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讲一讲司马谈对《史记》写作的贡献。要知道,《史记》这部著作,最初的题目是“太史公书”,这个题目,是司马谈定好的。司马谈不仅定好书名和纲要,还定下了全书的上限和下限,他认为书的上限应起自陶唐,即三皇五帝中的尧帝统治时期(传说中的唐尧担任氏族大酋长的时代),书的下限应止于汉武帝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为什么司马谈要从陶唐氏开始着笔呢?他这是效法孔子,孔子编《尚书》,就是从唐尧时代开篇的(《尚书》第一篇是《虞书·尧典》)。为什么司马谈要以元狩元年为下限呢?因为这一年发生了一件大事:汉武帝捕获一个动物,据称是白色的麒麟,可能是长颈鹿,明朝的永乐帝就将长颈鹿当成麒麟,这样的事情以今天的眼光来看,算不了什么大事,但古代人认为麒麟是珍异灵物,它能出现在凡间,就象征天下已经太平。因此汉武帝大喜,为了此事还作了一首《白麟之歌》,并且将那年的年号改为元狩元年。太史公司马谈为撰写“太史公书”花费了不少心血,他把这书结尾于获麟之年,是从他的道家思想出发,图个吉祥。
上下限立好之后,从定为下限的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算起,到司马谈去世的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这中间还有十二年,司马谈还有相当的时间写作,他一定亲自写《史记》的若干篇章,只是因为抱着十分慎重的态度,没有完成全书而已。该书经他儿子司马迁加工、整理、修订和扩充,才成了今天我们所见的这模样。
“太史公书”这个司马谈定下的题目,原来一直是这本历史书的书名,直到东汉桓帝(公元146年—167年在位)和灵帝(公元168年—189年在位)时代,书名经过一番演变,才成为《史记》这个书名。因此,唐朝的史学家司马贞认为,《史记》一书,是一部合著,经汉朝的太史官司马谈、司马迁两人之手不断增补才完成。
但《史记》这部名著,有五十二万多字,至少有一百三十篇(后人增补不计),内容包括“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等。可在这洋洋五十二万言中,究竟其中哪些篇章是司马谈的原作,哪些是司马迁后来增补的呢?
现代人经过对比研究,认为至少有三十七篇出自司马谈之手,其中包括本纪十二篇,表四篇,书四篇,世家八篇,列传九篇。但这只是推测而已,不一定完全正确。我们只能这样假设:这三十七篇或许是由司马谈写出初稿的,后来经过司马迁增补、修订、润色而成,并且司马谈已经动手写初稿的篇章,也许不仅仅有这三十七篇。另有一些篇章也保留着司马谈的痕迹。例如,《文帝纪》这一篇,读起来觉得有很浓的道学色彩,特别在篇末的赞语中说:“廪廪乡改正服封禅矣,谦让未成于今。”如此推崇封禅的口吻,司马迁写不出来,很可能出自司马谈之手笔。再有《赵世家》这一篇,其中包括丰富的史料,司马迁难以采集到,可能是司马谈根据冯唐父子的口述写成的。还有《晋世家》《李斯列传》两篇,不避“谈”字讳,司马迁不会这样写,可能是据司马谈的原稿一字不改地照录。
司马谈对史学的功绩还在于,他病重之际,儿子司马迁远道回到洛阳,司马谈见到儿子,十分激动,而且气愤,老泪纵横,他拉着儿子的手,嘱咐他一定完成写作“太史公书”的任务。在《史记》的《太史公自序》中,司马迁详细记叙了父亲临终前将写书的任务交托给他的情景。司马谈当时说道:
“我家的先代,本是周王室的太史官,不仅如此,早在上古唐尧和虞舜的时代,我家的远祖就做过南正和北正,功名显赫,夏禹(夏代的禹王)、商汤(商代的汤王)的时代,我族祖宗继续担任天官。可是这个担任太史的祖传事业,中途曾经衰微了好几代。到我手中又继承下来,现在我日夜担忧的是,自己一死,这祖传的伟业恐怕又要中断了。如果你能摆脱各种欲望的缠绕,断绝高攀仕途的杂念,愿意接我的班,继续担任这冷清的太史令职位,就可以延续祖业,承担家学了。”
司马迁是个纯孝的人,自然点头应允,父亲见儿子答应,稍放宽心,但又嘱咐说:
“我离开这尘世以后,你一定要摆脱各种庸庸碌碌的俗务,全心投入太史的工作。人的生年有限,唯有珍惜年华,抓住一分一秒,你才能继续完成我想做而已经没机会做的写完《太史公书》的计划。”
这时,司马谈似有所思,便起身搬弄那些已经刻好的竹简,这些是《太史公书》的初稿。他拿起刀笔,用颤抖的手在上面改动了几个字。说道:
“这本书尚未成型,许多地方需要增补,修订,我原想一一改好,但被封禅等事务耽误了我大半时间,现在这本书完全交给你处理了。”
最后,司马谈又说了一大套理论,司马迁将其原原本本记入《太史公自序》中:
“孝道的表现首先是奉事父母,其次表现在奉事国君,最后是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刚强铁汉,流芳万代,使得父母也能分享一分光荣。所以,传扬名声于后世,以显耀父母,这是孝道中最主要之点。”
“你如果能完成这部史书,对我个人而言,等于是已尽了孝,我可以瞑目了。而落到你肩上的这份工作,若站在弘扬民族文化的立场上来看,其意义更大,甚至不可衡量。”
“周公之所以崇高伟大,不仅是因为他能辅佐成王,振作周室,而更因为他能追述歌颂文王、武王的德行,宣扬周公、召公二人的风范,使人懂得太王(古公·父)和王季(季历)的思虑,乃至于公刘和始祖后稷的功业,他以《尚书》和《诗经》的形式使以上祖辈的事迹能流传千古,使后世永远尊崇他们。所以孔子称周公为通贯古今的大孝子。
可是到了幽王、厉王以后,平治天下的王道没有了,礼乐教化也式微了。这时,周公后代建立的鲁国产生了一个大圣人孔子,他把几乎要沦亡灭绝的周朝文化和历史,整理成《书经》《诗经》《周礼》《乐经》等典籍,流传于后世,还创作了《春秋》,学术界到现在,仍奉此书为宝典。
但《春秋》绝笔于‘获麟’(指鲁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西狩捕获一头麒麟的事情)。从那次获麟以来,屈指一算,至今已有四百余年(当时是公元前110年),这期间列国相互兼并、秦灭六国、陈涉起义、项羽和刘邦灭秦,楚汉相争,一直以攻战为能事,没有人有心思研讨历史方面的事情。
可是汉朝开国,海内已经统一了。回顾从‘获麟’起至今的四百余年来,涌现了多少明主、贤君、忠臣和死于道义的人士啊!我身为太史,却没有尽到职责,对这些可歌可泣的人物事迹缺乏记录,断绝了天下的历史,我非常恐惧,内心时刻不安,对这事你该仔细考虑考虑吧!”
从司马谈的这番临终嘱咐来看,他交待给司马迁的后事,不仅仅要求儿子光宗耀祖而已,而是要他延续民族的文化,是希望他做孔子一样的文化巨人。
司马迁平日也常常听父亲讲述自己的工作和对他的期望,但都当做耳边风,过后就忘了。但这次的谈话可不同寻常,要知道这是生离死别的时刻呀!父亲的话句句都能使他感到深刻的震撼,每一个字都能使他刻骨铭心地记在心头。
司马迁当时已过了而立之年,有三十六岁了。他听了父亲的这一番庄严而郑重的遗嘱,俯首面向父亲,痛哭流涕地说:“儿子虽不才,但我知道你留下的竹简是你毕生心血的结晶,我一定将这些极端宝贵、非常重要史料整理成一部史书,不敢阙漏一丝半点。”
这天和父亲诀别后,司马迁就成了另一个人,他不再是一个爱浮华、好游乐的公子哥儿了。他的肩头承担起父亲遗下的艰巨任务,从此不敢有丝毫懈怠;他的心头已埋下了一颗坚实的种子,这颗种子中既包藏着传播文化的使命,又蕴含着他父亲的激愤不平和对专制皇权的反抗,以后,即使他遭逢一般人无法忍受的最大的灾难,他也没有自暴自弃,永远沉沦,因为这颗种子能够继续燃亮他的生命之火。
§§第三章 二十岁万里壮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