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将槐姿送回客舍。路上,槐姿道:“看着雪好像小了些。”回到客舍内,她又看了看天道:“这雪估摸就要下完了。若停了雪,今日晚间我便想回去了。”
季道不必如此匆忙,就算雪停,也再等一日走。槐姿摇摇头,道:“出来也有两日了,早点回去,免得我爹娘在家担心。”季便不好再劝。
下午时分,雪果然越下越小。到了日暮时,果然雪停了。于是季陪槐姿三人吃过饭,等天色黑透,便领着他们先去告别历叔。历叔家中,得知消息的母亲赶来相送。母亲极力挽留槐姿再多住两日,槐姿道不愿家中父母担心。于是只得历叔只能道请槐姿有空时再过来。槐姿应了。母亲嘱咐季好好将槐姿送回去,季应了。于是母亲依依目送送槐姿离开。
告辞历叔和母亲,季和槐姿三人踏着厚雪向北而行。他们向北,然后再折向西面渡河。这场一连下了两天的大雪终于停了。下了这么久的雪,仿佛老天爷也下累了。它需要喘喘气,好好缓一缓,于是此刻连一丝风都没有。一片又一片的雪,层层堆叠在一起。安静的,精巧的。
四人没有说话。他们走过涂人和摄山人的村落。村落里暗沉沉一片,仔细听来,似乎有一丝儿人声,再听,又什么都没有。
快要过摄山人村落时,季挥手让槐姿三人在后掩藏,他自己先入摄山村与其巡防人确认安全。半空上,厚云渐渐薄了,九天之上的一轮明月,在云后隐隐约约。摄山村内传来几声狗吠。槐姿三人隐在黑暗中,屏气凝息。好一时,季才回来。他做了个往前走的手势,于是四人如四个黑点,突过了摄山村。
过了摄山村,又向前走了一段,然后四人才转向西行。积雪太厚,走起来很是费力。槐姿早已走累,却不敢叫休息。只是她越走越慢,渐渐落在后面。一直在前面领头的季见状,心知她是走累了,也只能对她道:“到了岸边上就好了。”槐姿咬牙点头。两个跟随之人左右扶着她,旋又加快脚步。
走到岸边,四人蹲伏观察好一阵,才一一下到河面上。河面上的积雪不如岸上那般厚,极为不平,走起来却省力很多。四人脚步又加快,不一时便到了大河中央。
季打算只送到这里。他道:“我就送到这里。再走一段应该就到你族里了。回去路上小心。”
他说着话。槐姿看着他,只是不说话。季说完,见她看着自己,有些莫名。槐姿收回目光,让两个随从到前面去等她。二人应了,走到前面去了。
待这两人走远,季和槐姿一时都没有说话。季该说的话已说完,槐姿不理他的嘱咐,却也不说别的话。一时风吹云散,此时九天之上的明月已完全显露,天空上万里无云。这明月皎洁照人,在脚下的冰面上投下一个黄澄澄的圆影子。
槐姿仿佛对冰上这轮明月着了迷,只是看个不住。季道:“不要盯着看久了。这冰面以下到底是深水,小心夜里魇着了。”
槐姿看着他,露出一个苦笑,轻声道:“你连我夜里做不做噩梦都要关心,却又始终不肯答应。”季没有说话。槐姿泫然欲泣,伸手将手腕上那个白玉环取了下来,递给季道:“这个,你帮我还给你母亲。这东西太贵重,我不敢收。”
季不肯接,道:“母亲既说给了你,你便收着。”槐姿也不肯再收回去。季不得不道:“母亲送出去的东西,我不能再收回。要还,且由你自己去还她吧。”
这一句话彻底惹恼了槐姿。她怒道:“我有何脸面再去见她,再去你们族里?这次我丢了这么大的丑,你还想让我再丢一次吗?!”说着,她的眼泪不自觉地就流了下来。
季看着她流泪,脑子里忽然想:这是她第三次流泪了。她来了两天,流了三场眼泪。明月光照在她的脸上,亮晶晶一片。季伸出手,擦掉了她的眼泪,低声道:“如此寒冷天气流泪,脸上的皮都要冻坏了。”槐姿还待要躲,却被季握住后脑勺,将她的脸按在了自己怀里。
槐姿呆呆地靠在季的怀里。好一时,季才松开开。她的脸从季怀里出来那一刻,一股冰凉寒意从她面上划过。她还是不解其意,惘惘地看着季。
季将那个白玉环又套回到槐姿的手腕上,道:“这个既然送出去了,就断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槐姿看着手上的白玉环。季又道:“你且先回去,三日后此时,我自会到西岸,去你家提亲。”
槐姿脑子里轰隆隆一片,呆呆地看着季。良久,她忍住眼里的泪,哽咽道:“非得要我哭,你才答应。”季一笑。槐姿且笑且泪,她后退一步,伸开手,看着季。季看着她,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她。
季站在岸上,目送槐姿他们离开。站了许久,直到再也无法在夜色中分清任何东西,才转身下冰回东岸。走了两步,他忽然心有所感,抬头朝天望去。
明月,静静的悬在天空之上。它显得大而圆,又显得高而远。他久久地凝望。
长河如练,寒气横生,他站在这寒冰之上,遥望这轮明月。然后,收回目光,一步一步朝东岸走去。
三日后夜里,季从家中出来,启程前往西岸。易叔,序二人陪同他一同前去。他们于夜半时分登上西岸,经狼狄人接引,来到狼狄族中。盘桓三日,商定了婚礼之期和婚礼之仪。在最后一次大雪后,槐姿的两个哥哥带领的送亲队伍将槐姿送到东岸。
槐姿他们到东岸这日,季兄弟三个在家中吃饭。吃过饭,他们便要准备出发去迎接槐姿。母亲自季提亲回来,便开始在家中打扫忙碌。忙了这一时,今日槐姿终于要过来了,母亲才终于可以放心喘口气。
吃饭时,她向季道:“等你也娶了亲,我和你父亲的心才算真正放下来。”季道:“这几年,劳母亲您劳心劳力。”母亲摇摇头,道:“生儿育女之时,便已做好操劳准备。这些都不算什么。”
说完,她又向季道:“成婚之后,便踏踏实实的过日子。人生无常,不如意常有。能做的,唯有尽力过好眼前。不要顾此失彼,徒令两头踏空。”季起身,拱手道:“多谢母亲教诲。”
当夜,季兄弟三人,易叔,序共五人出发在东岸接回了槐姿他们。等送亲队伍及槐姿在客舍中安顿好,已是深夜时分。季返回家中时,母亲还等着他。问过路上情形,才放心去睡了。
母亲去睡了。季坐在感觉焕然一新的堂上,默然看着火盆。坐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掩了火盆,回房内睡下了。想来,在这间房内睡卧的时日也不多了。窗下火盆燃着暗暗的光,他左右张望了一回,终于躺了下来。
这一夜,他睡得极为踏实。自槐姿初次过来那日起,他便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总是梦境迷离,醒来又全然不知到底梦见了什么。可是这一夜,他睡得极为安稳,以至于在梦中都有些高兴。然后,他才发现,自己又做梦了。
这一次,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梦里,仿佛是在一处高台之上,又仿佛在一座陌生城池之中。这城池古朴又陌生。他全然想不起自己何时见过这座城池。梦里是白日,他在城里游荡。有时候,偶尔在巷道转角处,找着一些熟悉感觉。仿佛是阳地模样。可是再看又觉得陌生。他转了一圈,又回到那高台之上。高台之上的一处院落里,人不断进出,面上皆是喜色。屋内张着红色帷幔,随风飘荡。
他随这些人进出,昏头昏脑,全然不知这些人在忙些什么。忽然,仿佛眨眼之间,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里也在举行婚礼。他即将要举行婚礼,这里也要举行婚礼,难道梦里的,便是他婚礼的情形吗?他极为疑惑,心中恍惚不能确定。于是他想去找新人。可是找来找去,一直到日暮黄昏,都未见着新人的模样。
黄昏以后,从院内开始,一排排模样轻巧的火盆被人提着,从院内一直延伸到院外,一直延伸到城中。城中暮色沉沉,只有这一对一对的火盆闪烁着光芒。又忽然间,一队人沿着火光从院外进来,一直来到堂上,那个他一日找寻不见的新人忽然出现。
可是季还是看不清她的模样,只有隐约的长眉和水波一般的眼眸。他呆呆立在一旁,看着他们行礼成亲。耳畔里,目之所见,皆是欢饮歌舞声…….他游离在欢舞的人群中,想离开,却又总被拉回。他不得不跟着起舞。他一边起舞,他不住往堂上张望,极力想要再看清楚那个新人的模样……
他在梦里,始终求而不得。可是第二日天亮,刚醒过来的一刹那,他心底什么都明白了。他坐起身,只觉得自己昏昏沉沉,浑身发冷。
第三日黄昏,季与槐姿正式完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