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
柔和的金辉映照在花湾镇,清晨的朝霞从山间缓缓升起,灰褐色的墓碑前一株白色栀子花轻轻放下,花瓣还沾着新鲜的露珠。
纪苓弯下腰,看着墓碑上的照片,摆了摆手:“妈妈,我要干活去了,下次再来看你。”
日头将升未升,空气还算凉爽。
纪苓从山上下来,脚踩青石板赶路,穿过栅栏,绕出漾塘,便是花湾镇。
河巷微波荡漾,一只木船游弋,瞬间便越过她。
抬眼望去,船头支着三脚架,相机前立着的男人,四十上下,汗衫长裤,背着电脑包,鼻梁架着眼镜,不像普通的旅人。
船行得很慢,似乎特意为了方便照相。
船棚下坐着四五人,大抵都是类似的装束。
靠近末端位置,有个少年,头戴红色耳机,在人群中突兀又惹眼。边上坐着只毛茸茸的阿拉斯加,从护栏探出脑袋,好奇地吐着舌头。
游船渐渐驶去,拉开了距离,纪苓远远看见船尾的标志—吴,收回了视线。
穿过石桥,狭窄的道路乍宽,可以容纳三四辆轿车并行的宽度。
平坦开阔的空间,最前方是镇长的家。
纪苓熟稔地往侧门走进,跨过两道门槛,是后院。
“阿苓来了啊。”同她一起做事的兰姐亲切唤她。
纪苓应了声,放下小挎包,搬过竹篮便开始干活。
一起做工的都是年长的妇人,围坐着,边干活边闲聊。纪苓年纪最小,也不爱说话,只独自蒙头做事。
大多时候,她的工作效率是她们的两倍。
如同往常,纪苓面前已满满当当地摆了三只竹篮,兰姐瞥一眼,推过自己的空篮,笑道:“阿苓手脚麻溜得紧,时间还早,来帮兰姐做做。”
纪苓看了眼兰姐面前的半筐桑叶,没说话,乖巧接过空篮,又低头拣叶子。
后院今天格外忙碌。
前前后后不断有人走动,各种新鲜食材被运送进来,大多是禽肉类。听说是为了接待北京来的贵客,一年一度的祭祖都不如这番隆重。
“让一让,别挡着道。”
一前一后两人抬着赭粉色的烤全羊踏进后厨。
再之后珍珠鸡、野兔各类活物悉数登场。
这时一个年轻小伙儿急急地从前院跑进来,伸长脖子左顾右盼,倏尔眼神一亮,朝这边快步走来。
“阿苓,你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他笑得明朗,拿出怀里揣着的一串红色香蕉,献宝似地亮出来。
“没见过吧,这是刚送来的南洋红蕉,真的可甜了。”说着掰开一瓣,递了过来,“喏,快吃吧。”
纪苓没有接,低声说:“吴佑,我在工作。”
吴佑剥开红色的外皮,露出果肉,目光殷切执着:“吃一口,你吃一口我就不打扰你。”
无论纪苓怎么劝说,他都反复只这一句。
镇长家的大儿子跑来后院献殷勤,这种情况已经发生多次,边上的妇人们早就见怪不怪,甚至还能开起玩笑。
“阿苓是乖乖仔,不随便乱吃男娃娃的东西,阿佑得要抓紧追到手喽。”
“下次就不要拿吃的,小女孩怕胖的,送个金镯子银项链那才更好。”
两个小辈不语,大人们自当是害臊,暧昧地笑笑。
谁都心知肚明,纪苓早晚是吴家的人。
纪苓叹口气:“那说好了,我只吃一口。”
吴佑自然同意,用力地点头。
纪苓微微张嘴,还未等凑近,他便心急地送进她嘴里。
“怎么样,甜吧?”
纪苓咽下果瓤:“嗯。”
说着吴佑又要喂她,她低下头,“我真的要做事了。”
“你做你的活,我来喂你,保证不会妨碍你。”
纪苓不再张口,只是轻轻摇头。
蓝印花布帘子掀开,娇俏的女声从前方响起:“吴佑,阿妈喊你!”
吴佑蹲着弯脑袋,从底下往上看纪苓脸孔,哄道:“再吃一口哈。”
那边又喊一遍,语气多了不耐烦。
吴佑这才抬头,吼道:“知道了!”
“切!”吴雪撂下帘子,噘起嘴碎碎念,“成天就围着女人转,胳膊肘往外拐,没用的软骨头。”
吴佑将红蕉全塞进纪苓怀里,“我一会儿再来找你。”
纪苓走之前将红蕉分给边上的妇人们,从侧门出来的时候,吴家的船坞正好有船靠岸。
吴启豪亲自立在埠头迎接客人,下船的一行人穿着朴素,谈吐间字正腔圆的儿化音,由内而外的气度,绝不是本地人。
人群中站在前头的是方才在船板上摄影的男人,他的双手被人亲切握住,“您好啊,江教授,一路辛苦了。“
他亲切一笑,随后介绍同行的同事。
最后下船的是唯一的年轻人,穿着纯白运动衫,肤色更白,牵着只灰白相间的阿拉斯加,从船板上跃下。
纪苓没再继续看,转身拐进另一条路。
吴启豪看过来,脸上的笑挂在嘴角,问道:“这是?“
江教授:“我的儿子,刚结束高考,青春期叛逆着呢,一身毛病,带他过来体验生活。“
“江教授太谦虚了,“队伍里其他人笑着反驳,“江璨马上就是北大的高材生,放在哪里都是佼佼者,前途不可限量啊。“
“难怪,看着就是满身聪明气,不像我家的那个,才是真真的不成器。“吴启豪接着话茬,将人迎进自家屋里。
吴家是当地的大户人家,青瓦白墙,依山傍水,颇有几分古宅的味道。走进屋内却又是极具现代化的装修风格。
江璨慢悠悠走在最后头,连夜的长途奔波,又加上南北水土差异,阿波罗比他还没精神,呼哧呼哧喘着,舌头露在外头。
狗随主人,都不喜欢这里。
其余人被引到偏厅休息,江璨见阿波罗渴得厉害,往食盆里倒了水给它。
阿波罗有点闹脾气,喝了两口就不喝了。江璨把它带到通风口透气,自己也蹲下身子,掌心安抚,一下一下替它顺毛。
吴佑正盛新鲜的大闸蟹,肩上被人一拍。
他回头,拧眉:“干嘛?没看见我正忙着嘛。”
吴雪低头看了一眼饭盒,阴阳怪气道:“你偷摸在这干什么呢?”
吴佑又去夹羊腿:“跟你没关系。”
“就你那点心思我都不用猜,准是给纪苓的,”吴雪掰开一只蟹脚,嘟囔道,“她倒好,自己不声不响,一天天的背地里没少指挥你干这种事。”
吴佑啧了声,扣上饭盒盖子:“有毛病啊?这么空还不出去帮忙招呼客人去,别在我眼前烦人,信不信我揍你?”
吴雪把没吃完的蟹脚扔进他的衣领,在吴佑发火之前扭身走出厨房。
离开后院没走几步,吴雪便被过道上的大狗吓得乱叫。
“哪里来的大狗?长得这么吓人,放在屋里干什么呀!乱咬人怎么办啊?有没有人管管?”
拿眼打量这大狗,她喊得动静大,换作村子里的土狗,早就龇牙咧嘴。
这狗倒稀奇,安安静静,丝毫不受影响,当她如同空气。
再一细看,边上竟还蹲着一个人,他站起身来,淡淡看了她一眼,“不好意思。”
他很高,经过她的时候,吴雪得仰视才能看见他的脸,神情清淡,书生气的疏离。
大狗明显不太高兴,哼哼唧唧地被牵出屋去。
吴雪跟着看过去。
那人单膝蹲下,拍了拍膝盖,狗便面朝他坐得端正。修长清瘦的手握着把梳子,耐心地为它梳理前胸的杂毛。
金色的光晕自天井落下,映在他褐色的头发丝间,面孔白皙,黑睫纤长,有些偏秀气。
她一时挪不开眼,从未见过这样气质的男孩子。
江璨带的梳子不是家里常用的,阿波罗只梳两下便有些不愿意,右爪搭在他的左膝,见他动作未停,过了会又将爪子横在他的手腕处。
江璨这才收手,揉它的脑袋,低笑一声:“娇气,行都依你,不梳了。”
吴雪被这笑容晃得有些傻眼。
从洗手间出来,座位上的人不见,吴雪跑到门口,前院石柱旁的那只大狗也一并不见踪影。
刚才阿妈喊客人上餐厅吃饭,一张大圆桌,江教授坐主位,一左一右是阿爸和书记,那个男孩子年龄最小,坐在了末席。
她和吴佑依次坐在他的左手边,中间隔出一小段上菜的距离。
这顿从清早便准备的宴席琳琅满目,异常丰盛,吴佑刚坐下便扯了块蹄膀,毫不雅观地大快朵颐。
她正想动筷,顿了顿,目光不由自主向右侧瞄去。
那个男孩子提着茶壶手柄,正在用热水烫餐具,反复,一遍又一遍。
专注,细致,好似周围只有他一人。
直到江教授有些不悦,越过视线提醒他,江璨,差不多了。他才停下。
他吃饭习惯很好,先盛了碗汤。
转盘旋动,吴雪跟着也盛了一碗。
丝瓜蛋花汤,桌上最清淡的一道菜。
余光里,男孩子喝了一口便放下调羹,她纳闷,明明很好喝啊。
后来她再没怎么见他动筷。
再后来,吴佑这个饿死鬼站起身去夹菜,胳膊肘撞到她的茶杯,大半杯饮料全部倒在她的衣服上。
等到她去清洗回来,那个男孩子就不见了。
她撞撞吴佑的手臂,问他边上的人去哪了。
吴佑:“他好像出去接电话了。”
*
花湾镇很小,一条市河由南往北纵横,河东岸一侧,房屋较紧凑,密密匝匝布满河岸。没什么现代化建筑,都是老旧破败的民居,低矮、沧桑。
只有不伦不类的廊棚看上去是临时新建的,油漆未干。
斑驳、落后、没有生命力。
正午日头悬在头顶,热得让人失聪。
远处圆拱的过街券门走来一人一狗,除此路上阒无人迹。
少年的嗓音倦怠—
“你们玩儿你们的,我顶多待一礼拜,到时候就飞过来和你们汇合。”
“没胃口,这地方的人口味忒重,菜里不是猪油就是酱油。”
江璨抬头看了眼,已经快走到河的尽头,再之后就是城际公路。
“小得很,想逃走很容易。”
烈日灼人,他的额角密密麻麻有汗冒出,“行了别贫了,就这样吧,你们快出发吧,别赶不上登机……嗯?”
他顿住,不解的回头。
阿波罗站在原地没动,江璨顺着它的视线看去,是沿街的小卖部,门半敞,屋内昏暗。
他拉拉牵绳,阿波罗轻哼声,屁股一撅,坐到了地上,黑溜溜的眼神渴望地看着他。
门是块破旧的木板,很有岁月感,屋内晦暗不明,腐朽之气呼之欲出。想也知道,里头气味也不会好闻。
他皱眉。
阿波罗呜咽一声,前爪轻轻拨他的小腿。
他和它对视,无声推拉。
片刻,江璨叹气,脚步一动,往小卖部的方向。
阿波罗扭头甩尾,轻快地跟上。
走进屋子的时候,意外地,闻到了花香。
屋内比外边看起来明朗,没有开灯,日光透过窗棂打出的光,很清爽的亮。
窗外,是一株栀子花。
很快,他便知道阿波罗要进来的原因。
一排货架,木质柜台,两张矮桌,在逼仄狭窄的空间,满当又紧凑,但也齐整干净。
进来的突兀,柜台后的老人家和里桌的小姑娘均愣了一瞬,尤其在看清阿波罗后,小姑娘显然有些紧张,放下正在吃的食物。
江璨在另一张矮桌坐下,他看了眼小姑娘面前的东西,了然的微挑眉梢,双皮奶。
果然,阿波罗趴在脚边,目光灼灼,幽幽地注视奶香味儿传来的方向。
小姑娘没见过这阵仗,起身走到柜台旁。
江璨拍拍阿波罗的脑袋,示意它冷静。
他说,“你好,一碗双皮奶。”
两人面孔上均有诧异。
半晌的静默。
江璨以为她们是惧怕阿波罗,抬头望过去看了一眼,恰巧柜台后蓝印花布一掀一落,再然后,走出一个娇小的身影。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女孩子素净的脸蛋上,那双黑漆漆的眸子。
圆润透亮,像品相上等的黑加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