共租界和以法国势力统治的法租界去抓人,毕竟还是颇受掣肘的。不过,他只稍微一想,马上心又狠了起来:难道受掣肘就能让的老冤家秦朝海逍遥在外了吗?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于是,尾田专门在宪兵队的审讯室里提审曹金章。
尾田一进审讯室,就瞥见曹金章已经被带进来了,他垂着双手站在雪亮的电灯下,脸上了无血色,两只眼睛害怕地顾盼墙上挂着的铁镣、手铐、皮鞭和身边的老虎凳、辣椒水壶……
作为中国通的他当然知道,那天在青云轩古董店现场审讯时,曹金章既然脱口而出,称秦朝海为“朝海阿哥”,这就说明他们肯定熟稔,作为熟人,他岂有不晓秦朝海目前下落之理?
尾田坐在讯问椅上,双手撑着面前的审讯桌,两眼尖锐地盯着曹金章看。像锥子一样足足有一分钟不曾移动半下。他看出对方的腿已经在发抖了,于是,猛地突然喝问:“曹金章,你想死还是想活?”
“想活,想活,请太君高抬贵手!”曹金章话还没说完,双膝就一软,朝尾田跪下了。
“想活就要好好交代!”
“是,是,只要是我知道的,我全都会说出来,只希望太君放了我,也放了我父亲和老婆!”
“那么你先交代,你为什么称呼秦朝海‘朝海阿哥’,你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回禀太君,我们之间的关系说来话长了,我们家跟他们家是老同乡,又差点结成姻亲,不过现在早已没有了来往。”
“怎么回事?详细交代!”
尾田吩咐手下的特工,给曹金章搬一张椅子来让他坐下。
曹金章受宠若惊地坐下来,从头到尾,一五一十,详细交代起他家和他本人与秦家以及秦家人的关系来。
尾田这才知道,原来曹金章曾经同秦朝海的妹妹秦朝云有过指腹为婚之约,后来被父威逼退婚,又与秦朝海的前女友吴雅芬结成夫妻。
“那你说,现在秦朝海住在哪里,在干什么事?”尾田瞪起鹰鸷一般的眼睛紧紧盯着曹金章的脸。
曹金章害怕地看了尾田一眼,马上躲闪开去:“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刚才交代了,我们两家早已没有来往了。”
“瞎说!”尾田拍了一下审讯桌。
曹金章浑身一抖:“真的,是……真的……”
尾田觉得他肯定是不想交代这个最重要的问题,这可能是他们两家过去关系实在太好,所以曹金章还心存侥幸想保护秦朝海,于是他便咬牙切齿地说:“看来你是不上刑罚不肯说实话,来呀!”
尾田大声一喝,两个特工立刻卷起袖子应了一声。
“灌辣椒水!”
“哈伊!”
两个特工马上一个拿起地上的辣椒水壶,一个扳住曹金章的脑袋,往他的嘴巴里灌起辣椒水来。
原来日本监狱审讯人犯,都有三套头,所谓的“三套头”,就是灌辣椒水、上老虎凳和剥指甲,如果上了“三套头”还不招供,接下来还有“五套头”、“七套头”,刑罚越来越重,越来越残酷,人犯被这么折磨下来,往往是气息奄奄、命悬一线,身体单薄的,也就会被折磨而死。
曹金章被灌了辣椒水后,马上“啃哧,啃哧”地剧烈咳嗽起来,还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他感到肚子里像火烧一般的难受,好像肠胃肺腑都是火辣辣的。
尾田又厉声问曹金章:“你说不说,秦朝海现在哪里?”
曹金章大概是由于八九年前跟着老婆吴雅芬去宁波镇海老家戒断鸦片烟瘾吃过一些苦头,大半壶辣椒水灌下肚子还能忍,他摇摇湿淋淋的头,嗫嚅道:
“真的……不知道,我跟他是……八九年没见面了,这次是第一次见——面——呀!”
尾田仍然感到他是知情不供,要是他跟秦朝海真的这么生分,那个买瓶人怎么会叫秦朝海陪到他的青云轩买古董呢?陪客对于他肯定是有面子有交情才会被人家邀集而来嘛。想到这一层,他又吩咐:
“上老虎凳!”
两个特工马上一边一个架起曹金章,把他往老虎凳那边拖去,然后把他架上老虎凳上成“L”形坐直,背脊紧贴背板,双手被高高吊起,上身被绳索紧紧缚住,两腿并拢前伸,也被绳索紧紧捆住,其中一个特工就开始给他脚后跟下面加砖头,顿时,他感到腿部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疼痛。
“说不说?”尾田厉声问道。
“我真的不知道!”曹金章头上大汗淋漓。
一个特工又往他脚后跟下面加上一块砖头,曹金章感到两只腿脚几乎像要折断般的疼痛,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断断续续嗫嚅:“我真的……说不出来……”
其实,曹金章说的是实话。自从老城隍庙他爸爸和他岳父吃过魏亚飞摆下的“讲茶”以后,迄今已经过去八九年了,曹、秦两家确乎没了来往,这八九年来,秦朝海在干什么,搬到哪里住了,做得发不发,他一概不知。即便这次秦朝海陪着那个他从来没见过的中年人来买古董,秦对他仍然是不冷不热的腔调。为了笼络生意,他热脸对待,还像过去两家通好时称秦朝海为“朝海阿哥”,但这个“朝海阿哥”对他还是有一理没一睬的。曹金章明白,他是还在记恨妹妹寻死和夺妻之怨。然而,尾田却以为他是拼命顽抗,所以定要用酷刑撬开他的嘴。
马上,尾田又命特工们给他加了一块砖头。
曹金章的大腿小腿都被绳索缚住,双脚后跟却被硬生生地塞进三块叠起的砖头,双手又被高高吊着,让他几乎生不如死,全身虚汗直冒,头部都支撑不住,人似乎虚脱了。这回,尾田还没问,他就垂死般地低声嗫嚅:
“放开……我……说……”
尾田吩咐两个特工撤去曹金章脚下所有砖头,逼问他:“好,你说!”
曹金章断断续续地嗫嚅:“去问……我老婆吧,她好像……跟秦朝海……还有来往……”
话还没完,他的头就像抽出头颈支撑一般地一下歪向一边,软软地垂着,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了。
尾田叫两个特工用冷水把他浇醒。
“哗——”两桶冷水分头浇下,曹金章顿时成了一只落汤鸡,全身的衣服湿淋淋的,像浸透水的纸张一样粘附在身体上,软软低垂的头仍然毫无声息,嘴巴也没再喘气。
一个特工伸出手掌往他鼻子底下试了试,对尾田说:“他死了!”
“才上了二套头就死了?”尾田不信,站起来,走到老虎凳边,亲自用手掌试了试曹金章的鼻息,发现一点气息都没流串出来,这才确信他真的是死了。
曹金章死了,但他临死前的交代却又确乎让尾田抓到了一条线索,“去问老婆吧,她好像跟秦朝海还有来往”,这句交代太好了!联系曹金章刚才详细交代的他家和他本人跟秦家的关系看,吴雅芬还是秦朝海以前的情人,既然是情人,况且现在还有来往,那么她就不可能不知道秦朝海现在的行踪了。
尾田决定马上去找吴雅芬。他抓起审讯桌上的军帽,往头上一戴,就走了,甚至不看不看老虎凳上曹金章的死尸一眼。
尾田独自一人驾着小汽车,来到虹口横浜桥畔的一座古意盎然的二层楼宇。这楼宇的石砌大门顶上,成半圆形架着五块圆形木牌,上面各书:“皇军休憩所”五个大字,大门两旁还挂有两块长长的木牌,白色的底子上各书两排黑字:
圣战大胜欢迎勇士到来,身心欢畅宣扬大和精神。
却说吴雅芬被尾田一雄一送到这里来,就如同一只濒死待宰的羔羊。她来之前就对家里的突然变故惊恐不已,来到这里后更对眼前的一切感到恐怖了,什么叫“皇军休憩所”?里边是干什么的,老公和公公又被他们抓到什么地方去了?早就听说中国人到了日本兵的手里就迟早是引颈就戮,接下来,自己将遭遇什么?
她一到,那个身穿“西湖十景”绸缎面子丝绵旗袍的老鸨就出来,她一手持一支香烟,一手捺着腰,像一头母狼似的打量了她半天,诡谲地朝她笑了笑,才叫押她来的日本宪兵给她解开手铐,吩咐手下的女佣送她进二楼的一个房间。她独自一人呆在房间里,身边没有了曹家父子,也没有了平时叫应惯了的佣人老妈子,马上感到一种强烈的孤独无助感。虽然老鸨叫那女佣送来日本糖果、奶油太妃、巧克力和茶之类的点心,但楼内每个房间传出的或娇喘连连的淫乐声,或尖锐刺耳的惨叫声,还是令她恐怖不已。她缩着身子,呆滞地坐在一张张着白纱罗帐的铜架大床边,惊惧地听着房间外面是声响。
她在恐怖不安中度过了最初的三天时间。
尾田一雄来到虹口横浜桥的皇军休憩所,正是吴雅芬被抓到这里来的第四天,那个徐娘半老的老鸨,陪他到她的房间,色色地朝她笑了笑,就退了出去掩上了房门。
尾田摘下战斗帽,解下指挥刀,坐在红木方桌边,一边抓点小东西吃吃,一边认真端详自己的这个猎获物。他用尽量温和的声音对吴雅芬说:“你的老公和公公都在我的手里,你怎么对我可要考虑好啊!”
他瞒下了她老公曹金章已经被他整死的讯息,她当然还不知道她的枕边人已经魂归离恨天的噩耗,只是胆怯地垂着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
慢慢的,尾田感到浑身燥热难耐,他忘记了自己是来向她讯问秦朝海情况的,他想反正有的是时间,先好好享用眼前这个尤物吧!
他见吴雅芬仍然坐着,身子在微微发抖,便问:“你怎么坐着不动啊?”
雅芬仍然像没听见一样,坐着没动。尾田就一步跨到她身边,粗鲁地开脱她的旗袍。他刚解开她旗袍的门襟时,只见她突然使足全身力气把他推了一下,他完全没有防备,竟朝后仰面八叉跌了下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觉耳边刮过一阵风,她像一只兔子一样猛地蹿起开跑,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却只听见“嘶啦”一下,他只撕到她旗袍下摆的一片缎子。
“你跑不掉的!”
尾田朝雅芬的背影大喊了一声。但雅芬已经推开房门跑出去了。
尾田情知她跑不掉,但为了保持一点体面,他匆匆穿起军装再出去追。但当他一出门,他就看见吴雅芬“嗵嗵嗵”地往楼上晒台逃,然而,还没等到他上楼,就听到一声女人尖利的惨叫声,“啊——”
他赶紧登上晒台去一看,只见刚刚逃上来的吴雅芬,触碰上通高压电的铁丝网,电死了!
他身后,老鸨和两个女佣也上来了,她们一见触及电网死在地上的吴雅芬,两个女佣也不由发出惊恐的尖叫:“呜哇——”
然而,那老鸨却阴阴地说了一句:“好在我这里装了电网,不然真不知道会有多少雏儿逃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