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奶奶的小对话)——
“奶奶,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啊?”
“哪有什么样,反正不是你这个傻样……那时候我太能干了,做工就我跑得最快,别人有工开了就来叫我,‘阿德阿德’……”
我奶奶小时候叫做阿德呢……
“吖奶,你的大拇指为什么没有指头?”
“年轻的蚨生蛇头,生断了。”
“生蛇头?”
“从那年十一月就长到下年的四月哩,一直流血流脓,也做不了工了,后来是我婆祖知道了,就说‘还是回来吧,在那里做不了工,生产队又没有饭给你吃’……”
“以前是在生产队吃饭的?”
“以前是集体食堂,煮一大锅粥……婆祖就说你回来,我们这里的一人少吃一口,你就有饭吃,那时候还有你舅公(奶奶的弟弟),还有一个傻阿夷(奶奶的妹妹),嫁在矮岭,死了很久了,她是小时候生了病家里人不懂,病着病着就傻了,长得倒是很肥,是58年出生的……后来我就回去了,婆祖就说‘你的手是好不了了,流臭脓’……”
“后来手指就自己断掉了?”
“不是,它自己断不去,”奶奶的声音开始带哭腔了,那双又皱又黑的眼也红了,只木然地盯着前方,继续说着:“婆祖看到我这么凄凉,就说‘哎,错了,是你老子害了你,等我去取个系纽夹来,’然后她就去拿了系纽夹来,夹住手指上的骨头,在这流脓发烂的这段,用力一夹,就把那手指骨夹断了,后来就没有含脓了,后来又回来,如果做不了工就还是不敢回来……”
“回来了就得干活,不干活就没有饭吃吗?”
“肯定,没做工是没有饭给你吃的……你吖爹去了哪里啊,去了海南,去了三年才回来……”
大概是说到伤心委屈处,我看着奶奶的眼泪流下来,耳聋的爷爷坐在她的旁边,正专心致致地看着他的电视,我撞了一下妹妹的肩:“看,吖奶哭了……”
妹妹连忙站起来,去叫爷爷:“吖爹,快来哄哄你的老婆子……”
我坐在奶奶旁边,抱着她的肩,她抹了一把眼泪,接着说:“后来他就从海南托人,带了几块布回来,说带给细婶(是爷爷弟弟的老婆,我称她为三八婆),帮忙剪两件新衣裳给群珍(我奶奶的名字),但是她不肯给我做……”说着奶奶又擤了一把鼻涕,“后来阿嬷(我爷爷的母亲,我的阿祖)就跟她说‘三婆,群珍说有信给她的,要给她做两件新衣赏的’,‘没有给她,布太少了,不够分,最多只能给她一件’,然后她就给我缝,缝得一件又短又窄的上衣,根本没办法穿,你穿不上了,又只能还给她,她长得矮瘦,穿起来刚好就适合……后来惠芳(我的三奶)就很醒目,跟三婆说‘你把布给我,我来剪,我剪一块拿去给群珍缝……’你吖爹总共寄了四丈布回来,‘出去开江大家都有衣服穿,就她没有,冷死她的啊’然后惠芳就剪了布拿去量,知道我身形跟她差不多,晚上做完工了她就给我缝,那时候我只有十七岁,什么都不懂……天冷的时候不管多冷都只有这一件衣褂穿那时候我只有十七岁,什么都不懂……我十七岁就嫁到这里来了,那时候帮大队做了工,工资有一块二哩……”
“那你帮生产队做什么工?”
“去山上开江开河啊,村子外头那些大江大河可是我们挖通的呢,泥一担一担地担,我那时候差不多就是靠政府养大了,靠他(爷爷)一家靠不住,别提有多凄凉了……”说完又拿手背抹了一把眼泪鼻涕。
“邋哈鬼……”妹妹说。
奶奶就破涕为笑起来,我也跟着笑了,妹妹接着说:“”你知道吗?平时去地里摘辣椒,你都不知道叶子上是不是摸到了吖奶的鼻涕……”
奶奶的眼又红了:“说起来就是凄凉……”
我站起来,抱抱她的头,笑着说:“冇舍喋……”,是心疼她的意思。
妹妹小声地说:“快,出去,去村子的小卖铺里,买些吖奶喜欢吃的回来。”
“不是哇,那时候是我不懂事,你吖爹说了,手上本来就开始有些发脓了……那时候你三八公(爷爷的弟弟)有干部做哩,到镇里去开会,你三八婆就有甘蔗吃,连一点都不舍得分给我……那时候我的婆家穷,什么都没有,不像你的三八婆,她婆家什么都有什么都偷,她老娘,别人割禾就去捡谷,扯番豆就支翻人家的番豆,然后就全部收起带来给她……你阿祖就说自己有两个兜口(指两个儿媳妇),一个流出(支出,指奶奶),一个流入(收入,指三八婆),你不知道,你舅公那时候有多穷,我这边做的钱还要收出一点拿给他,那时候的猪肉两三角钱一斤,去的时候就给他也称一斤,你吖爹那时候去做泥水,也只有两块钱一日……”
“现在做泥水都有两三百了。”
“后来你阿祖有病了,就要我来顾理……”
“我记得这个,我小时候阿祖生病了,总是睡在她的床上,床边有条木拐杖,傍晚的时候吖爹就会买猪肉回来,剁成肉饼再捏成肉丸子,煮了清汤,就拿到旧屋里去喂给阿祖。”阿祖住的那家泥屋,屋里那股湿泥土混着老人身上专有的那种味道,还有吖爹手里提着的那份肉汤里的清香,我现在还能感受得到。
“还不是我喂她喂得多……明明(我妹妹)小时候就总是跟着过去,阿祖吃之前会说‘给明明先吃一个,她吃了我再吃’……”
“那怪不得她(明明)现在这么肥。”
“阿祖是什么时候死的?”
“不记得了,也有十几年了,你三八公死去都快八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