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繁星闪烁。
古桑城中的居民都已入睡,唯有城主府内,允忠所在的西苑依旧灯火通明。
琉璃油灯轻轻地哔啵作响,淡蓝色的光晕轻轻摇曳,允忠脸色铁青地坐在灯旁。
青阳双眼通红,有些肿胀,而允狄则在不远处的一张床上睡熟了,安详的呼吸声成了这房间内静默的曲调。
“哼!看来墨守暗中早就与大夏沟通过,不然怎么这么快就有了定议?只不过现在才告诉我罢了!把我当成什么人!”,听完青阳转述后,允忠半晌才吐露心中不满。
青阳幽怨地看了一眼允忠,道:“你的脾气自己还不清楚?早告诉你,恐怕只能坏事,你又哪里能够沉得住气?你忘了今天是怎么离开墨府的了?如今内忧外患,形势迫在眉睫,古桑还有别的选择吗?你可有更好的办法?”
允忠默然,罕见地没有反驳青阳,房间内重又陷入静默。
允狄均匀的呼吸声舒缓了允忠和青阳之间紧绷的那根线。
“我自然舍不得狄儿远离我,但为了狄儿的将来,我这做娘的却也不得不狠心,我仔细考虑过墨大人的话,他是真心为古桑着想,为你着想。”青阳的语气温和了几分。
允忠站起身轻轻走到熟睡的允狄面前,忧郁冰封的眼神慢慢融化,微笑渐渐浮上脸庞。
摇曳的灯火将允忠的影子投射在允狄身上,允狄胸口挂着一颗珠子,闪着淡淡的绿光,允忠凝视允狄的眼神中渐渐流露出一种异样的光彩。
青阳在允忠背后凝视着这对身处漩涡中的父子,突然感到一阵酸楚,又有几分甜蜜。
允狄在熟睡中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浑身一颤,警醒过来,睁开亮晶晶的眼珠,看见爹爹站在自己面前,微微一笑,再次沉沉睡去。
允忠就这样站着,青阳就这样看着,一夜无话,当曙光透过窗棂洒在允忠并不健壮的肩膀上时,他的姿势依然没变。
“这几天,让我好好陪陪狄儿吧!”允忠慈爱地道,仿佛自语一般。
青阳眼中的泪珠夺眶而出,眼前的这一幕极温馨,又极残忍,她的心有种被撕裂的感觉。
三日后,一辆驷马大车,罩着厚厚的墨绿色绒布,缓缓驶出城主府,两百名全副武装的黑甲卫士佩剑执戟,已经在城主府外等候多时。
少城主允狄被大夏羁押为质的说法一夜之间传遍古桑的大街小巷,城中一些老者听到这个消息甚至痛哭出声,他们心痛于古桑的衰落,对这种屈辱感同身受;而另一些人则暗中窃喜,对城主允忠极尽讽刺挖苦之能。
“城主”这个曾经无比尊高的存在,几乎瞬间跌落神坛,各种流言蜚语在城中乱窜,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黑甲卫队护送着马车,在众多居民的围观下浩浩荡荡出了古桑城,丝毫没有掩盖行迹的意思。
马车、卫队出了古桑,一路向北。
负责护卫允狄和墨白的是两个百夫长,一个叫乌巴,一个叫塞隆,这两人都是墨守从忠于城主的老臣府上挑选出来的顺位继承人,如果没有意外,他们将来就会子承父业,成为允狄成年后的家臣。
允狄端坐在马车的软塌上,此时,只有五岁的他却安静地有些异常。
允狄对面斜躺着一个俊俏少年,看样子只比允狄大一两岁,身上罩着一件宽大的柔软黑袍,袖口处露出一截雪白的内袍衣袖,黑白分明,极为醒目。
这少年正是墨守唯一的孙子,墨白。
墨白似笑非笑地看着允狄,一会儿掀开车帘看看车外的景色,一会儿跟允狄打趣几句,可今天允狄却并不怎么理他,这让他有些不明所以。
允狄亮晶晶、黑漆漆的眼珠里比之从前似乎多了些内容,让他有些看不透了。
“哎,我说,少主,咱俩都出来了,你还紧绷着干什么,何必呢?”
允狄不为所动,依旧故我。
“哎,对了,听我爷爷说你这几天练出了剑气,很了不起啊,反正无聊,这车里也够大,不如咱俩比划比划!”墨白睁大一双滴溜溜的大眼,充满期待地看着允狄。
半晌后,墨白泄气般地完全躺倒在车厢内,嘟囔道:“在家有爷爷管得紧,出门有少主嘴巴紧,好无聊!”
墨白闭眼假寐片刻,突然睁开眼,说道:“哎,少主,听说你爹一夜之间白了头,这事是真是假?你爹也真是太——哦”说到这里,墨白似乎觉得不妥,截住话头,没有继续说。
允狄闻言突然张开微闭的双目,平静地道:“爹爹并不是他们说的那样,你不要乱说。”
“哈?不是那样?都把你送去当人质了还不——”墨白突然感到从对面的目光中射来一股寒意,顿时不再言语。
但片刻后又不甘地道:“少主,既然咱们已经出了古桑,要去大夏都城月氏,你看咱们在古桑的规矩是不是可以稍微改改?”
“随你!”
墨白嘿嘿一笑,狡黠地道:“允狄,从今天开始我就叫你允狄吧!你比我还小两岁呢,爷爷非让我叫你少主,无趣的很!”
墨白偷眼看向允狄,见他对此无动于衷,又觉得无趣,但心底却莫名觉得畅快了不少。
在古桑城内的日子,因为身份的尊卑有别,墨白总觉得自己被压制在允狄之下,这让他很不服气,但爷爷家法严厉,他又不敢造次,如今出了古桑,身旁再也没了钳制,他自然有点蠢蠢欲动,不但心里不甘,就算嘴巴上也不愿吃亏了。
允狄似乎心中有事,对墨白的种种并不在意。
车中二人,一个总喋喋不休,大呼无聊,另一个却沉默少言,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冷静。
车外的队伍整齐肃穆,所过之处,除了马蹄声,车轮声,再没有其他声音。
这支两百人卫队是古桑城精锐中的精锐,乌巴和塞隆都是五阶练气士,年轻一代的高手。
普通的千人队他们也足以应付,护送两个孩子到大夏都城是绰绰有余的,更何况,这是与大夏之间缔结的盟约,在大夏的版图内,护卫的是城主之子,又有谁敢动?
一路颇为顺利,第五天上,队伍就走出了若水流域,即将进入大夏的腹地:三山郡。
三山郡包含三个山城,是拱卫大夏都城月氏南部的一道天然屏障,多山多峡谷,地势险峻,易守难攻。
卫队持有大夏颁布的文牒,自然不必在意三山郡的险要地势。
第六日一早,草原上的晨雾刚刚散尽,寒意又烈了几分,卫队经过一夜修整,精神抖擞,准备继续开拔,向三山郡进发。
卫队驻地前方数里之外,平原之上突兀地耸立起无数高山危崖,接天蔽日,向东西两个方向蔓延,看不到边际。
卫队前哨早就报来,前面就是三山郡地界,峡谷入口处是一个三岔路口,分向三座山城,名叫三神道。
数里之遥,转瞬即至,一行人已经来到三神道口,驻足瞻仰着他们一生从未见过的参天造化,鬼斧神工。
岩崖高指天际,身披绿植,只因叶茂林密,绿的甚至有几分墨色,虽值隆冬,此地却温暖如春,繁花遍地,地面隐有热气蒸腾。
一片墨色深绿犹如起伏的波涛,由三神道口向两侧翻滚,波涛接天,让人既感到恢弘震撼,又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
因为在这连绵山脉面前,自我的虚妄被无限的压缩,仿佛看到了渺小的真我。
允狄和墨白早已来到车厢之外,见惯了秀丽景致的两人顿时被眼前的波澜壮阔震撼了心神。
允狄抬着头一动不动,漆黑的双目犹如两湾无底的深潭,贪婪地吸收着眼前奇景给他带来的震撼,像是一次悠长的洗礼。
墨白则左顾右盼,眼中满是新奇和躁动,对前路的未知充满期待。
乌巴调转马头,来到车前,向允狄躬身道:“少主,前面三条路通向三座山城,远近相若,不知少主选那一条?”
允狄看向前方的道口,那里有三个黑洞洞的巨口匍匐在三条岔路上。
很快,允狄向前一指,说道:“既然都一样,那就走中间这条。”
“是!”
乌巴回到队首,和塞隆低语几句,下令出发,两人没有像往常一样在队首引路,而是回到马车旁就近护卫。
允狄掀开车帘,走回车厢,墨白左右看了看三条路,一翻白眼,自语道:“让我肯定选两边的路,中规,中矩,中间,无趣!”
密林深山不比草原荒原,隐藏的危险多了数倍,二百黑甲卫士得到乌巴和塞隆的指示,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全神戒备。
因为湿气瘴气很重,卫队中的所有人都围起了备好的草药面罩,掩住口鼻和耳朵,只留双眼。
正是日头初升的时候,林中虫鸣唧唧,鸟鸣喈喈,极为嘈杂,从树叶间洒落下的碎光片斑驳错落。
好在林木虽密,却早已开辟出宽阔的道路,道路之上并没有草木生长,不禁让人啧啧称奇。
由于湿气太重,行进既久,队伍中的卫士大多感到有些气闷、昏昏沉沉的。
可墨白却依然兴奋非常,丝毫不受湿瘴的影响,就连面罩也不戴,不知何时竟坐到车厢外,一只脚踏在辕木上,观察着周围的一草一木,自得其乐。
队伍行进至午后,密林之外洒下的光线渐渐稀少,夜来的比外界早了许多,卫队燃起了火把,继续赶路,数十个火把红焰蒸腾,映得道路两旁黑影憧憧,仿佛幽冥之路。
马蹄声声,细密如雨,零星的马鼾间杂其中。
“呜!——,呜!”
黑暗里不知何处竟突兀地响起短促的埙笛声,似近似远,犹如天外来音!
听到这神秘的埙声,乌巴和塞隆立刻警觉,“蹡!蹡!”两声,二人几乎同时拔剑出鞘!
“警戒!!”
“结盾阵,保护少主!!”
允狄蓦地睁开双眼,漆黑的眼珠在不见五指的车厢里仿佛两团黑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