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亮时,姜寨的来意和族长病倒之事一并传遍了整个村落。由族老主持,决定每家每户交三斗粮上来。族人有满腹怨气,但是大雪下一直昏迷的系听不到。
三日后,二百零一斗粮食交满,由历和序领头,尼能人带着这些粮食,蜿蜒往丹城而去。
族人出发交粮后没多久,在堂屋里玩耍的尚忽然凭空听到了某种声音。这声音不知来历,如此怪异,她慢慢站起来,四处张望。
寒风在屋内如入无人之境,它们裹挟到尚的身上,让尚寒冷又害怕,她一声不吭,闭紧嘴巴跑向厨房。
母亲匆匆进来,又匆匆走到房内。然后,屋内传来了母亲的悲鸣声。
守在父亲身边,三天三夜未曾合眼,刚刚咪着了的季和类闻声惊起。他们扑到父亲身上,父亲身上冰凉,早已没有了生息。季和类呆住了。
母亲趴在父亲肩头,不断摇晃着父亲,可是父亲确实是起不来了,永远地,起不来了……
大雪之中,连绵不绝地悲鸣声惊动了树上几乎冻僵的寒鸟,它们发出惨叫,扑扇着翅膀离开。
三日后,在尼能村内西北方,大木合围之地,新起了一座坟茔。一片茫茫白雪大地上,新坟如同大地的一个新疮疤。
巫在前,领着系的棺木绕村落一周,尼能人跟在棺木后面,送他们族长最后一程。在已经挖好的墓穴里,棺木头朝东南,遥望着伏牛山故地的方向。
大风一层又一层刮过,将人心口那一点热意一批批带离。人还在地面上,可他们的魂魄早已被风吹向了远方。
族人们逐渐离开了,北风呼啸呜咽,在高高的枝头枝丫间缠绕,吹干了厚和子女们脸上的泪水。季跪在父亲的坟前,无法起身。自父亲那日断气,他脑中便一片空白,浑身麻木。他甚至已经忘记父亲吐血倒下那一日的情形。
他如常说话,如常行动;他跟在巫身后,将葬礼的一切流程都走完了,他把父亲的棺柩抬入墓坑,埋上了土。可是此刻跪在这里,他搞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另一个他,那个神智清醒的他,高高的飘在半空中,不肯参与这尘世间的一切。
他胸口冰凉,和躺在坟墓里的父亲一样冰凉。
历和序代表丧家送走了所有的族人,返回来见季面无人色,历叔亲去拉他起来。可如何拉得起来?历
叔不得不蹲下来,摇着季的肩膀,道:“季儿,季儿!你父亲过世了,可你还有你母亲,弟弟妹妹。好好活着,季儿!好好活着,替你父亲照顾好他们,不然你父亲在地底下都无法安心。”
季面色麻木,慢慢地他眼睛里滚出豆大的泪珠。一声悲鸣从北风深处迸发出来,那是季的哭声,那是失去了父亲的季的哭声……
自父亲下葬后,家中便阴冷异常。火塘里火是时时燃着的,可再也烘不暖这逼仄的房子。尚又变成了一个小小婴儿,她时时需要母亲。
象自那日受惊,回家后便不言不语。他日日缩成一团,呆呆看着火塘里的火苗。
这一日晚上,母亲煮好了米粥。一家人围着一起吃晚饭。母亲给尚盛了一碗,又拖着身子给象喂食。可是象双唇紧闭,神色木然,怎么也不肯张口。
父亲过世后,母亲的头发一夜之间半白。然而就像历劝说季一样,孩子们已经没有了父亲,她不能再倒下。她面容疲惫,却仍耐心温声哄着象。然而象没有半点反应。他没有反应,仿佛这怎么也烘不暖的寒冷。
一直没有说话的类喝完了最后一口米粥,然后接过母亲手中的碗。他举着勺子伸到他二哥的嘴边,道:“张口。”
象不为所动。类手中的勺子一直稳稳举着,他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象。忽然,他站起身,将手中的碗往旁边一掼,一把揪住象的衣领,将他拖了出来,直拖到门口。
象尖叫起来。母亲厉声让类住手。类回头向母亲道:“阿姆,你别管。”
说罢他转过头,将象往地上一推,然后膝盖顶在象的胸膛之上,两手用力按住他的肩膀,俯身直视着象,平静道:“二哥,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明白。你恼怒父亲当初把你交给了姜寨人,是以一直装疯卖傻,惩罚父亲。如今,父亲死了,你满意了吗?”
象因为被压制一直尖叫挣扎。类的言语一出,他蓦地闭上了嘴,将头扭向一边,闭上了双眼。
类不放过他,一声冷笑,道:“你可以继续装傻。你可以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一日日疲累衰老下去,直到有朝一日她也和父亲躺在一起。你是好样的,你不愧是个好儿子!你就继续装下去吧。你就带着你这副烂心肠,一日日的装下去吧!”
说到最后,类忍不住愤怒起来。他猛烈摇晃着象的肩膀,几乎就要伸手打下去,到底还是忍住了。他咬牙冷笑着,一点一点慢慢松开了象,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家门。
象躺下地上,好似无知无觉。母亲含着泪过去把他扶起,可是怎么也拉不起来他,母亲喊季过来帮忙,季走过来,刚碰到象,象就张着嘴,大声嚎叫起来。
他躺在地上,他没有眼泪,他不睁开双眼,他就这么张着嘴,一声接一声的,嚎叫起来。
第二日早上,母亲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过来看象的情况。房内,兄弟三人还在睡觉。母亲站着看了一会儿,转身要去做早饭。
就在她将要转身之时,忽然,象睁开了眼睛。他看着母亲。昏暗的室内,象的目光如同冰雪,让母亲如坠冰窟。
季,类,尚兄妹三人站在堂上。上首右边,坐着母亲。上首左边,是父亲的位置。下首跪着的,是象。
母亲看着象。象跪立于地,并没有抬头看母亲。母亲就这样看着他已经看了很长时间。家里很冷,地上更冷,象跪在地上,寒气直入他肌体。可他没有抬头,他不肯抬头看母亲一眼。
母亲等不到她要的回应,她看着这个已经成年的儿子,看着这个个头早已超过她的儿子,终于感到了满心的悲哀:她养大了这个孩子,却没有养大他的心胸。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清醒的?”母亲终于问道。
象没有说话。
“还是如你弟弟所说,你从一开始,就是装傻?”
象依旧没有回答。
“说话!”
“我是装的。”象终于开口。
他说得很平静,不要说愧疚,这句话说出来时甚至没有语气的起伏。他只是在陈述,仿佛在陈述今日的天气。
其实这个时候他应该抬头看一看。看一看他的母亲,看一看他这个头上白发怎么也遮掩不住,脸颊消瘦,面无血色的悲哀的母亲。可是他的目光冰冷坚硬,一直盯在地上。
“为什么?”母亲问。失望太重,反而让她平静下来。
她没有等到象的回答,她也不需要象的回答,她替象来回答:
“因为你恨你父亲把你交给姜寨人。你恨你父亲把你交了出去,所以他卧病那么长时间,他突然过世,你都不肯变好,你都不肯告诉你父亲,你是好的。你让你父亲,到死都放不下你!你好,你很好,我生了一个好儿子,一个冷心肠的连父母亲缘都不认的好儿子!”
母亲平静的声讨刺痛了象。他梗起脖子,终于抬起头看着母亲,面容几乎扭曲:“母亲,你说我不认父母亲缘,那你们认我这个儿子吗?!”
他紧贴在身侧的双手成拳,抑制不住的发抖:“从小到大,大哥比我大,我要尊重他不能和他争。弟弟妹妹比我小,我要让着他们。我从小让到大,谁来让过我?!
你们让我让,我也就让了。可是我得到了什么?!我得到的不过是父亲随手就把我交出去!像扔根草一样把我扔了出去!他管过我死活吗?他想过我害怕吗?
族老劝他把我藏到婼支去,他不同意。他非要把我交出去。如果是大哥,如果是弟弟妹妹,他会舍得吗?他就舍得我,他就只舍得我,你们就只舍得我……”他声嘶力竭,泪流满面。
尚惊慌而又不明所以地看着二哥和母亲,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争吵。季和类沉默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象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有果就有因。母亲,你怪不到我!”
他鼓着双眼,他咬着牙说不能怪他,在父亲已经死了之后,他还认为他没有错……